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混含淡淡花香的清风迎面扑来,粉色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宴菱不由放松下来,视线随着跟前的花瓣缓缓落下,正欲伸手去接,却在看到蹲在地上的银色动物后猛地往后跳开。
那是一只纯银色的狐狸,被毛浓密,耳朵竖立,眼睛明亮有神,尾卷曲至背,饰毛丰满。此时,它仰着头,正一眨不眨盯着前方的少年。
宴菱大惊失色,抬手一指正仰头看他的银色狐狸,“你……哪来的毛物。”
银狐眨了眨漂亮的狐狸眼,“毛物?”
“会说人话的毛物,怪物!”宴菱往后退了一步,一脸嫌恶,“毛物就是全身长毛的动物。”这时的宴菱还不知道他跟前的这只“毛物”便是统领一族的狐王,更预料不到这个嫌恶的表情将会把他此后的人生道路搅得天翻地覆,现时的他只知道一件事:讨厌一切长毛的动物。
又一片粉色花瓣飘落,正巧落在它跟前,狐王伸出爪子踩住地上的花瓣,“我不是怪物,是狐狸精。”碾了碾爪下的花瓣,又道:“你若是不喜欢我的原型,我可以变成人,不过,你得带我去一个地方。”
宴菱冷眼看它,“任你怎么变终究还是长毛的动物,再说了,我凭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是第一个不喜欢我原型的人,我完全可以找别人帮忙或者自己找到地方,可我偏偏就要你带我去,你不答应我就缠着你,甚至会跳你身上去。”
最后一句让宴菱皱起眉头,脚下又后退了一步。
狐王看到他的动作,缓缓笑了。
当然了,这笑容,宴菱是看不到也看不懂的。
一路被拦下好几次,若不是身上有城主给的令牌,估计早被押到地牢去了。一看寝殿门口,没人,宴菱咽了下口水,说不害怕是假的,城主曾三申五令这修罗宫有两个地方是万万不能去的,画苑及宫主寝殿。
他现在离寝殿门口的台阶不到百米,而另一个地方他刚刚已经去过了,要找的人不在里边,这才走到这儿来。
宴菱抬手一指,“就是那里,你自己过去。”
“你很高兴吧。”
“高兴什么?”
“终于完成任务,可以摆脱我了呀。”
宴菱仍是一副嫌恶表情,“哼!尽说废话的毛物。”话音还未全落,跟前银狐已然失去踪影,宴菱皱了下眉,正欲转身,腰间突地一紧,后背贴上一具温暖的胸膛,微热的气息拂在耳后,“我可不可以警告你,不许再用那两字简称。”
091.晕蛇的画尧
宴菱几乎是反射性地挣开腰间的手,转身盯着身前的男人。细长的狐狸眼,眼角微微上扬,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形奇妙地融成一种极美的风情,薄薄的唇,色淡如水,一身银白宽袖长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长长的头发用羊脂玉簪子挽起,发色与身上的衣裳一般无二,衬出一小截珍珠白的脖颈。
这就是狐狸精吗?
宴菱有点失神,他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眼前这人的形象与那长毛的动物画上等号。
“你……真的是刚才那只狐狸?”试图从对方口里听到否定的答案,总觉得不甘心,只有连那狐狸变身后的样子也一并厌恶了他才觉得平衡。
“怎么,与你想象中的样子相差很多?”男人冶然一笑,极其自然地凑到宴菱耳边,“我很高兴你用狐狸代替了那两字简称。”
宴菱后退一步,面色冷淡,一副连一个字都懒得多说的样子,“告辞。”说完,绕开跟前的男人快步离去。
“容烬悠,记住我的名字。”
那道浅灰色的身影连一丝停顿都无,仿佛没听到一般,很快消失在道路拐角。
一条银白色的小蛇从领口钻出,盘上男人的脖子,首尾交缠着不动,极是困顿的样子。
“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那种苍凉暗淡的颜色穿得那般绯艳,是因为那张脸的缘故吗?”男人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盯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良久,微微挑唇,“完全不把本座当回事还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银子,你说那人是不是欠调教。”
被唤作银子的小蛇敷衍性点了点头,继续练它的不动神功。
“那就这样定了,不过在这之前本座得先去会会那素未蒙面的情敌,呵!”
画尧一觉醒来,只觉脑袋昏沈,身体更是沉重,尝试几次都没能撑坐起来,胸闷气喘,难受得要命。
这时,边上伸出一只手来,“要不要帮忙?”
画尧想都没想,将手搭上去,借力坐起身,背靠在床头舒了口气,偏头,“谢……呃?你是谁?”
容烬悠拉过椅子往床边上一坐,姿态优雅地翘起腿,侧身撑着下巴看他,“你一直都这样吗?”
画尧也在看他,心想,这人长得真像狐狸精。听到对方这样问,不由疑惑,“我怎样?”
容教主顶认真地想了下,“嗯——就是看起来傻傻的,说得性感一点,就是过于善良了。”
性感你妹!跟性感有啥关系。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脸狐狸相的家伙说傻,画尧心头郁闷本就无处撒,这会儿有人撞上来,不发泄一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你才傻傻的,你全家都傻傻的,一辈子都傻!”
这人太欢乐了,堪称人间一绝啊。容烬悠肠子都快笑抽了,面上却是悠闲淡定,“本座说错了不成,正常人见到陌生人登门入室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先出手吗?就像他。”伸手一指倒在地上的人,继续道:“哪像你傻傻的还在那边问人家是谁,幸亏本座不屑……”
“岚止!”画尧尖声打断他,“你把他怎么了?”
容烬悠耸肩,“如你所见,他被放倒了。”
画尧这才意识到危险,往床后挪了挪,“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嘴上问着,被子下的手急急去扯小畜生的耳朵,用长久磨练出来的默契示意它:赶紧溜出去搬救兵!
哪想小畜生狠狠扒住他的大腿,就是不动。画尧急了,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燃烧起来。
“几个月了?”
见那人盯着他的肚子,画尧一下绷紧身体,双手覆住腹部,“你想干嘛?”
容烬悠露出招牌狐狸笑,“别怕别怕,我就问问,孩子几个月了?”
脸上莫名的有点发烫,画尧别开眼,“六个多月了。”
“喔,动得厉害吧?”
“有点。”
“很辛苦吧?”
“还好。”
“孩子他爹是枢冥吧?”
“嗯。”点完头才发觉不对,画尧猛地抬眼,“你问那么多干嘛?”
容教主还真没想干嘛,就是见他好玩,想逗弄逗弄。
“别紧张,本座今日纯粹是来看看你……肚子里的孩子。”
“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认识你。”画尧小心护着肚子,一副“我才没那么好骗”的样子。
“我认识孩子他爹。”
情敌!这是画尧第一反应,“你跟他什么关系?”
“就那种关系。”
“哪种?”
太好玩了,容烬悠心下大笑,语气暧昧不明,“还能是哪种,就那种呗。”
关键时刻,房门被推开,一身墨色锦衣的年轻男子跨进门来,面容平静,“容教主倒是说说,与本宫是何关系。”
“哎呦!心肝儿啊,你可来了。”容烬悠蓦地起身,语气夸张地奔向来人。
枢冥一把将他推开,却没防住那条小蛇。
只见银子欢天喜地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随即从前襟处钻入,待从后领冒出来时身形已然大了一圈,紧接着又钻入怀里,再从颈后钻出。一遍一遍,速度极快,最后停下来,碗口粗的蛇身一圈一圈牢牢缠住枢冥的身子,脑袋搁在他肩上,嘶嘶吐着红信子。
枢冥扶额,暗道不妙,抬眼朝床上看去,果然见那人抖着手指着他身上的庞然大物,双眼瞪得极大。
先前银子挂在容烬悠脖子上时脑袋是藏在他后颈的,而且一动不动,画尧以为那仅仅是条形状诡异的饰物,却不想,竟然是一条蛇,还是条大蛇。
画尧张了张嘴,一口气没上来……晕了。
092.曼珠沙华
画尧本就头晕体热,再被那巨蟒吓得魂不附体,这火上添油之势令他惊急攻心,一下陷入昏睡高烧不退。
容烬悠低头抚慰掌心里的小银蛇,用极小的声音说道:“看过晕血晕船的,还就没听过晕蛇的,真是奇了怪了。”
妖娆喝着茶,不时动手揉一下腰,“好你个白毛畜生,又做了什么好事,把人吓成那样。”
容烬悠抬头扫去一眼,“右护法何时见过本座身上的毛是白色的?”
妖娆执着茶盏的手一顿,“那——银毛畜生?”
容烬悠登时火冒三丈,“素妖娆,你莫要欺人太甚。”
妖娆放下手中茶盏,一撩散在肩侧的发,微笑,“三句之内让你原形毕露,这次又是我赢。”
容烬悠深呼吸,咽下心头恶气,唇角缓缓挑起,虽是硬挤却也是真真带了七分笑意,“右护法聪颖不减风姿胜过当年,且深情不悔,甘愿追随一人上天入地千年轮回,想必所求之心已得,真是羡煞……”
“容烬悠!”枢冥豁然起身,喝住了他。
容烬悠见他动怒,不由垂下眼眸,没再说。
所求之心吗?得之,幸运!不得,宿命!很久以前曾这样想过,而如今,他已然明白,这是宿命。命中注定他求之不得,他又何苦执着寻求,能伴之身侧已是上天莫大的宽容。
只是,心底隐秘之事突被提及,且是以那般赤裸裸的讽刺语气,说不心酸不凄凉,那是假的。
思绪回转,妖娆一瞥枢冥,淡道:“无碍,本是事实,何惧他人说笑。”语罢起身,扶着腰往外走去,“终于切身体会了纵欲伤身之说,腰酸背痛的,先回房睡觉了,你们慢慢聊。”
步出殿门,走了一小段,步伐逐渐缓了下来,至桃花树前停下。四望无人,妖娆扶住树干,终是忍不住捂嘴,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苦楚委屈全部倾倒出来,眼泪掉得极凶,却未发出任何声响,只看得到剧烈抖动的双肩。
无声哭泣,更显凄凉。这样一幕落在他人眼里,更是挖心剐肺的痛。
宴菱不忍再看,返身靠在转角处冰冷的墙壁上,袖中短刀紧握,双眸赤红。城主竟然在哭!那只该死的畜生,不将它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
此时的妖娆戒心为零,不知自己如此软弱的一面已被人看了去,更不知身后有人靠近。或者不该称之为人,因为他们是来自黄泉的“灵”。
“想不到强悍如斯的花神殿下竟也有如此一面,难道身处凡尘,当真就变为凡人了不成?”
妖娆骇然转身,红雾迎面扑来,身体霎时软倒下去。
“劳烦殿下到黄泉走一遭,主上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惦念您呐。”一身血红轻衫的女子将收取的魂魄封在腰间那艳如血色的花朵里,朝身旁那容貌衣着皆与自己相同的男子调皮一笑,“沙华,我们是不是很坏啊,连叙旧的机会都没给就把人解决了。”
“怎会,曼珠做得很对,再慢一瞬被解决的就是我们了。”沙华轻抚女子的头发,面无表情,声音却极为柔和,“该回去复命了,走吧。”
“嗯。
两人互牵着手,瞬间不见了身影。
宴菱刚抬脚跨出一步,听见身后声响,回头一看,双眼立时瞪大。不由身形急转,疾奔过去。
“城主。”宴菱托起地上的人,急急拍打他的脸,“醒醒啊城主,你怎么了,别吓我啊,城主。”
任他如何拍打摇晃,怀中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紧闭,脸上泪痕犹在,仿佛只是哭累了睡着了一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宴菱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放至他鼻下……没有呼吸。
宴菱猛地后退,狼狈倒在地上,面色是惊骇欲绝的死灰,身体犹如狂风中的落叶剧烈抖动着,不断抖着双唇,却吐不出任何一个音节。许久,抬手捂住耳朵,那力道大得像要挤碎整个脑袋,“啊——”
凄厉绝望的嘶叫伴随横贯天幕的闪电,骤然撕碎整片天空。
093.一剑
“你干什么?”见枢冥弯腰试图去抱地上的人,少年突然发疯般冲上去死死揽住妖娆,尖声道:“城主是我的,你们谁都别想碰。”他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浸透,几缕发丝凌乱覆在脸上,面色呈现骇人的惨白,双眼赤红,看起来尤为可怖。
枢冥伸手掐住少年纤细的脖子一把将他甩出两丈远,解下外袍覆在妖娆身上,将人抱起,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见枢冥抱着人走远,心知两人实力悬殊,从那人手中夺回城主是绝无可能的。宴菱只觉心头剧痛,张嘴吐出一口血来,勉强撑起一半的身子立时又倒了下去。
容烬悠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走到他身旁,弯腰伸出手,“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先起来吧,地上冷。”
少年毫不犹豫将手搭了上去,容烬悠心下一喜,手上使力将人拉起来。那一刻,他是毫无防备的,他正为对方的顺从而欣喜,所以,当那柄锋利的短剑狠狠刺入他肩膀时,脸上那不甚明显的喜悦之色瞬间化成了浓浓的惊愕。
“你……”
少年无视对方那不可置信的神情,正欲再往心口补上一剑。突然间,眼前窜起一道银光,来不及做出反应,左肩处骤然一痛。少年痛呼出声,偏头一看,登时吓得双腿发软。
“银子,不许伤人!”容烬悠厉声呵斥。
化身巨蟒的银子不情不愿地松开少年的肩膀,退回主人身边,咬下一边衣裳,伸出舌头去舔他左肩的伤处。
宴菱软倒在地,瞪着那条巨蟒,身体以骇人的频率抖动着,似是想说话又因过于害怕而吐不出任何字句。
那一刻,容烬悠脑中闪过不合时宜的念头:还好没晕倒。
“好了。”容烬悠拍拍银子的脑袋示意它退开。
银子变小挂到他肩上,小脑袋在伤处周围蹭着,嘶嘶直叫。
容烬悠拉好衣裳,笑了笑,“别担心,小伤而已,不碍事。”银子这才停住嘶叫缠到他脖子上,直直盯着倒在地上的少年,冰蓝色的眼里迸射出骇人的凶光。
容烬悠走近两步,略弯下腰递出手中的伞,静静看着少年。少年则紧紧盯着那条小蛇,巨大的恐惧让他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银子又嘶叫起来,容烬悠望着少年,指了指脖子上的小银蛇,“它说你再不接伞就咬你。”
话音落下,手中的伞离了手。少年抓着伞飞快往后挪去,眼里满是惊惧之色。
容烬悠直起身子看着少年,抬手抚上左肩伤处,“你且先把身子养好,随时欢迎你来把那一剑补上。”
少年终于对上他的视线,琥珀色的双眼里射出仇恨的光芒,原有的惧色瞬间被掩盖。
容烬悠满意颔首,“嗯!这样的眼睛看起来才漂亮。”语罢,转身离去。
少年望着渐渐远去的银白色身影,缓缓闭眼。
终有一日,定要取之首级。
画尧深夜醒来,烧退了,头脑还有点昏沈,懒懒躺在被窝里,不大想动,可是肚子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