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爹从旁边的茶几上拿了几张照片,「……你看,这是我女儿,还有我女婿:琼斯。」韩老爹指着照片上一个笑容爽朗的黑人男子,「我女婿是兽医,他们现在住夏威夷。这是我的宝贝孙女:诺爱美——」他又拿了另外几张照片,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聪明乖巧,比你们那个什么黑珍珠纳欧蜜更漂亮吧?而且她是高尔夫好手。」
照片里有个十二岁左右的长相清秀的混血女孩,亚契点点头。
韩老爹卖瓜自夸的称赞了好一会儿自己的女儿孙女,接着又说:「……有时候,就是因为是自己人、有些事反而不好开口。」韩老爹啜了一口茶,「我知道爱德华对这里有太多不好的记忆。他愿意回来、表示他走出来了;其实我非常欣慰。」
「当初,我早就知道他前妻不对劲、会出事,却抱着不要介入小俩口家务事的心态,袖手旁观……我非常自责。」韩老爹叹了一口气,「他前妻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当然,对于她的移情别恋,我不是当事人,实在不该多说什么。但是,我无法原谅她对小乔伊的伤害——」
亚契皱起眉头,仔细听着。
「她有外遇就算了,但是不该带着小乔伊一起出去和情人幽会。」韩老爹聊起当时还是沉痛,「拿什么上超市当藉口,其实都是去偷情;让小孩子看着自己妈妈和别的男人在一张床上亲热?你告诉我,这算什么母亲?」
亚契愕然。现在他终于明白,原来小乔伊是受了这样的惊吓,才会封闭自己、不说话。
「这些事,我不曾和爱德华说过,我希望你也别提:事过境迁,再揭疮疤也没有意义。」韩老爹摇摇头,「我很后悔当初没有适时的提醒他,到最后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看小乔伊受惊吓、看爱德华痛苦,我也无力回天。」
韩老爹感叹一阵,又说:「上一次我袖手旁观、这一次我决定插手。」他直视着亚契,「听着,你如果还是不确定、或者根本没准备好,我希望你趁现在快走:放过他们父子。」
韩老爹顿了一顿,「爱德华不是树。即使是树,老是砍在同样的地方,树也会倒的。」
亚契看着对方,不知道这算是劝导、还是警告。
几天后,他们再度回到各自的住处。站在大楼下,仰头望着顶楼,亚契觉得自己彷佛又回到刚搬来的第一天,因为搬家工人的噪音让他和爱德华起了一些小争执。
曾几何时,一切似乎有了转变。然而一路峰回路转之后,现在一切又回到原点。
「就这样了。」亚契要上楼之前,在门口对爱德华说:「这段时间,如果不是你……们的话,我恐怕是撑不过来的。谢谢……」
「谢什么,邻居本来就应该守望相助。」爱德华摆摆手,幽默的说,要他别介意,「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下楼;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不一样。亚契和爱德华四目相对的凝视着,彼此都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当然,亚契明白所有宴会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候,但心里深处却隐隐有股惆怅和感伤。
回到自己家里,见到室内窗明几净有条不紊,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亚契深呼吸一口气,走进卧房,惊恐的记忆虽然还没完全消失,但已经淡去,他的心智有足够的能量可以抵抗,不会造成伤害。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几天来他反覆思考:他这一路的感情,究竟是错过了、爱错了,或是单纯的不知所以然:有了不珍惜、放了又惋惜?或许,什么珍惜、惋惜根本不是重点,爱与不爱之间也无法比较;因为他根本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又怎么知道该追求什么。他得自己静一静,回归最纯朴的原始价值,重新检视。
很意外的,他接到雷恩的电话。
自从他到肯亚之后,两人就不曾联络,雷恩当然也不知道他之后的经历。雷恩的声音爽朗明快,而且一如往常的热络,所以当雷恩说「之前其实到了阿富汗一趟,考察医疗状况,前天才回来」时,亚契非常惊奇。
他惊奇的不是雷恩去阿富汗,而是彼此断了联络那么久,他竟然觉得稀松平常,一派云淡风轻。若是以前,雷恩如果无故失联,他肯定会怒火中烧。
『我不是故意失联的。』反而是雷恩立刻解释:『那里的通讯很差,真的,资源又缺乏;加上我又从杰希家里搬出、回到自己的家里,有一堆杂事等着处理……』
「没关系,我能理解。」亚契淡淡的说。
『你没生气?』雷恩似乎有些讶异,『对了,肯亚之行一定有很多趣事吧?我看了那个公益系列报导,拍得很棒,真的。我才想你回来之后必然很忙,好几次想打电话给你,可是又怕打扰……』
雷恩叨叨絮絮的说着,亚契沉默的听着,不知道为什么,亚契觉得雷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你怎么不说话?』雷恩问道。
「啊啊?」亚契回过神,「你的阿富汗之旅如何?」
『说到阿富汗,我们差点遇到塔利班的……』雷恩聊起在阿富汗的见闻,亚契却开始闪神:他的脑中闪过和雷恩从相遇相识到现在的一切点滴,喜怒哀乐。他突然察觉,他们的热恋很短、却纠缠太久,不曾留意彼此的关系从沸腾点往下降温,一个刻度又一个刻度。一开始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会错意、听错话、无言以对;然后是藉口:医院忙、拍片忙,下次再约会吧。彼此的互动逐渐冷淡,约会见面的也越隔越久;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彼此的热情已经变成蜡烛烧到尾光的余烬,随着一阵青烟然后变得冰冷。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雷恩,你好吗?」亚契突然问道。
雷恩略微愣了,几秒钟后又接口,『我很好。你好吗?』
「我很好。」亚契回答,「那么『我们』好吗?」
雷恩无言以对。过了大半天之后,他才干涩的问:『你该不是正在甩掉我吧?』
亚契思考了两秒钟,「应该……是吧?没错。」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彷佛一世纪的几分钟,雷恩才缓缓的说:『亚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希望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你是真心的,但是你不爱我。」亚契说。
雷恩再度沉默。『我从来都无意伤害你,亚契。』片刻之后,雷恩以诚恳的语气,告解似的说。
「我知道。」
雷恩又问:『我们这一路走来也过了不算短的时间,现在真的断了……你有什么感觉?会遗憾吗?』
亚契想了想,「不会。」
『我有点难过。』
亚契洒脱的说:「拜托,我们还是朋友。」
『是啊,很重要的「朋友」。』雷恩的声音中有种苦涩。
亚契附和:「很重要的朋友。」
心结解开了,亚契觉得顿时海阔天空豁然开朗。大概是因为他很渴望有人分享他的愉悦,又或许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不假思索的跑下楼,伸手按了工作室门铃。响了几声之后,门开了;见到亚契,爱德华有些惊讶。
「在工作?」亚契看到爱德华戴着眼镜,表示他正埋首电脑前。
爱德华摘下眼镜,「正在看东西……我有客户。」
话没说完,亚契便环住他的肩,主动贴上他的唇,亲吻着他。
爱德华顿时错愕而失措,两秒钟之后他回过神,发现这个天外飞来的热情是真的,喜出望外的搂抱亚契,「至少该告诉我……」他趁着接吻的空档,微笑问道:「吻我的原因吧?」
亚契在他的嘴上轻啄,「高兴啊。因为我……」抬起眼,才注意工作室里有旁人在,而且是他认识的面孔:丹尼斯站在爱德华背后大约一公尺半的距离,正以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亚契惊愕,立刻把爱德华推开,装出一脸正经、随口搪塞的说:「我刚和老朋友通过电话。你知道,雷恩。」
爱德华知道「雷恩」是亚契的医生恋人,他的心沉了下来。可以想见,亚契因为恋情大和解所以心情好。「很好啊。」他故做淡然的说。
「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不多占你的时间。先走了……」
亚契正想开溜时,却见丹尼斯露出灿烂笑容,说道:「运气真好,我来和设计师讨论事情,还能『顺便』遇到联合国F基金会的代言大明星。赚到了!」
亚契双手一摊,尴尬的笑了。正要后退一步离开时,丹尼斯却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趁着现在有『第三者』在,当个公证人。」
亚契觉得第三者这个词非常刺耳。被拉进工作室后,丹尼斯扼要的解释:原来他计划搭配「Cheerful」影集开设主题商店,除了提供赞助厂商相关商品的销售平台之外,也将贩卖自行研发的商品,还有主题Café,「……我希望将二楼做成仿游艇宴会厅形式的半开放空间,往外延伸和Café天台连在一起,增加空间感?」
亚契还没搞懂个所以然,爱德华便接着驳斥:「以店面的位置、建筑高度,二楼挑高的高度不够,反而会造成视觉障碍。而且,厨房、仓储要放在哪里?」
「可以放在另一边。」
「不实用,而且会浪费空间。我建议往上伸展,然后把需要动力机能的后勤单位集中在一定范围内,发挥最高效能……」
老实说,亚契其实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不想在一艘假船上望向假的地平线。然而丹尼斯和爱德华的辩论却吸引了他的注意:看似针锋相对,互动却相当有默契,彷佛是熟识的老友。
亚契觉得不是滋味。
丹尼斯接着更自作主张的将一个珍珠白的模具拿到亚契面前,「你看,这是其中一个主打商品……」
爱德华尴尬的追上来,有些慌张的一把抢下模具,「丹尼斯,你这是干嘛?亚契又不懂。」
亚契挑高眉头,斜瞪了爱德华一眼。他对那个珍珠白色的模具其实很有印象。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片刻之后,丹尼斯指着亚契问爱德华说:「我可以借走他吗?」
爱德华来不及回答,亚契便露出微笑,报复似的回答说:「为什么问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可不是。」爱德华附和,还画蛇添足的补充一句:「我们只是邻居。」
丹尼斯拍拍手,好像正看一出喜剧,笑着说:「你们是守望相助、但不敦亲睦邻的邻居?」
亚契和爱德华都没接话。丹尼斯抓住亚契的肩往门口推,「大明星,有个好消息:你在『Cheerful』的角色复活了……跟我来吧。」
亚契被丹尼斯拉进车里,前往制作公司。「……影集叫『Cheerful』〔快活〕,但是拍得一波三折。」丹尼斯聊起影集的近况,「无论是赞助商方面、收视率方面,制作组都承受很大的压力。『Cheerful』刚开始收视是很好,中期却开始疲软。要知道收视会影响广告秒数、广告秒数会牵动厂商赞助,这样环环相扣的连锁反应,让你渔翁得利。」
「我?」
「之前你的角色因为绯闻的坏影响而被砍。」丹尼斯顿了一顿,「现在你担任F基金会的形象大使,风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赞助厂商强烈建议,让你的角色复活,上星期电视台节目部高层在决定下一季哪些影集续拍的时候,还特别向我提到你的问题。所以,希望你能给我个面子,回来演出吧。」
亚契没有正面答应,只说他需要时间考虑。
「现在的电视台不好混啊。」丹尼斯感慨的说:「现在很多老牌谈话节目都收了,被腰斩的影集更是不计其数;我们除了在剧情、选角下功夫之外,更重要的是找新闻点:制造噱头、制造话题——你在首播第一集时跳海的那场戏反应很棒,要不要再跳一次?不然激烈一点:玩倒吊鞭打或火烧身吧?」
有必要玩得那么激烈吗?亚契心中暗想,干笑两声,然后转移话题,「所以,开影集主题商店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宣传行销?」
「一半一半。」丹尼斯故做神秘的只说「一半」,然后露出腼腆的笑容不回答。车子继续前进,到了一处红绿灯停下时,他才说:「是因为爱德华的关系。」
亚契假装直直的面对前方车窗,其实侧眼以余光看了丹尼斯,「为什么?」
「为什么不?」丹尼斯理所当然的说:「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当制作人之前我其实有其他的工作?」
亚契点点头,「我记得。你说在大学时另有主修,不想依靠家族庇荫,奋发向上的自食其力。」
「当时我在一家设计公司当助理,在我上面的前辈,就是爱德华。」
亚契的耳朵竖了起来,心脏也抽了一下。
丹尼斯顿了一顿,又继续说:「他很有才华,那时我只是个初出社会的小毛头,非常非常崇拜他……事实上,我们之间的确有暧昧。」
亚契依稀记得爱德华跟他提过有个设计助理的事。他深呼吸一口气,强装笑容不动声色的说:「……真的?」
「真的。老实说我有点内疚,因为他和他前妻离婚我得负一部分间接责任。」丹尼斯点点头,「他离婚闹了不小的风波,那时生活过得很不平静;他甚至失联了一段时间,故意避不见面。直到上次《AA》记者发表会时再见面,我们才再度取得联络。」
「原来……如此。」亚契喃喃的说。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亚契觉得有些紧张得难以呼吸。他打开一点车窗想透透气,结果当满街车水马龙所排放的空气飘进,他猛一深呼吸、反而更窒息的被呛咳了几声,只好又关上车窗。
丹尼斯见状,便将冷气调低。片刻之后又突然开口:「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他吐了一下舌头,脸颊上微微泛红,神情像个顽皮的少年,「我们……我和爱德华是彼此第一次同性性经验的对象。」他露出羞涩微笑,「你知道,对于『第一个男人』总是最难以忘怀的。」
刹那间,亚契彷佛耳鸣般,只觉得嗡嗡声在整个脑中回荡作响。
接下来的时间,亚契对于自己做了些什么毫无具体印象。他似乎见了节目部的高层、广告部门的长官、还有赞助商的金主,编剧……牛头马面、飞禽走兽,总而言之,不重要。
他当然更不记得谈话内容,反正大概都是同一回事,直白一点的说法,就是「回来赚钱吧,印钞机」诸如此类。而亚契脸上也是带着一脸优雅微笑,礼貌、诚恳而客套的打着制式官腔「我会斟酌目前客观状况审慎评估考虑」,简言之,「印钞机不确定会配合」。考虑他们谈了很多、但什么也没决定。
亚契很清楚这一行是三分讲才能、七分靠做人,他向来世故圆滑,但也厌恶自己的世故圆滑。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些废话连篇的犬吠?他根本不想演什么该死的影集,却不能说出口。
会面结束之后,丹尼斯又载着亚契到片场,要和剧组讨论执行细节之类有的没有的事。在车上,丹尼斯如数家珍的叙述着他和爱德华共事时的回忆,亚契根本想叫对方闭嘴,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多有默契、不想知道丹尼斯有多喜欢爱德华、爱德华又多照顾丹尼斯。
他满肚子又酸又火大,根本快炸了,但还是摆出微笑,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事不干己的模样。
在他濒临发飙边缘,一通F基金会打来的电话解救了他。亚契于是以另外有事为藉口,跳下丹尼斯的红色Ferrari、招了计程车,逃难似的前往F基金会。
「欧文先生,你的法文还可以吧?」
来到F基金会,安一见到他便问道。
亚契表示拜职业训练所赐,他法、义、德文都会说一点。
「太好了。」安的脸上露出信任笑容,「记得上次向你提过的水资源计划吧?海牙那里有回应了。他们对计划主题非常有兴趣,不只如此,还希望配合气候变迁的问题,做全方面的规画;包括演讲、座谈、研讨,还有最重要的募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