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了一顿,「所以,基金会想借用你的长才,希望你能以形象大使身分,到欧洲几个城市:蒙地卡罗、史塔斯克堡、法兰克福、海牙……计划预计进行三年,请问你可以配合吗?」
亚契其实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随口就同意了。
安非常满意的点点头,「太好了。计划行事历确定之后,会立刻通知你。」
离开F基金会,亚契在市区绕了好几圈。他很烦心、不想回家,却不知道能上什么地方散心:老实说他没什么朋友——意思是可以谈心的真朋友。他无路可去,想了想,竟打了电话给雷恩。
雷恩那天医院没班。亚契来访让他有些意外,「以一对刚分手的情侣来说,我们再见面的速度好像太快了。」他笑着调侃,「或许你又后侮了?好吧,我们还是可以复合。」
亚契没心情和雷恩开玩笑,「……我可以进去吗?」
见对方心情消沉,雷恩也不再多消遣,「当然。」
亚契进门之后,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雷恩见状,机伶的从冰箱拿了啤酒,「喝点东西?」
亚契拿了一罐啤酒,打开就喝。「……」雷恩蹲在他面前,柔声问道:「想谈谈吗?」
亚契没理会他,自顾自的喝啤酒。
雷恩只好站起来,任亚契喝酒解闷,自己则戴上耳机,坐在Roland电子鼓前练习。他旁若无人的尽兴练鼓一直到晚上,他终于有些累了,侧眼一看,亚契已经喝了两手啤酒。他于是拿下耳机走过去,将亚契手上的啤酒拿开,「没问题吧?」
「……」亚契看着自己空掉的右手,片刻之后终于说了:「为什么我不能好好的恋爱?」
雷恩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你总是期待别人帮你铺好红地毯吧。」
「啊啊?」亚契皱着眉,一脸不解。
「你很会做人,懂得察言观色;不过,真正的情绪或想法却很少坦白表达。」雷恩说:「结果别人不懂你、没顺着你的毛摸,你炸毛之后,又更赌气的假装无所谓。」
就像个身穿华服、戴着高帽的贵族,看见前方的坑疤道路上有个大水洼,虽然希望旁人铺上地毯让他通过,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傲慢的瞪着路。由于没人领会,贵族受不了,故意踏进水洼里,还抱怨着「真是迟钝的人」。
亚契没说话。
「所以啊,跟你交往的时候,我很辛苦的。」雷恩笑着说。
亚契白了他一眼,「和习惯性滥情的你交往,我才辛苦。」
「对自己坦白点吧。」雷恩摸摸亚契的头顶,然后像突然想起似的,问道:「你下个月底有空吧?」
亚契想了想,「详情要看看行事历,不过应该有空。怎么了?」
「那就好。」雷恩搭住亚契的肩,「因为到时候有个无国界医疗组为援助战地儿童而举办的慈善募款音乐会,我们的乐团会参加,你能来吧?有F基金会形象大使当嘉宾会让音乐会更热闹。」
「没问题。」亚契答应了,「不过,如果要我上台唱歌得另外收费。」
雷恩拍手大笑,「遵命。主唱,我们先去吃晚饭吧?」
第十八章
爱德华明白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的命运无法避免的偶然:因为亚契偶然的遇难、让他偶然的成为英雄,他们偶然的在王府餐厅楼上产生了偶然的感情。
然而相当遗憾的,偶然总是昙花一现。当遇到偶然发生时,如果无法依照本身所拥有的特质凭直觉精准判断何时、如何攫取,将会错过那个稍纵即逝的微妙瞬间。
但是爱德华只是个平凡家伙,当然无法正确的掌握。也就是说,亚契复原了,而他们现在也不在唐人街餐厅楼上,只是住在同栋大楼的邻居。亚契迟早会和旧恋人重修旧好、或者很快找到新恋人,这都是理所当然。
所以,当他看到亚契由旧恋人送回家时,他也不该讶异。
亚契和雷恩吃完晚餐之后、终于回到家时已将近午夜。因为晚了,他不想惊扰任何人,刻意蹑手蹑脚的开门、搭电梯上楼时,却非常意外的看见爱德华就站在门口,「很晚了。」
对方似乎是刻意等他。亚契先是一愣,接着,他想起丹尼斯的事,心中不禁燃起一股怨怼的厌烦感。他瞄了一下手表,刻意冷淡的说:「的确不早。」
看亚契的漠然反应、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啤酒气味,于是问了:「你和人出去吃饭?」
「那又怎么样?」亚契有些防备。
爱德华虚弱的露出苦涩微笑,意有所指的暗示:「我需要担心你吗?」
「担心不担心随便你。」亚契的语气很冲,脱口而出这句话,虽然并非本意、却好像在彼此间划出距离,他有些后悔。
果然,爱德华有些不悦。「我做了什么惹到你吗?」
亚契毛了。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干脆不再遮掩,顺势摊牌:「我们的确该谈一谈。」他双臂抱胸,以质询的语气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爱德华疑惑,「告诉你什么?」
「你和丹尼斯的关系。」亚契没好气的说:「我就觉得奇怪:之前你老是在游艇大楼出现,上次还偷偷摸摸的,拿着珍珠白模具出门,现在答案揭晓。你和丹尼斯约会或联络需要这么避着我?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你在说什么?」爱德华立刻解释,「丹尼斯委托我接设计案,我和他是设计师和客户的关系,完全是公事,很单纯。」
「是吗?」亚契「哼」的冷笑一声,「你大概忘了告诉我,丹尼斯曾经是你的设计助理,你们有一段情!」
爱德华却有些保留,「我记得曾跟你说过我和设计助理上过床,我没有隐瞒。」
「但是你没说那个设计助理就是丹尼斯·莫瑞,刚好是我之前拍摄影集的制作人!」
「那又怎么样?我和他上过『一次床』,就是一夜情而已;当时的我酗酒又用药过度,状况不太正常——」爱德华用手指在太阳穴旁比了一下,他也火大了:「我为什么要告解一件不重要的事?我也不曾要你坦承所有的一夜情、更没逼你向你的『医生朋友』表态!」
亚契觉得自己很愚蠢:他才从一个大萝卜坑爬出来、又陷进另一个小萝卜坑里;顿时恼羞成怒,整个防备起来,「你是暗示我的私生活很乱?」
「不。我只是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不重要。」爱德华深呼吸一口气,试图缓和:「我费了非常大的气力才把过往的伤痛抛掉。如果我那么介意这些,又怎么会把你带回我在唐人街的旧住处——那里有太多丑恶回忆、是我最不想回去的地方——暂时避风头?」
亚契无言。想起唐人街王府餐厅楼上的房子、想起那段时光,对他来说,几乎像奥林匹斯仙境,闹市中的世外乌托邦;没想到在对方心里,竟是个最不想回忆的场所。「真抱歉。」他语带讥讽,「因为我的关系迫使你必须回到最痛苦的地方重新回忆。」
爱德华一敲额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正要继续解释,却被亚契打断。「我是那个意思。」亚契摇摇头,「你不信任我的心意、而我则会永远怀疑你的过去,根本没有互信基础: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爱德华急了,立刻拉住他,「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在唐人街旧家的那段时间,因为你的关系,已经让我对那里有了不同的记忆,懂吗?」
「没错,在王府餐厅楼上那段时间……很棒,我可能永远也忘不了。」亚契说:「但是,那或许只是你我在不正场☆况下,因为移情作用的错觉;而现在恐怕已经是难以追忆的回忆。」
爱德华愕然,松开手愣在原地,放任着亚契转身上楼回到自己的Loft。
经过了最后一次深夜争执,亚契已经明白确认和爱德华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们是邻居、永远是邻居;什么「爱你的邻人」只是圣经上天真无邪的说法。而亚契只能武装自己,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真实的情绪。
亚契走进房里、倒在床上,大大叹了一口气。在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之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过也没睡安稳,他梦到自己回去拍摄「Cheerful」。化妆师首先为他改变造型,接了一头长发、染成五颜六色,然后以造型胶梳成直立式的火焰头,难梳难洗又累赘。
接着,丹尼斯说不想让剧情变得太瞎,却安排他在迈阿密的海滩冲浪、被浪卷走,再度被冲上岸的时候已经到了纽约的剧情。就算搭乘热带暴风也不会那么夸张吧?根本是不合理到极点。最后他却得顶着火焰头演出被海浪吞噬的戏码,在咸咸的海水中,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脚踝往下猛拉,让他大吃一惊,甚至来不及抽身。原本试图向上拨水猛游想要逃脱,抓住脚踝的压力却更大,将他拉到更深的海里。亚契粗暴的挣扎又哀嚎,一张口却让海水灌进口中、肺里,力气渐渐消失。他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从眼眶中飙出眼泪,让围绕着他的黑暗逐渐将他吞噬……
然后,他突然很遗憾和爱德华最后一次见面竟然是争吵结束,他没让对方知道他有多在乎。
就在无解的遗憾之中,亚契猛地张开眼睛,他醒了,发现脸颊上还有一道水痕直到嘴角,咸咸的。
亚契下床来到浴室梳洗,看到镜中的自己好像头上罩着超级台风的暴风圈,额头上就写着「心情恶劣」几个大字。他用水拍拍脸,到厨房煮了超浓缩的黑咖啡连喝了两杯,这时iPhone响了两声:有简讯。一看,是丹尼斯问他当天能不能到片场拍「Cheerful」的连戏。
想到前一晚的怪梦,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亚契觉得忌讳于是委婉拒绝。「我今天另外安排了通告。」这是事实,他顿了一顿,「而且,相当遗憾的,我的行事历实在难以配合,所以不能回到『Cheerful』继续演出。」
『真的?』丹尼斯似乎企图说服,『你别那么快决定,这样吧,我们下午当面见了再说。』
「见面?」
『是啊,我会到爱德华那里。』丹尼斯理所当然的说。
亚契顿时头皮发麻,只好推托说不确定行程几点结束,所以到时候凭运气看能否遇到吧。通话结束,他差点没摔了iPhone。
「……感谢各位来宾,更感谢观众收看,《名嘴现场》下周见。」
穿着格子外套的主持人做了节目ending之后,背景音乐响起、导播喊了「卡」、几架摄影机的红灯一一熄灭,接着,工作人员跑进摄影棚,为主持人与排排坐的节目来宾拆下耳机麦克风。
亚契也是来宾之一,他应邀上节目讨论水资源与经济的问题……大概是这样。上节目前F基金会的秘书早已塞了一份资料给他,要他消化;而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将这些资料吐出。虽然他其实满脑子已经烦到没有多余的思绪和主持人、其他专家学者来宾周旋,假装认真但根本充耳不闻的等待节目结束,又跟着F基金会的秘书离开摄影棚。
「表现得真是太好了,欧文先生。」秘书竭尽所能的溢美,然后塞了一份小册子给他,「这是赫特执行长叮咛我带给你的计划行事历,请你看一下,预定下个月底启程……如果时间上有问题,请尽早通知。」
亚契接下行事历,随便点了头。
接着,亚契又办了一两件事,之后看时间不早,才开车慢慢回家。将车开进住处大楼的停车场,看到一辆红色的Ferrari:丹尼斯的车,所以他还在。
他深呼吸一口气,走进大门。他刻意装着若无其事,然而经过爱德华的工作室前,他忍不住想像着门内的人在做什么?单纯的讨论设计案?或者正在闲话家常?又或者……
怔怔的望着门不知道过了多久,亚契听到一阵杂音从门内隐约传来。他不敢多听、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三步并成两步的冲到顶楼。
进了屋里之后,亚契靠在门上像条鱼一样喘息。好吧,他承认自己有点小孬种,但是他真的没办法大方的看着丹尼斯在爱德华的工作室里厮混,自己则落寞孤独的,一个人待在Loft。
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是因为彼此有心的刻意回避、或是因为无意中安排的作息时间真的错开,或是两者都有一点,反正亚契还真没见到爱德华。反而是丹尼斯找过他两、三次,名义上都是企图说服他回来演戏,结果在对话中总会提到有关爱德华的话题,让亚契很烦:不是发表什么声泪俱下或长篇大论的情感声明,丹尼斯通常只是不经意的简单一两句话,像是「他最近状况很好」或「他说他最近有点打结」或「他做了很天才的设计稿,你看到了吗」乍听之下似乎无关痛痒,却后劲十足,总会让亚契觉得胃里塞了个刺猬似的,整个不舒服起来。
沉思许久,亚契开始意识到这里的空气不再适合他生存了。他已经感到倦怠,必须到远方补充新能量,找个空间重新开始。
找出F基金会给他的行事历:一直塞在抽屉里,他只大概翻过一下而已。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出发时间刚好在雷恩邀他参加的慈善音乐会隔天,算算距离没剩几天了、而他根本什么都还没安排准备。最重要的是,他随口答应时根本没注意到「计划执行期间:三年」。
三年……
算了,三年就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应该足够成长或遗忘吧?反正一切和他无关了。
过了两天,亚契起了大早,他有个杂志封面拍摄的通告:那是他出发之前最后一个商业通告,早在几个月之前就预定好了。下楼到停车场时,他瞄了一眼爱德华住处和工作室,发现大门、窗户全部深锁着。亚契轻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对方一声自己要出发的消息。
来到摄影棚,相机、灯光、场景都已经架设就绪,工作人员也都各自在工作岗位,但不见摄影师。亚契等了片刻,一个宣传公关陪笑着请他先去化妆做造型,大约一小时后他完成妆发又回到摄影棚,却看见工作人员晾在旁边,喝咖啡的喝咖啡、聊天的聊天,甚至有人在玩桥牌,没有半个人准备工作,气氛有些吊诡。
难道是集体罢工?亚契左右张望,正想找人问时,看到宣传公关从另一个休息室踹开大门走出来,好像吃了几吨的炸药,脸色非常难看。见到亚契,那个人强压下怒气装出扭曲的笑脸,「欧文先生,拖延了你的时间真是十分抱歉,麻烦请再等等。」
「没关系,我等一下没有通告。」亚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开镜?」
宣传公关有些为难,「这个……摄影师和另一名模特儿不在,所以……」
原来和亚契搭配的某女名模没到,他还以为女名模还在化妆。「有没有说会迟到多久?」
「这个……」宣传公关好像想说什么,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又双手一摊,「没事没事。」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搪塞,然后藉故到旁边,随便抓了个场记胡乱数落一顿。
到底怎么了?亚契挑高眉头,疑惑越来越深。反正无法拍摄,他干脆像别的工作人员一样,先坐下喝咖啡休息随便打发时间。这时,他注意到两个穿着公务员式的深色西装、神情态度却好像即将上沙场的雷恩大兵,站在稍远处的小房间门口,沉默而警戒的观望全场。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或情资人员,亚契心想。
警察为什么在摄影棚里?他又想,应该不是为了他而来?他于是开始思考自己最近是否不小心牵扯进什么事情……
该不会是他之前在自家公寓遭遇袭击的事?
亚契顿时心中一凛,决定假装不动声色,跟一旁的某个工作人员要了一份报纸。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拿了华尔街日报给他。一翻开,醒目的标题立刻教他惊愣差点没跳起来。亚契顿时明白为什么爱德华的住家和工作室会门窗深锁:报纸头版头条写着《彩虹落幕!璜·桑伽司与蜜拉·朵兰斯基落网》说联邦调查局经过抽丝剥茧的追查,终于查出桑伽司与朵兰斯基躲藏在赛普勒斯,将进行引渡并且追回洗钱钜款等等。而另外几大报也都在头版用头条或显着篇幅报导相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