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金銮殿上,气氛颇有几分沉闷。
原因有三。
其一,皇帝脸色不好,其二,左相脸色也不好,其三,右相脸色更不好!
三人像约好了似的,这都是怎么了?
基本不上早朝的右相突然出现在这金銮殿上,还摆出这样的脸色,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众官员心下各自揣测,虽有疑问,却都默契地静立着,眼观鼻,鼻观心。
实则未出什么大事。
皇帝脸色不好是因精神不济,左相脸色差是因病热侵体,至于右相嘛,就复杂了些。
其实,右相大人的脸色一开始是不错的,毕竟埋藏心底许久的渴望终在昨夜得以一尝夙愿,虽是以令人万分头疼的方式,却也抹杀不掉那人已然彻彻底底属于他的事实。
这不错的脸色在望见皇帝时便略略有些不好了,待视线不经意一扫便在人群中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面色刷地黑下来。
若离得近些,又看得仔细些,便可看见他额上隐隐跳动的青筋及袖中紧握到微微发颤的手。
昨夜不告而别,知他不愿见他,遂遣了小厮带话至他府中,要他今日莫要上朝,好好在家养伤。谁料那人竟不当一回事,甚至无视朝堂之上的品阶顺序,舍了列首隐到后位,特意与他拉开距离。
竟拿自己的身体赌气,这可不符合那人的一贯作风。
就非要与他唱反调不成?真真是气煞他也!
谭容弦笔直站立着,神色默然,看上去与平时一般无二,无奈那过于苍白的脸色仍是出卖了他。
身上一会冷一会热,腰部以下几乎失了知觉,眼前阵阵发黑,不过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毅力勉强支撑而已。
至于为了什么,却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
“言道,天下财赋半在江南,天下之水半归吴会浙西及苏淞诸郡,便是我国这粮仓重地……江浙一带,屡犯水灾……”
“……应于沿堤一带设立减水诸坝,令每岁增堤土三尺……”
“回禀皇上,臣以为治河上策,惟以深浚河身为要……”
“尚书令所言甚是。”
“皇上……”
断断续续的声音萦绕在四周,搅得人头疼欲裂。
抬手一抚额头,掌心遍布虚汗,谭容弦皱了皱眉,只觉呼吸似乎都变得艰难起来,面容在汗水的浸泡下更是显出几分骇人的青白。
身形略略颤动,似随时都会倒下一般。作家的话:想了解一下个人志~
129.够义气!
“皇后娘娘,您这是……”
“叫公子就成,咳!这个啊,这是染发用的,春华,你过来,秋碧,你去帮我找套衣服,唔,侍卫服。”
“侍卫服?娘娘,难道您是想……”
“没错,我要出宫,你赶紧去,快下朝了。”
“可是皇上……”
“放心,他亲口答应我的,不再限制我的自由,让我爱去哪就去哪,我只是怕被撞见了他也要跟去,他一去,这趟宫外之行不就没意义了嘛。所以,别磨蹭了,快去。”
“春华,你也快点。”
“是。”
约莫花了半个时辰,终将一切打理妥当。
一身黑底红边的宫廷侍卫服,已被染成黑色的头发简单束在身后,剔透的和田玉佩垂挂腰间。画尧站在足有一人高的波斯镜前,摸着下巴打量自己,形状姣好的眉微微皱着,“明明穿着侍卫服,可怎么看都不像个侍卫,这是怎么回事呢?”
春华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略垂了首,莹白的面颊微微染上一层粉色,“是因娘娘面容生得过好了。”
“都说了叫公子就成。”画尧哭笑不得,“春华,我可不可以把你这话当做夸奖?”
“奴婢说的是实话。”
我也没说你说的是假话呀,画尧摸摸鼻子,偏了头去,“那个,秋碧,听说你会易容术?”
御花园一角的桃林小径上,三道身影快步而行。一名侍卫带头,两名宫女随后,行的是出宫的方向,脚步匆匆,应是有急事在身。
走得好好的,前头那名侍卫却突然停下,紧随其后的两名宫女猝不及防,一同撞了上去。
“啊!”异口同声。
画尧转过身来,望着两人,“出宫须持令牌,可有带?”
他是突然想起,春华和秋碧却是早有准备。
“带了。”两人点头。
画尧松了口气,“那就好。”若忘了带,便要折返,这一来又要浪费许多时间,指不定还会被刚下朝的某人逮住呢,想到此处,画尧急急回身,脚方跨出,却不想迎面撞上一人。
“啊!”画尧低呼一声,脚下后退,看清来人,脱口唤道:“左护法!”
春华秋碧亦朝来人行礼,“见过左相大人。”
左护法?若在四年前,这样称他的人倒是有很多。而今,在这皇宫里,却只有一人会如此唤他。
谭容弦微眯了眼打量跟前的侍卫,半晌,迟疑道:“画尧?”
知道这点小伎俩绝无可能瞒过眼前这人,画尧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讪笑,“嘿,是我。”
殊不知,谭容弦的迟疑虽难得,却是真的。
见他身着朝服,知已下朝,画尧心下暗暗着急,忙捡了话问:“你要回府?”
他确是要回府的,方才往这走来不过是为躲避那人,好在妖娆刚追出几步便被流帘叫走,想是皇上有事召见。谭容弦望着眼前略显模糊的身影,闭了闭眼,勉力站直身子,“你要出宫?”
“是,你不会通风报信吧?”画尧望着他,眼露委屈,“入宫这么久,他一直把我关在熙宁宫里,连到别处走动都不行,更别提出宫了,你就成全我吧,就这一次,好不好?”
通风报信,这信是要报给皇上的,一见皇上必然也会见到那人,算了吧。
谭容弦揉了揉额角,与他道:“出宫可以,不过只能跟着我。”
没办法,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即便如此,画尧还是高兴的,总比没得出宫来得好,且左护法好赌,指不定还能与他到赌场过过瘾呢。
想到这点,画尧心下更是雀跃,遂豪爽一拍谭容弦的肩,“好!够义气!”
130.来自西黎的少年
回左相府的马车上,画尧小心翼翼望着对面那人,“你脸色很差,可是生病了?”回想方才,他不过是那样轻轻一拍,那人却差点倒下,可把他吓得不轻。
谭容弦倚着车厢,眉峰微微叠起,面色白得骇人,语气却是平静的,“没事。”
这可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啊,画尧微敛了眉,倾身,欲吩咐车夫加快速度,哪想帘子掀起,一眼望见的却是车夫软软倒下的身影,画尧一惊,与此同时,眼前一道亮光闪过,连着马车的缰绳应声而断,前方马儿似受了惊吓,嘶鸣一声,扬蹄狂奔而去。
马车骤停,画尧来不及作出反应,身体随着惯性往前栽去。
“公子!”春华闪身上前,堪堪将人接住。
“来者何人?”
“保护左相大人!”
随行四名相府侍卫抽出佩剑,严阵以待。
袖中短剑滑落在手,秋碧行至最前头,盯着丈远处的少年,面色冷肃,“你是何人?”
少年身披红缎斗篷,未罩风帽,面容秀美,腰间别一精巧通透的白玉鹅衔莲花坠,那玉通体圆雕,所刻玉鹅起首回眸,喙衔缠枝并蒂莲花,一望便知价值连城。
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散发的气势却是不容忽视。
“你是西黎人。”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闻声偏头,见谭容弦不知何时已立在他身侧,画尧轻咳一声,压低嗓音,“你如何知晓?”
谭容弦紧盯着少年,未答。
少年亦回望着他,忽而一笑,嗓音温润柔软,如水一般流过心田,“又见面了。”
画尧一怔,望着谭容弦,“你们认识?”
谭容弦微蹙了眉,垂眸,似在回想。
“风月楼,想起来了吗?”少年含笑而语,“不错,下药之人是我。”
下药?什么药?对谁下的?画尧听得稀里糊涂,只觉随着少年话落,周身气压骤然下降。
谭容弦抬眼望向少年,眸光陡然变得凌厉,“我与你素不相识,却是为何?”
少年与他对视,双颊微微泛起粉色,“虽仅有一面之缘,我却已然心系于你,所以……”后面的话自是不必再说,对方也定然不会想听。
“好一个一见倾心。”谭容弦冷笑,“谭某甚感荣幸。”
似是不喜他这话的语气,少年秾秀的眉微微皱起,“我并不知你也在这马车里,我想找的人是他。”手指向画尧。
“我?”画尧茫然一眨眼,“我不认识你呀。”
“我也不认识你。”少年一步一步朝画尧走近,方才与谭容弦说话时挂在唇边的笑容荡然无存,“可我认得你的身体。”
“休得无礼!”秋碧亮出短剑,怒喝。
画尧悚然一惊,脸色刷地变白,声调都变了,“你……你是谁?”
知他因误解少年的话而想起不好的事,谭容弦心下一凛。
他已大概猜出少年的身份,亦知他为何而来,未下马车前他已放出传信蝶,方才与少年对话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当年妖娆为救枢冥舍尽一身修为,却仍在最后关头出了差错,万不得已之下,他将自身全部内力渡与妖娆……
如今的他,不过是个行动相对较为灵活的普通人而已,加上现时的身体状况,在不清楚对方实力的情况下断不能与之硬碰。
为今之计,只有等。
131.太子犹宣
卯时,天方破晓。
但见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疾驰而出,离弦般的速度让守城的卫兵不觉吊起了心,这般紧急,莫非战事又起?
马蹄翻飞,烟尘滚滚,劲风卷起领头那人长长的披风,露出底下明黄色的衣袍。
众守卫目瞪口呆,直至马蹄声远去,眼前只余烟尘浮动,众人方回神,默契互望。
怎么可能是皇上呢,果然是眼花了。
咚!人体倒地的声响。
“秋碧!”
一个,两个,紧接着又是连续几声。春华秋碧,还有那四名侍卫,六人接连倒地。
太快了!他甚至看不清那少年是如何出手的,看来是遇到强敌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谭容弦望了眼身侧脸色煞白的人,微皱了下眉,往前两步将画尧挡在身后。
“在这之前,能否先说说你的身份和目的?”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会有此一问,是在拖延时间吧?”少年望着他,柔柔笑开,“无事,这点时间我给得起,既是喜欢了你,便不会和你计较。”
谭容弦被那“喜欢了你”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下厌恶,面上却未表现出一丝一毫,只冷冷望着少年,等他说下去。
“我乃西黎太子犹宣,此番前来仅为寻回失物。”说着,视线落到画尧身上,“而那样东西,现时在你体内。”
画尧总算松了口气,镇定下来,问:“什么东西?”
“七色雪莲。”
“诶?那是什么?”
少年突然就怒了,“就是熬成汤被你喝下的那些东西!”
“啊?哦。”画尧小心翼翼躲在谭容弦身后,只露出乌溜溜的一双大眼,那声音听着别提有多心虚了,“那个,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好难喝……反正我是喝了,你再怎么也拿不回去了呀,何必呢。”
少年盯着他,冷笑道:“你怎知我拿不回去?”
画尧紧紧捏住谭容弦的衣角,那样子像极了做错事的小孩,“这不是被我喝下去了嘛。”
“拿不回去我为何大老远跑来找你?哼!告诉你,只要你没死,我就拿得回去!”
“你、你怎么拿回去?”这下,画尧整个人缩在谭容弦背后,连眼睛也不露了。
这人,有时狠戾得骇人,有时又单纯得可以,真真让人无奈。谭容弦轻咳一声,若非情境不允,他其实是想笑的,“谭某也想知道,这七色雪莲犹宣殿下要如何取回?”
“还不简单。”少年一扬下巴,朝画尧招手,“丑八怪,你过来!”
“不过去!”画尧扒着谭容弦的脊背,冒出头,“你才是丑八怪!”
“喂!你这不要脸的丑八怪!是你偷吃了我的东西,凭什么要我过去!”
“你这变态小孩!凭什么说我偷吃你的东西,你看见了吗?你有证据吗?”
“证据?”少年显然有点被气到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要证据是吗?好,我给你!”说完,不知从哪摸出一柄弯月小刀,在自己的左臂上用力一划。
“啊!”
画尧捂住左臂的伤口,眼里盛满不可置信的神色,“你……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还不明白?那这次可要看清楚了。”少年冷冷挑了下唇,再次往手臂上划了一刀,这次力道更狠了些,仿佛对待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啊!”
“住手!”谭容弦怒视少年。
“怎么,心疼了?”手臂上的伤口颇深,血流不止,少年也不理会,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擦着刀上的血,“我不过是给他看看证据,你紧张什么。”
谭容弦从衣上撕下布条,仔细包扎画尧的伤口,对少年的话不予理会。
少年来了气,眉毛一拧,正要过去分开两人,却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从左侧传来,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哼!还真让你等来了救兵。”少年大致瞥了眼,随即将视线挪回谭容弦身上,“喂!我给了你时间让你等来了救兵,你是不是也该让点时间出来帮我包一下伤口?”
132.回宫
最后,这次的宫外之行还是没能成功。就连到街市上走一遭的机会都没有,半路便又折返回宫。
不过是换了辆马车而已。
自然了,车里的人亦不再是左护法。
画尧抱着伤臂,小心翼翼缩在一旁,时不时将车内另外一人瞅上一瞅。
他是早就发现了的,这人的脾气与当初相比,实在差了太多。那时在修罗宫,无论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人都是一笑置之,就算在明知他伴在身旁是别有目的的情况下亦不曾给过他脸色,仍是百般呵护,宠溺至极。他是不知道那人内心真正的想法,能告诉自己的无非就是,他不忍让他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可现在……
难道这便是江湖与朝堂,宫主与皇帝之间的差别?
“过来!”
“啊?”画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皇帝拍拍身侧的位置,重复那两字,“过来!”
画尧不由咽了咽口水,这人自坐进马车开始便摆出张仿若从冰棺里倒出来的脸,一句话不说,甚至都未看他一眼,这会儿却突然出声唤他,用的还是这样一副风雨欲来的姿态,这、这也忒考验人的承受能力了吧。
“过去干嘛?”画尧如临大敌般紧紧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