「什么?」里昂不解。
伊森又说:「来到我的住处,现在轮到你履行承诺。」
「承诺?」
「别装傻。」伊森走去坐在双人沙发的正中央,跷起二郎腿,一脸促狭的看着对方:「你要为我脱衣跳钢管舞,快。」
里昂注视伊森许久,却迟迟没有动作,似乎企图逃避。
「你要我放音乐吗?」伊森以为他害羞,故意揶揄,「快脱。」
里昂又犹豫片刻,才带着即将上断头台服刑的表情,先缓缓的脱下外套;接着再由下而上一颗颗的解开衬衫钮扣。
当里昂将衬衫拉开,伊森看见他的胸膛正中央有一条近三十公分的拉链伤疤,由于已有些年代,伤疤颜色已略浅;虽然不至于怵目惊心,却绝对让人无法忽视。即使知道这么瞪着伤疤看相当没礼貌,但他很难将视线移开。
原来,这家伙因此才不敢赤裸上身,伊森瞪着里昂的伤疤,心中升起一丝怜悯。
「你因为怕丑,所以不敢脱衣服?」他半开玩笑似的安慰,也拉开自己的上衣,「拜托,看看我身上多少疤痕瘀青,我还不是无所谓;你那一道疤算什么?又不是女人。」
里昂欣慰的轻露苦笑,对方的体谅让他感觉更沉重。
他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才说:「……你误会了。」
他说话的语气异常沉重,吓了伊森一跳,「你干嘛那么严肃?」
里昂却低着头,好像惭愧歉疚到极点,「我在童年时曾感染风湿热。由于疏忽治疗,二十岁时被诊断出有风湿性心脏病……」
伊森疑惑的看着他。里昂顿了一顿,「因为心脏受损程度相当严重,而且越来越恶化,有生命危险;医生评估唯一的治疗方法是接受心脏移植……」
伊森「唰」的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心中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恶感,几乎教他反胃,「别说了……」
「所以我……」
「别说了!」伊森逃避似的向旁边退了一步,慌乱的企图制止对方的话,「我是开玩笑的,我根本不想看你的裸体,我根本不想知道任何你的事……」
「我试着告诉你,但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里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极低的声音,彷佛在告解室里忏悔:「我有伊凡的心。」
伊森瞪大眼睛,他突然听不懂对方的话。呆愣了半晌之后,他干笑两声,干涩而结巴的问道:「什……什么意思?」
「我在二十三岁时动了心脏移植手术,捐赠者是伊凡·安提诺。」
好像被高压电击中,伊森惊吓得顿时头脑空白,连心跳都暂时停止。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老天为什么开这种鬼玩笑?他整个错乱,脑中一片空白,冷汗直流,四肢发软几乎要倒下。
所以,这就是男人找他的目的?那些温柔体贴、关怀照顾、激情爱欲又是为了什么?他还误以为对方是真心的喜欢他!还有钱,那些恶心的钱……都是为了一颗心的悲怜,企图以钱赎回愧疚?
他突然很想吐,立刻捂住嘴,手不断颤抖。
里昂看伊森脸色惨青而且摇摇欲坠,不禁担忧而向前一步关切,「伊森,你还好吗……」
见对方走来,伊森的理智瞬间断线。他像闪电一样冲到里昂面前,毫不留情的一拳挥出,「你他妈该死的混蛋!」他大声怒吼,更毫不留情的又揍又捶,「你天杀的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里昂不敢也无法反击,只能抱着头自卫性的后退。
「……你以为自己是谁?」伊森凄厉的吼到声音嘶哑、双眼通红,「你他妈狗娘养的!卑鄙下流龌龊无耻的变态!你让我恶心!恶心!」
他歇斯底里的攻击对方,出手猛又狠;里昂一路被逼退闪躲到门边,他似乎想辩解,伊森完全不给他任何机会。
「你给我滚!」伊森声嘶力竭的大喊,「滚出去!滚出我的地方!我不要再见到你!滚!滚!滚……」
里昂无法抵挡,只能匆忙打开门,狼狈的落荒而逃。
将里昂赶走后,伊森将门用力关上。他觉得缺氧头晕,接着「哇」的一声呕吐出来;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脸色惨白,全身不停发抖。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尘归尘、土归土,已经天人两隔十年的伊凡不应该出现,他不想、不能、更不敢见伊凡:他根本没有那个脸。
封印在最深处的记忆再度苏醒,过去的鬼魅隐隐飘浮在眼前。伊森不停的捶着自己的脑袋,该死、该死、该死……十年来,他不断无语问天:那个雨夜,当死神决定拆散他们的时候,为什么带走伊凡,而不是他?
七岁那年,当社工将他和伊凡送到莱利太太的农场寄养时,天空飘着细雨。
那个暴躁酗酒、一不如意就会打人出气的父亲,他们其实并不想念。大家都说莱利太太是大好人,她的农场里收容过许多可怜孩子,让这些孩子学得一技之长,从废物变成有用的人。必然是因为双生子不乖,莱利太太特别花了力气调教;除了手臂上的烫伤记号之外,伊森记得,他们在餐桌上算一个座位、吃一份餐,在农场里做两份工作。
莱利太太不曾打他们。只是很凶、很严厉,而他们不乖的时候,会被罚关在闷热的壁橱或湿冷的地窖里,做错事的话,就得在门外罚站一整夜。
这些其实一咬牙都能撑过去,但是一个人被罚、会害得另一个也没饭吃,比较难忍受。
十二岁时,他和伊凡偷存了一点点钱,原本计划找机会逃走,到一个冰箱没上锁、能随意吃到饱的地方去。
然而命运的安排总是出乎意料,那阵子经常下雨,有天难得放晴,莱利太太叫他们去清理青储塔的屋顶。
站在年久失修的屋顶上,清理不到一半,伊凡脚踩到一块腐烂的木板,「啊」的一声往下掉,慌乱的伸手死命抓着木板缘,大声呼救。
「伸手给我!」他急忙冲过去要抓住悬在空中的伊凡,没想到脚一滑,却踏到旁边另一块烂木板,还来不及喊救命便摔落塔底,当场昏迷。
「伊森、伊森!」伊凡紧张的叫了几声,见他却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死是活;伊凡心一横,也松开手让自己掉下去。
青储塔里还残留着一些牧草做为垫背,两人没能立刻摔死。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又开始下雨,透过屋顶破洞洒进的湿冷雨水打在脸上让他暂时恢复意识,觉得头很痛、脚也痛;想动却动不了。
好不容易张开眼、挣扎着转过头,终于看见伊凡也倒在旁边不远处。
「伊……伊凡……」他勉强的叫着,或许声音太微弱,伊凡并没有听见。
他使尽气力又艰难的叫了几声,片刻之后伊凡才转过头,迷迷糊糊的看着他,「伊森,你……你的头上都是血。」
难怪他的头会那么痛。「你也是……身上都是血。」
他们互望对方,突然觉得彼此悲惨的狼狈样荒谬可笑;想自我嘲弄一番,还没笑出声,一牵动胸口反而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因为没有力气,咳得很虚、接着更岔了气,让血从咽喉涌出嘴角。
又凄惨的咳了一阵,他终于勉强抑制,「看……看样子……」他断断续续的说:「我大概快要上天堂了。」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已经痛到没有感觉,整个人好像渐渐往下沉、沉到没有底的深处。
他心里有股预感,「伊凡,我恐怕会先走。」他气息微弱的叮咛:「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快快乐乐的,答应我。」
「……你也是。」伊凡沉默片刻,「不管是谁,活下去的那一个,都要过双倍的好日子、双倍的幸福,连另一个的份一起。」
「那么……将来在天堂见吧。」他们看着对方,心中都知道只是安慰:他们应该会一起成为星星。
接着,他们没有力气再说话,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昏迷;世界一切都变得模糊,只知道落下的雨水像冰针一样刺骨,他觉得很冷很冷……
然而当他的意识逐渐恢复时,发现自己不在天堂,而是个幽暗的地方。从心电仪的哔哔声、呼吸器唧筒的嘶嘶声,和身上的各种管线判断,他在医院病房里。
他睁不开眼睛、也动不了,只听到门外传来莱利太太和一个年轻医生讨论器官捐赠的事。于是他明白,伊凡没能撑过来。
伊凡可好了,天使先接他到上帝身边,不用再受苦,丢下他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开门的声音,有人走进病房、来到床边。那个人摸摸他的额头,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是医生……」
他记得医生的手很柔软、声音很温暖,却一点也记不得医生说了什么。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者说没有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胸口很闷,好像有人从里面硬掏空了什么东西。
医生离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莱利太太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见他还闭着眼,莱利太太冷笑一声:「混蛋废物,死了最好!都怪你们两个杂种,下星期儿福检察官要过来调查,这下子我以后都别想领寄养补助金了!」
听到莱利太太以后不能再收容其他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心里有些高兴。
「害了我,你也别想好过!有本事就别醒来,不然等你出院回去,我绝对和你算总帐!」莱利太太丢下一句恐吓之后甩头就走。
他开始害怕:怕莱利太太会叫人把他的内脏切下来送人、也怕再回到那个农场。于是几天之后,当他的身体比较能活动,立刻找机会永远的逃离那个地方。
伊森一整晚靠着门坐在地上,没有开灯的室内一片黑暗,偶有经过车辆的灯光一闪而逝;强烈的明暗对比更让他视觉暂时丧失,进入时光隧道。
那段回溯记忆彷佛投影片在脑中强制性的重复播放,他找不到停止键,只能眼睁睁的回到那个雨夜的青储塔底,一次又一次的目睹孪生兄弟的死亡纪事。
他曾听医院的护士说伊凡的遗体火葬,但他不曾去公墓探望。伊凡的死,让他的童年、单纯与天真正式结束,同时也将他的心门封印上锁。
直到白昼真正降临,让他的幽暗住处也透入几许光明,他才面无表情的从地上站起来,稍微清理后,麻木的来到修车厂上工。
下班后,他犹豫徘徊了半天却不敢离开,晃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警戒而僵硬的走出街口;没有见到任何熟悉的影子,才几乎小跑步的快速离去。
于是,伊森又回复过去的生活。
为了不要再见到那辆Audi,在日常作息上他刻意做了一些改变:延长下班时间、换了行动路线、阻街招客时间和性交易地点也有所更动。他不想再见到里昂,并非胆怯,而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反应将会失控。
再度阻街招客的生活,适应和习惯的速度之快让伊森为自己感到悲哀;伊森开始认真的觉得自己骨子里很贱,天生就是卖淫的料。
老实说,他不是个马屁精型的娼妓,他提供性服务、让嫖客爽,却不会谄媚逢迎;个性如此。有人说「天生是方的怎么都磨不圆」,他就是这样。只是说这句话的人显然忘了补上最后一句「但会摔得千疮百孔」。
还好,跌久了会麻木,麻木了就不会痛。不管什么伤、什么疮、什么孔,有一天都会结痂;只不过有些人的疤平滑浅淡,有些人会蟹足肿,疤痕会红肿蔓延。
唯一的缺点是无法免疫。
站在街角,一转眼又有人过来搭讪,这已经是当天的第四个客户。
伊森看了对方一眼,男人已入中年、灰白参差的头发梳理整齐,戴着无框眼镜、身上西装笔挺,判断应该是个CEO级的人物。虽然外表不是个性的保证书,但更不应该和钱过不去;考虑数秒之后,即使伊森已经有些疲惫,还是木然的点个头,和对方开房间。
那个人却摇摇头,表示希望能到车上进行。嫖客的性癖好千奇百怪,他早就见怪不怪:有些嫖客喜欢在阴暗小巷性交,因为可能被发现的危险感让他们更兴奋。这个人只是爱车震,没什么大不了的。
跟着男人来到停车场,一见到车,伊森真呆了:一辆新款的Volvo C70。虽然证实了他之前对男人高阶身分的臆测,但是在敞篷车上性交易还是头一遭;而且,停车场有管理员、不远处还有一家超市,人们来来去去,他可不想被抓。
「还是算了吧……」伊森推托,正要转头逃跑的时候,却被男人拉住,并塞给他三百美金。
抓着钱,他顿时迟疑。
男人于是解开皮带、拉下长裤,趴在车上,「快,干我。」
伊森僵立原地,看着身穿订制西服的男人趴在高级敞篷车的车尾,翘高裸露的臀部,正饥渴风骚的扭动。
简直荒谬极了,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喂!那边的!」当伊森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停车场管理员注意到异状,拿着大手电筒走来。「天杀的,你们在干什么?」
管理员的粗嗓惊吓了他们,男人站起来、拉上长裤;伊森更立刻往后跳了一大步,像一只受惊的猫,头也不回的拔腿飞快逃离现场。
他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天后,伊森发现消炎药没了:这阵子他的生意应接不暇,虽然在经济上不无小补,但身体却吃不消。
现在他没什么病痛,但世事难料,预备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好的,于是他又回到公立医院复诊。
伊森原想随便挂个号、拿了处方笺就走,没想到当初的治疗医生:绰号「雷恩」的乔治·坎贝尔一看到他,便热心的安排X光检查,教他相当过意不去。
由于他没有保险,当初送急诊时医院原本拒收,还好这个医生多管闲事。他后来打听,才知道雷恩根本不在急诊室或骨科、而是脑科医生时,更让他讶异。
「你恢复得相当好。」雷恩仔细检视了X光片,微笑转头,欣慰的对安提诺说:「之前你提早办出院,我原本担心会不会有后遗症;现在放心多了。」
「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是轻度骨折。」伊森一耸肩,满不在乎的说:「我能跑能跳,伤处也不痛了。」
「不要小看骨盆骨折。」雷恩相当严肃的说:「骨盆骨折经常伴随腹腔内器官损伤,是外伤致死原因第二名。虽然你不是复杂性或重度骨折,只接受物理治疗,依然要注意;你不会希望将来酸痛、骨骼移位、行动障碍,有些甚至会让外生殖器弯曲变形,影响性能力……」
最后一句话教伊森竖起耳朵。他挑高半边眉头看着雷恩,心中怀疑对方该不会知道了什么。住院时,他并没有提供真实资料。
「……你到底是脑科还是泌尿科医生?」他半开玩笑的消遣对方。
「以下半身思考的人多到吓死你。」雷恩爽朗的哈哈大笑,「……总之,你继续之前的调养:充分休息、均衡营养……酒和刺激性的食物尽量避免、咖啡也适可而止;不过可以多吃鱼、乳制品……」
想起先前经常上高级餐厅吃饭、还有那些甜点,看来,他的伤愈还得「感谢」里昂。想起那段时间的安逸,伊森沉下脸。
雷恩没有察觉他表情有异,只是开了处方笺,「我开些保养的药给你……」
「医生……」伊森试探性的问道:「可以请你开消炎药吗?」
「为什么?你的伤口已经没有发炎了……」雷恩一脸疑惑,然而看见伊森的表情、想起他当初被医院拒诊的事,也大概猜得出原因。
「我开剂量最轻的给你。」雷恩不再拒绝,却还是叹了一口气,「记住:消炎药不是万灵丹,不要随便服用……」接着,他干脆撕了一张便条纸写上一串号码,全部交给伊森,「这是我的行动电话。你有困难的话,可以打给我。」
离开医院后伊森直接到药房买药。将处方笺交给药剂师时,他看了写着号码的黄色便条纸一秒钟,接着抽起便条纸、揉成一团,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