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颔首,目光紧紧锁住床上那人因脱力而陷入昏睡的苍白面容,命春华随祈老太医到御药房抓药。
“老臣告退。”祈老太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退下。
画尧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双眼尚显朦胧,眼风一斜,隐约望见从窗棂处折射进的几缕残红。
茫然呆望半晌,眸光回转,欲起身,一动,方觉腹上微沈,略有异样。画尧一怔,迟疑着伸手抚上。
软软的,暖暖的,毛茸茸的触感。
小畜生!
画尧骤然起身,掀开被子,低头瞧去,正对上怀中那雪貂睁开的眼。
“主人~”那通体雪白的小家伙伸出肉嘟嘟的爪子讨好地挠了挠画尧的腰,仰头看他,一双极漂亮的眼晶亮晶亮的,几要滴出水来。
画尧眼眶一热,吸吸鼻子,手指狠狠往那毛茸茸的脑袋上一戳,“你个小畜生!小混蛋!”一眨眼,声音哽咽起来,“你回来干什么,我又不想你,老早就把你忘干净了……”
“主人,主人,是我错了,您别哭。”衡雪抓住画尧的手指,轻轻舔着。
画尧一把将它扔到床下,“谁哭了!畜生!”末了,又伸出手去,恶狠狠命令道:“上来!”
衡雪七荤八素地爬起来,随即欢天喜地地跳回主人怀里,撒娇翻滚起来,“主人,主人,我好想你。”
画尧心下亦是欢喜,将它拎到腿上,恶意地搓来搓去,“小畜生,我也想你。”
衡雪觉得自己快要被搓成面团了,忙举爪求饶,“主人,您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知道就好,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主人。”
“那就好。”画尧满意一笑,又搓了几下才停手。
小畜生软绵绵滚回主人怀里,晃了晃晕乎的脑袋,抬起眼,略显委屈地瞅着画尧,“主人~”
“好啦好啦,我也有错,成了吧。”画尧乐呵呵地下了床,拎起小畜生,精神抖擞道:“走,请你吃炸鸡,当是赔罪。”
140.争执
手伸到一半,房门自动打了开来。望见门外站立的人,画尧心下欢喜,乐滋滋地扑上去,“亲爱的。”
显然,这从未对皇帝用过的称呼具有很大的杀伤力。只见他面色诡异地一红,余光斜睨身后。
流帘轻咳一声,侧转了身。心中默念:没听到,没听到。
皇帝淡定下来,视线下滑,望见对方光裸的双脚,脸色一板,“怎的下床也不穿鞋袜。”言罢,俯身将人抱起,走向床榻。
画尧晃动双脚,未受伤的左手一下一下捏着小畜生的爪子,乐呵呵道:“一时高兴,忘记了。”
皇帝小心将人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继而弯腰坐在床沿,一刮画尧的鼻子,“你就没一次是记得的。”
画尧吐了吐舌头,随即拎起小畜生,献宝一般在皇帝面前晃荡,“你看你看,小畜生回来了。这么久不见,你也很想它吧,来,亲一个。”拎着小畜生的左手轻轻往前一压。
于是,衡雪极其荣幸地亲到了皇帝的右脸。
那一瞬,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风中凌乱啊……
总之,美人皇帝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蛋儿瞬间就黑了。
衡雪抬爪捂住脸,心道,完了!变态永远是变态,就算从宫主变成了皇帝他还是变态,这下死定了!不知道会不会被五马分尸……
周身杀气萦绕,画尧瞧见皇帝脸色,惊觉事态严重,慌忙将小畜生丢到床后,单手勾住皇帝的脖子,仰头凑到他右脸,重重亲吻方才衡雪碰到的地方。
“对不起,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将皇帝整个脸都亲了个遍,画尧这才停下,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皇帝抚了抚画尧的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生气。”
明明就是生气了!衡雪缩在床尾,万分不屑地一撇脑袋,皮肤比主人好就了不起啊,我才不想亲你呢。
谭容弦走进屋里,朝桌上看了眼,盛着汤药的青瓷小碗仍在原处搁着,纹丝未动,碗中汤药已然冷却。
秀致的眉峰微微蹙起,谭容弦行至榻前,在床沿处坐下,沉默一阵,方道:“为什么不喝药?”他知道那人醒着。
妖娆睁眼,缓缓打了个呵欠,语调散漫,“不喜欢就不喝了,哪还需要原因。”
猜到他会这样答了,谭容弦无奈轻叹,“素素,莫要任性。”
妖娆瞥了眼跟在谭容弦身后进来的人,心下冷哼,起身掀开被子。谭容弦抓住他的手,“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是回我自己的府邸。”妖娆冷声冷气地道,试图甩开手上的桎梏,无奈重伤未愈的身子使不出力气,未能挣脱不说,身上伤口更是裂了开来,一时疼得他眼前发黑。
“你又使什么性子!”见伤口裂开,雪白的纱布染上斑斑血迹,谭容弦又是气极又是心疼。
“不用你管!谭容弦!你以为你是谁!”妖娆奋力推开他,抬脚跨下床榻,身体晃了晃。
谭容弦伸手去扶,却在半途被甩开。
“别碰我!”
“素妖娆!”谭容弦猛地大吼,一把抓起他摔回床上。
“啊!”
重物撞击的声响伴着嘶哑的痛呼直击耳畔,谭容弦听得脊背发凉,下一瞬,疾奔上前将人搂到怀里,“素素?”
怀中人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回应他的只有顺着他手掌缝隙淌下的鲜红液体落到被褥上的声音。
141.闻不得鱼腥味的皇后
好不容易打发了皇帝,画尧弯腰穿好鞋子,随即抓过床后的小畜生塞怀里,站起身,“这下没人搅和了,带你吃炸鸡去。”
衡雪虽谗得紧,却不得不仰起小脑袋,提醒主人,“皇上刚不是说了吗?要您好好躺床上休息,哪都不许去。”
画尧摸了摸右手上缠着的厚厚的药布,不甚在意地撇撇嘴,“小伤而已,没那个必要。”略一顿,似突然想起什么,低叫出声:“啊!”
“主人,怎么了?”
画尧摸摸鼻子,尴尬一笑,“张太医舍命护我,怕是伤得不轻,我竟差点忘了这事……”
衡雪瞅着画尧,认真道:“主人,那我们是要先吃炸鸡还是先去探望张太医?”
“探望救命恩人很重要。”
衡雪失望地垂下耳朵,却听它家主人一脸严肃地接着道:“但,填饱肚子更重要。走!吃炸鸡去!”
御膳房里宫人进进出出,忙前忙后。淘米的,洗菜的,切肉的,翻炒的……
看似忙乱,却是有条不紊。
油烟夹杂着浓郁的肉香缓缓飘出门外,画尧立在门口,微皱着眉,正犹豫着进还是不进。
突闻里头传来呵斥声。
“这鱼哪来的?”
一旁的小太监答道:“是下午采购进宫的。”
“清单上头明明没有鱼,是谁负责采购的?扣一月饷银!愣着干什么,还不撤下!这腥味要是混入别的菜式里让皇上闻到了,看你能有几个脑袋够砍!”
那小太监显然没弄明白为何皇上闻不得鱼腥味,眼下也没时间让他细想。他刚进御膳房的第一天就听人说了,这主管御膳房的赵川赵大总管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手脚再不利落些,等下怕是连他也拿不到下月的饷银了。
想到这至关重要的一层,忙道:“是是,小的这就拿下去。”
画尧只听到这里,下一刻,那小太监已走到他眼前了。青花荷叶莲子瓷盘,里头装着条清了鳞片的苏眉鱼。浓重的鱼腥味窜入鼻间,画尧面色一变,脚下蓦地后退,捂嘴干呕,胃里一阵翻腾。
小太监愣愣看他,好一阵才问:“你是何人?”
画尧呕得头昏眼花,胃部痉挛抽搐着,想吐却吐不出来,甚是难受。喘了几口气,直起腰来,脑中一阵晕眩,只得放开手中的雪貂,扶上廊柱稳住身形。
“还站着做什么?”赵川听到外头的动静,不由沈声呵斥。
见赵川快步朝门口走来,小太监忙伸手指向画尧,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人,赵总管,他……”
赵川跨出门槛,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宫里待久了,早已养成从下往上看人的习惯。
最先入眼的是一袭雪白衣衫,赵川一疑,视线上移,待望见那人披了满身的白发,更是一惊。膝盖登时有些发软,赵川扑通一声跪下,“奴才叩见皇后娘娘。”
那小太监悚然一惊,想是被吓得不轻,手一抖,装着鱼的瓷盘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今晚的菜式不能有鱼了。原来,闻不得鱼腥味的不是皇上,而是皇后。
他吓得整张脸都白了,想跪,膝盖却弯曲不了,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好在有人狠狠拉了他一把,硬是将他扯到地上,是赵川。
衡雪伸出爪子隔空将掉在地上的鱼连同那堆碎片扫出数步远,又狠狠瞪了瞪跪在地上的两人,这才转身扒住画尧的裤脚,仰头看他,“主人,您还好吧?”
画尧偏了头去,又呕了一阵,方拍了拍胸口,缓过气来,“……没事。”缓缓转过头去,看了看地上两人,道:“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赵川起身,见身旁那人还呆呆跪着,忙又拉他一把。
画尧站直身体,揉了揉胸口,看了那小太监一眼,朝赵川道:“方才失态是因本宫近日脾胃不适,闻不得腥味,与他人无关,还望赵总管莫要过于苛责。”
142.谁有资格?
御膳房无论如何是待不下了,画尧留了话,命御厨在晚膳里加一道炸鸡块,随后抱着衡雪离开。
长烟落日,晚霞溢彩,半点妖娆。时值五月,御花园内百花齐放,凉风过处,沁人心脾的清雅淡香弥漫开来。
缓步行过铺着各色卵石的小径,驻足观望建在单孔石桥上的浮碧亭,石桥下是一池碧水,水中有清雅的睡莲和游动的金鱼。
景色虽美,无心欣赏。
画尧望着前方的亭子,怔怔出神。总觉心里头堵了许多事,细想起来,却又找不出一两件至关重要的。
仿佛都是小事,又好像不仅如此……
怔愣半晌,挫败地揉了揉额角,举步踏上石桥。在亭中石椅上坐定,望着下方碧水,继续出神。
“主人,您在想什么?”
画尧收回目光,垂首,捏了捏小畜生软茸茸的爪子,略有些犯愁,“不知道。”
衡雪翻滚一圈,四爪并用去挠画尧的手掌,“主人,不是要去看望张太医吗?”
画尧一顿,左手抚上腹部,半晌方颔首,“嗯。”确实该去看看,他还有事要问呢。
少年坐在椅上,静静望着床榻的方向。那人自一醒来便不断地往嘴里塞花瓣,头上身上皆缠着厚厚的药布,他却丝毫不受影响,神态慵懒,动作自然,完全不似重伤方醒的人。
完全把他当空气了。
少年望着妖娆右手上的花,那花有三朵,状似喇叭,撕下几片花瓣后诡异地转变成卵圆形的花蕾,片刻即又花开,花形丰富,复瓣至重瓣,呈深紫或浅之粉紫。
这诡秘的一幕,原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少年却只是看着,眸光澄澈宁静,未带惊异,只略有些疑惑。当然了,他疑惑的不是为何一个正常人的手会无缘无故长出花来,而是——
“那花真能治伤?”
妖娆继续撕扯花瓣,好一会才开口,语调低哑,慵懒中透着若有似无的敌意,“你如何知晓这花能治伤?”
“你身上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在你吃下那些花瓣之后。”少年望着他,平静道:“我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同样的,也能听见伤口愈合的声音。
妖娆动作一顿,略偏过头,如秋水般潋滟的眸子微微眯起,“你接近他有何目的?”
犹宣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有目的,我只是单纯地想与他一起。”
妖娆面色立时沈了下来,“与他一起?你还没那个资格!”
犹宣也不恼,只淡淡与他对视,“难道你就有资格了?你可知他为了做了多少事,担了多少心?若非他于我有恩,那日在城外我便可取他性命,你知道的,要对付一个空有招式却毫无内力的人简直易如反掌。至于他为何内力全失,我想,你或许会更清楚一些吧?而且,他会留我下来也是为了……”
“够了!”妖娆猛然挥出一掌,秾丽的面容微微扭曲着。
犹宣轻巧避开那无甚劲力的掌风,冷冷笑着,“怎么?你也有觉得受不起的一天?”
后脑伤处一抽一抽地疼,妖娆双臂撑在床沿,压抑着吐出一字:“滚!”
犹宣侧耳一听外头动静,旋即一笑,返身坐回椅上。便在这时,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谭容弦端着药跨进门来。
143.木有标题
见妖娆撑着双臂,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极是难看,谭容弦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坐在椅上的人,走到床沿坐下,示意他,“把药喝了。”
妖娆怒气未消,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去。
谭容弦叹了口气,偏头朝犹宣道:“你先出去吧。”
犹宣起身,看了妖娆一眼,唇角轻勾,故意将声音放得很软,暧昧不明,“我回房等你。”
话落,掌风袭来。
犹宣避了开去,兜帽下的脸隐带笑意,“看这气势,药是不用喝了。”
“滚!”
妖娆再度抬手,却在半途被拦住。谭容弦皱眉看了犹宣一眼,示意他别再添乱。
犹宣这才收了笑,转身出门。
“生气了?”
妖娆阴郁地看他一眼,翻身躺下。
谭容弦搁下药碗,帮他拉好被子,轻轻抚摸他散在枕上的发,“他还是个孩子,并无恶意。”
妖娆转过身来,静静看他,半晌突道:“难受吗?”
“什么?”谭容弦微微挑眉,猜不准他的话。
妖娆坐起身,将脸埋入膝盖间,声音闷闷的,听着有些难受,“内力全失,犹如废人,那种感觉不好受吧?”
谭容弦面色微微一变,皱起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妖娆未答,削瘦的肩膀轻微颤动。
“素素?”谭容弦一惊,忙将人揽到怀里,抬手拨开覆在脸上的发丝,见他咬着下唇,面上泪痕犹在,果真是哭了。谭容弦低头吻去妖娆脸上的泪水,一手轻轻拍打他的背,“别这样素素,我会心疼。”
他这话不说还好,话音一落,原本咬着唇无声落泪的人突然间嘶声大哭起来,泪如决堤,阵势惊人。
谭容弦霎时乱了方寸,从未见他伤心至此。印象中这人待他总是冷冷淡淡的,最初的时候便连最经常挂在脸上的慵懒笑意都不曾给予。他看过他或微笑或忧伤或生气的样子,却从来不是在他面前。
一开始,谭容弦真的以为那人是讨厌自己的……
如今,那人终于肯在他面前展露最真实的一面,终是在他怀里无所顾忌地哭了一场。
终于,不再对他设防。
“素素。”谭容弦捧住妖娆的脸,似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轻柔落下一吻。
哭声渐止,妖娆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随即将脸埋在他胸前拱了拱。
谭容弦真是爱极了他这摸样,浓浓喜意从心尖直漫到嘴角,抬手摸了摸怀中那人柔顺的发,“你把眼泪都擦在我衣服上,可有打算帮我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