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栈,步入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过身体的每一处,明明是冷彻骨血的寒冷,在这种时候竟有种奇异的安心之感油然而生。
画尧在原地站了一会,抬手抹了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将被冲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眨了眨眼,随即施展轻功朝着城郊的方向飞速掠去。
一路前行,雨势渐小,待行至城郊竹林时已然消停。
四周冷风呼啸而过,吹到身上愈发寒冷刺骨,画尧却是置若罔闻,抬手吹了声口哨。霎时,十一道黑影从四面飞奔而来,围至画尧跟前,语气里隐含兴奋和期待,“二师兄。”
画尧抬眼,不带任何感情地一一看过去,十一人,少了一人,“为何不见逢锦?”
其中一人回道:“三师兄跟随师父办事去了。”
“办事?呵!”这事还办得真是时候,看来师父早就料到他会走这一步,若再加上逢锦,就算自己的实力仅次于师父怕是也很难取胜。画尧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出手吧。”
此话一出,十一名黑衣人同时僵住,不可置信的神色里带着深深的绝望。
“二师兄,你……”
“怎么,难道师父没给你们提过醒?”画尧甩了甩衣服上的水,没有抬眼去看出声的人,不需要。
他从小在谷里长大,眼前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他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谁比较擅长用刀知道谁的暗器使得好知道谁的剑法最妙……
他们曾经彼此了解和信赖,如今,却是立场对立。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先前回话的弟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画尧,艰难挤出一字:“有。”
画尧惨然一笑,果然,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只会是他,那个他该称之为师父的最舍不得伤他亦是最舍得伤他的男子。那人总是这样,喜欢作壁上观,含笑看着别人在两难的境地中绝望地来回徘徊。
天堂亦或是地狱,他一向只用微笑来衡量。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爱他,却也恨他。两者之间明明没有平衡点,却是奇异地在心里保持着平衡。
“既是如此,便一起上吧,这次可不是比武切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话落,画尧神色骤冷,左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往腰后一划,瞬间,极其耀眼的银光从右腰疾射而出,待众人睁眼看清,持在他手中的赫然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剑。
034.杀戮
有些人便是如此,要么不杀人,要么不留活口。
剑,是迎血剑,出鞘必见血。
师父说,小尧,记住了,你是这剑的主人,只有你能支配它。
那人像长者一般将他的双手放在掌中温柔抚摸,无奈叹道:“孩子,命定的灾难唯有自身方能化解,你只能亲手将自己抹黑……”
手中的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划开道道圆弧,隔空推出,真气打入人体,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许是自己的身体过于冰凉,画尧竟觉得那些红色的粘稠液体滚烫得吓人,触及肌肤后便钻入毛孔,一直烫到五脏六腑,疼得钻心。
片片血雾在眼前炸开,睁眼所见皆是一片血红,只是不知到底是眼睛红呢还是这世界本就是这颜色。
咚!咚!咚!
一个,两个,三个……
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异常清晰,那是他们的尸体,他的师弟。
很奇怪,明明没有刻意去数,画尧心里却是清清楚楚。倒了八个,还剩三个。
画尧突然停手,他只是想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只剩三个人。
不过是一瞬间,冰冷的剑气从各方位袭来,画尧下意识甩出手中银针,两人应声倒地。
只剩最后一个了……
片刻失神。
冰冷的剑锋贴上左肩,毫不犹豫地刺入。
不知为何,画尧竟不大觉得疼。
剑身还在没入,身体随着对方施加在剑上的力道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撞到树上。画尧皱了皱眉,额上冷汗纷纷坠落下来,抬眼看向持剑的人,见他面部扭曲双眼通红,竟像是比他这被利刃穿肩的人还要痛苦。
画尧艰难喘了几口气,看向面前持剑的少年,毫无血色的唇缓缓扯开一笑,“子衔,我没有看错你……”
“二师兄……”子衔咬着牙唤他,眼眶却是更红了,手下再一次用力,“哧”的一声,冰冷的剑锋割开最后一层血肉狠狠钉入身后的树干。
“呃……”画尧猛地仰起头,喉间溢出疼到极致的痛哼。
“二师兄,你明明有得选择的,为什么?啊?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像是被画尧因痛楚而扭曲的面部表情刺激到了一般,子衔突然反手用力拔出剑,狠狠摔在地上,双目赤红地拖起画尧因铺天盖地袭来的疼痛而软倒的身体,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抵在树上,脖上的青筋因愤怒而暴起,“我们都是跟着你一起长大的,你怎么就狠得下心。”
纤细的脖子似要在对方如钳子一般的手指下断裂开来,画尧的脸色渐渐由红转紫,连呼吸都做不到,更别提出声了。
子衔用力甩开他,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呜咽着咆哮,“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画尧背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痛苦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肩上伤口的血便涌出更多,黑色的夜行衣因被血液浸透而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黑红。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抬手捂住左肩血流如注的伤口,看着横躺在地的尸体及滩滩血迹。
本以为自己会哭会难受,却是没有。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画尧眨了下眼,突然笑了,“子衔,其实刚才那一剑,我可以避开的。”
子衔看着他的笑,突然想起九岁那年,他进无痕谷的那一日。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师父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一个白衣少年面前,什么都没说,只对那人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少年俯身看他,笑眯眯地说:“小朋友,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头发极黑极长,这样一弯腰,散落在身前的头发便直直拖到地上,子衔下意识开口:“神仙哥哥,头发脏了。”
“神仙哥哥?啊哈哈哈,好可爱的孩子啊。”白衣少年笑着拉起子衔的手,神秘兮兮地说:“走,请你吃烤飞鸟,一般人我不请的。”
子衔老实回道:“神仙哥哥,我也是一般人。”
白衣少年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随后道:“你不一般,你是神仙的弟弟。”
“弟弟?”
“是,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弟弟。”
“我知道,我是你弟弟,你不会杀我的。”子衔弯腰捡起地上的剑,低声说:“我也是。”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体力和温度随着血液流失,捂住伤口的手无力支撑,软软垂了下来。画尧看着少年收剑入鞘,扯了扯唇角,费力开口,“你错了,不杀你的原因是要你记住今日的仇,要想留住这条命的话就别回谷里了,以后……咳咳,记得来找我报仇……我还要杀更多的人。”
子衔的视线落在地上的尸体上,逐一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庞,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我会记住的,我会回来的,哥。”
035.戾气
阵阵冷风夹着浓浓的血腥气迎面扑来,画尧生生打了个冷颤,意识稍稍清醒了一些。勉强扶着树干站起身,画尧喘了几口气,晃了晃晕眩的脑袋,抬脚慢慢往前走去。
跌跌撞撞出了林子,抬眼见一人立于道口。视线明明是模糊的,画尧却将那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一步步朝他走近,画尧突然觉得冷,身冷,心更冷。
“尧儿。”
画尧捂着肩上的伤口,脚下后退,“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应该醒着的,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除非……
见画尧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捂住左肩的手已然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枢冥大步过去抓住画尧的手,在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后眸色瞬间一沈,抬手摸上他的脸,掌下触及的温度更是低得骇人,枢冥脸色一变,“怎么这么冰?”
画尧挣扎起来,“放开……”
再不止血怕是全身的血液都要流尽了,枢冥不再多说,抬手点了画尧的穴道,将他横抱起来。画尧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景物倒晃过来,脑中晕眩得更厉害了,一时间竟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明明是在走,且走得平稳至极。那道墨色的身影却在瞬间就到了几十丈外,便是最厉害的轻功也不到这种惊世骇俗的程度。
若非亲眼所见,这种事情说出来,无论如何都是无人敢信的。
回到客栈,枢冥前脚刚进门,妖娆后脚就跟了进来。
瞥了眼枢冥手上抱着的人,似笑非笑,“特地叫我来,就是为了他啊。”
枢冥小心翼翼将画尧放到床上,回身看他,“救人。”
妖娆笑着走到床边坐下,“看你急的,我连死人都救得活,何况这个只去了半条命。”
岚止端着脸盆进来,正好听到这话,手一抖,盆里的温水荡开几缕波纹。
枢冥面无表情,眸色却是一冷。
微微低头,伸手欲要掀开那层因被鲜血浸湿而紧紧贴在胸前的衣襟,却遭到床上那人无意识的抵抗。“哟,敢情还认人呢。”妖娆起身,打了个呵欠,扭着水蛇腰往外走去,“自己看着办,好了叫我。”经过岚止身旁时还趁手摸了摸他的脸。
岚止汗毛倒竖,冷汗尽出,他可没忘记当年只被那人轻飘飘地碰了下手,隔日身体里便莫名其妙生出十几种毒。还好,这一次那人用的是左手。岚止抹了把冷汗,长长吐出一口气,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之感。
枢冥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床上那人因失血过多而惨白骇人的脸,画尧每皱一下眉,他眼里的戾气便重一分。
岚止被枢冥周身散发出的浓烈杀气激得打了个寒颤,冷汗再次爬上额头,定了定神,将拧好的毛巾递过去,“宫主。”
枢冥抬手接过,语气如冰,“下去吧。”
“是,宫主。”岚止恨不得施展轻功开溜,忙弯了弯腰,转身退了出去。
枢冥坐到床边,用毛巾擦去画尧脸上的血迹,接着动手去褪他染血的衣衫。画尧眉头轻蹙,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洒落一道扇形的阴影,这一次,却是安静顺从,没有反抗。枢冥甚为满意,低头在他唇边印下一吻,“乖!”
拭去身上的血迹,清洗了伤口,为画尧换上干净柔软的内衫,妖娆正好推门进来,似是算准了枢冥会在此时完成所有的步骤。
妖娆坐到床沿,仔细观察画尧左肩的伤口,半响才道:“嗯!蛮严重的。”
枢冥斜他一眼,眼神冷声音更冷,“不许留下一丝疤痕。”
妖娆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再合拢。随即,除却大么指与食指的指缝,其余三处指缝的根部皆同时长出一朵呈喇叭状的花朵,颜色依次是紫、蓝、绿。妖娆抬手,吹了吹萦绕在花朵周围的冷雾,隐在雾气后方的脸庞竟显出几分诡异的秾丽,“伤会好,疤痕也不会留下,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枢冥看他,“什么意思?”
妖娆垂下眼,右手轻轻覆上画尧左肩的伤口。
“啊……”床上的人突然剧烈颤动了一下,湿润的双眼猛地睁开来,竟是被这一下钻入骨髓的疼痛生生逼醒。
妖娆缓缓将手收回来,“就是这个意思。”
036.锥心之痛
屋里的气温又降了许多,就连门外的人都抖了抖。
“怎么回事。”
任谁都能察觉到枢大宫主隐藏在冰冷字句里的惊天怒气,却不知是因为妖娆那漫不经心的腔调还是床上那人泛红的眼眶。
妖娆起身让开位置,无骨人似的倚在床柱上,“剑上有毒。”
枢冥坐到床沿,不顾画尧的挣扎强行将他搂进怀里,动作看似强硬,却是小心避开了肩上的伤口。男子眼里戾气愈发浓重,面沈似水,“解了。”
妖娆闻言瞥了枢冥一眼,随即垂下眼睫,懒洋洋地拨弄指缝间的花朵,“与缠年同体而存的毒性,皆无解。”
激痛褪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潮水般几乎将人淹没的疲倦感。再无力气挣扎,画尧阖上眼,身子微微蜷起,像受了冷的小猫一般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地方缩去。
这样一个下意识寻求温暖的动作,却让枢冥产生了窒息的错觉。像是有人拿着极细的钢丝在心脏处狠狠勒了一下,即便只有一瞬间,却是疼得喘不过气。
许久,面色沈郁的男子终于开口,似乎有点艰难,“无论如何,把伤治好。”
他竟然在那一瞬间从面前这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心疼,真是荒谬。妖娆抬起手,将脸掩在雾气后方,无声冷笑,“那就只能委屈你的心肝宝贝了。”
枢冥顿了顿,没有抬眼去看他,小心褪下画尧的内衫,露出肩上狰狞的剑伤。
裸露的肌肤被冰冷的空气惊起细微的战栗,画尧蹙眉瑟缩了一下。随即,左肩伤处激痛袭来。
“啊……”
房间里霎时响起极其凄厉的痛喊声,尖锐的,却又带了点生生撕裂声带的嘶哑。
身体内部的筋肉和血管犹如被一一撕裂扯断,辗转磨碎,几近灭顶的痛楚瞬间冲上头顶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达到四肢百骸。画尧用力仰起脖子,薄薄的几近透明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面部肌肉因无法承受的痛楚扭成一团。
枢冥面无表情地看着,双手死死压住画尧试图去推妖娆的手。就算画尧痛极了,将指甲狠狠掐入他的手臂,力道重得几乎将十个手指都嵌进去,那样钻心的疼痛仍是无法让他皱一下眉头。
妖娆知道,那是男子痛极时的表现,身上那点疼算什么,还远不及心上的万分之一。
这样想着,妖娆突然笑了,手下更是用了力。掌下带有三种颜色的光晕更快地朝着四周扩散,几乎掩去了画尧的身体。
“啊……啊……不要……”
理智已被淹没,所有的感知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咆哮着,反反复复都是一个字,疼。
“放开……疼……”
画尧胡乱挣扎,撕心裂肺地哭喊,借此减轻身体上的痛楚。
直至声嘶力竭,意识涣散。
屋里传出的声音从高到低,由强至弱,直到无声。
岚止听得脸色都白了,紧紧抓住流帘的衣袖,“公子不会有事吧。”
流帘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声音放得很低,“别担心,有他在。”
话中的“他”便是屋里那个所谓的连死人都能救活的人,岚止自是明白,顿了顿,不禁道:“宫主他到底……”
流帘适时用眼神制止他,轻轻摇了摇头。
岚止垂下眼,没再说下去。
037.兔子野猫综合体
妖娆临走前给了枢冥一颗绿色的药丸,淡淡道:“醒来后给他服下。”
枢冥伸手接过,“何意?”
“信不过我不成?反正不会是毒药。”见枢冥面色一冷,妖娆掩唇轻笑,“缓解疼痛之物罢了,看你紧张的。”
枢冥将药收好,返身回房,竟是连一眼都不曾多给。
妖娆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双手叉腰,眉毛一拧,朝着那道墨色身影大声道:“枢大宫主,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