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静慈让木匠专门给顾华念箍了个浴桶,此刻便借给韩子阳用了。浴桶摆在顾华念卧室,刚倒满热水,韩子阳褪去了全身衣物,正泡进热水里,顾华念在外疯够了回来了,以为屋里没人,推门便进了房间。见浴桶正摆在不远处,氤氲着热气,以为是师父给自己准备好了水洗澡。顾华念欢呼一声,踹上了门,便一边扯着衣服一边向浴桶那边扑去。
浴桶里跑着的韩子阳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你干嘛?!”
听到有人的声音,顾华念愣住了,才看清水汽中韩子阳正泡在自己的浴缸里,嘟着嘴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萧叔叔让我借你的浴桶洗澡。”原本韩子阳正在擦皂角,结果顾华念往浴盆旁一趴,竟是不打算走了的样子。韩子阳一阵尴尬,也顾不得抹皂角了,把身子努力往下蹲,泡在水里,眼睛盯着顾华念看,像是在催他快走。
顾华念不知是否没接收到韩子阳传来的眼神,打量着韩子阳泡在水里的身子:“你的脸挺黑的啊,身子倒是好白啊!”
章 〇〇九 误食
顾华念趴在浴桶边上,打量着韩子阳泡在水里的身子,道:“你的脸挺黑的啊,身子倒是好白啊!”
这么直白地问出来,韩子阳有些无言以对。整日里跟着无字诗东奔西跑,在烈日下曝晒,韩子阳露在外面的部位的确是黑得多。只是韩子阳并不打算回答顾华念的问题,干脆扭过脸来,再往浴桶里蹲了蹲,将自己整个人泡着,不肯理会顾华念。
顾华念歪了歪头,像是在等待答案似的。两个小孩儿便这般僵持着,韩子阳正暗地担心,不会待水都凉了,顾华念还不肯离开吧,此时萧静慈的呼唤忽而在门外响起:“华念?华念?阿虎说你回来了,跑哪里去了?”
见师父唤自己,顾华念拧过身子,应了一声“哎”,哒哒着小跑出去。萧静慈正与无字诗站于一处呢,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忙,见顾华念跑来了,萧静慈招了招手,让他赶紧过来,说道:“华念你昨儿不是说腹痛吗?师父给你捏了药丸子,在我屋子里的桌子上,你自己去拿了服下,我们忙着赶去修屋子,你有一个师叔要回来,没地方住了。”
“啊?”顾华念皱着一张小脸,不情不愿,“吃药好苦的……”
“师父给你掺了糖。”萧静慈见徒儿这般惹人爱怜的小模样,笑着刮了下顾华念的小鼻子,打发他赶紧去拿药。
听到掺了糖,顾华念欢呼一声:“师父最好了!”又哒哒跑去萧静慈的屋子。
“记得给阿旭也带一颗吧!”萧静慈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远远嘱咐着自己的徒儿。
一旁的无字诗问道:“华念腹痛?怎么了?”
“生了蛔虫罢了。小孩儿整日在外面疯,回来也不正经净手。”萧静慈答,转身便往百草阁外走,忙着给飞鸽传书来要回谷的师弟修屋子去,“药性不烈,不伤身子,阿旭吃了也可以防生虫。”
韩子阳早便被无字诗带着开始习武了,顾华念被萧静慈收为徒儿三个月,倒是没急着教些什么。萧静慈整日纵容着孩子多往外跑,尤其是药田,任由他糟蹋,说是真正有了兴趣才能好好地学。所以萧静慈的书房,顾华念倒是没来过几次。
书房极为素净,没见几件摆设,书架上整齐码着一摞医书,还有不少的瓶瓶罐罐。桌上砚台笔架都规整地居于一角,只是摆着的药盒子,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萧静慈将喂兔子剩下的药摆在了桌子上,之后收到飞鸽传书,一时竟忘了。顾华念个子矮小,够不着桌子,只得先爬到椅子上,而后双肘撑在桌面上,望着两个药盒子,有些疑惑,不知哪个才是师父让自己吃的药呢?眼珠子骨碌一转,顾华念想着,平素里的药都是不放糖的,有甜味的那个自然是给自己的了!这般想,顾华念先打开了那个装着秘药的盒子,药香混着糖甜的味道扑面。顾华念心道就是这个了,另外一个盒子连开都没开,便抓起了一红一棕两粒药丸奔回自己的屋子。
屋内韩子阳带顾华念走后抓紧了时间洗好澡,换了干净衣服之后,小小身子想搬着浴桶里的水倒掉,使上了吃奶的力气却没成功。正委屈地想着为什么师父能轻轻松松地搬走打浴桶,他却挪不动销浴桶,顾华念便又回来了,见韩子阳吃力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倒真把自己当金刚小力士了?”
“哼!就会耍嘴皮子,有本事你来搬?”韩子阳瞪了顾华念一眼,激道。
顾华念蛮不在乎:“我有那自知之明。”而后将两粒药丸子掏出来,“师父说,咱俩一人一粒。”圆滚滚的药丸衬着顾华念白生生的小手心,顾华念猛地察觉,两粒药丸颜色似乎不是一般?又想师父嘱咐过自己,药是不能混着放的,想必是一样的东西吧,便挑了自己喜欢的红色,将棕色的递给了韩子阳。
这一吃却出了问题。
韩子阳服用的本是男童的般若龙吟丹,除了药的苦涩,并未察觉身体不适;顾华念一个男孩,服下的却是女童的波罗凤慈丹,初始无甚大碍,没过半个时辰便觉得浑身无力,软绵绵地倒在床上,脸蛋红扑扑的,竟发起了高烧!
韩子阳一个五岁幼童,哪里有照顾人的经验,照着自己生病时师父的做法,将一只小手捂在顾华念的额头上,只觉得掌心的嫩皮都烫得厉害,微有灼烧的感觉。韩子阳吓得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干脆奔出了屋子,大呼着“师父,师父”,去找大人来帮忙。
绝谷的大人几乎都在前几日被大风大雨吹得快散架了的小茅屋那里赶工呢,想着快点盖间结实的砖房。待韩子阳无头苍蝇一般地在绝谷里奔波,终究找到这里,已是小半时辰了。萧静慈一听顾华念烧了起来,忙丢下手里的活儿,都不待多问韩子阳,立时往百草阁奔去。另有大半的大人也都放下了活儿,急着去探看顾华念。无字诗诧异,顾华念不过吃个打虫的药,怎就发起烧来了?抱着短腿的韩子阳,也跟了过去。
一时间顾华念的小屋子里被挤得熙熙攘攘。萧静慈给诊着脉,只觉脉象诡谲,竟是有一股子阴冷之气慢慢在顾华念的身子扩散开来。关心则乱,徒儿出了这种事儿,萧静慈一时间想不到由头,耳畔的吵闹便令他格外地烦躁。好脾气的谷主难得上了火,大喝一声:“都别吵了!出去!”谷中人立时静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扰了谷主的心绪了,先都退出了顾华念的房间。
最终只剩下了无字诗抱着韩子阳还留了下来。萧静慈苦恼地揉乱了头发,没个好声气:“你还留着干什么?出去。”
无字诗却是难得严肃:“静儿,听阿旭说,怕是他们两个误吃了那秘药吧。”
萧静慈错愕,这才想起自己把喂兔子剩下的秘药也搁在桌子上了。懊恼于自己怎么能把这事儿也给忘了,萧静慈开始责备自己,害徒儿成了这样:“华念吃了波罗凤慈丹?难怪脉象阴气这么重,那本就是给女子吃的……都怪我……怎就给搁在桌子上,还忘了呢……”原先的无措又添了几分自责,萧静慈本就乱了心绪,此刻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无字诗只得把韩子阳放到了地上,低声安慰着萧静慈:“静儿,这不是你的错……”正思索着如何劝慰才好,被放到了地上的韩子阳却趴到了顾华念的床前,望着顾华念烧得惨红的脸蛋儿,不断发着汗的额头,以及越发冰凉的身子,韩子阳低声,茫然地向大人寻求信念:“师父……顾叔叔是神医,一定可以医好华念的是吧……”
小孩的问题本是无心,落在萧静慈耳里却更令他伤神。直到现时萧静慈仍未想到最恰好的方子去把徒儿医好,所能想到的法子也都只是吊命罢了。好在萧静慈还知道已经不能拖下去了,马上先开了吊命的方子让无字诗去煎药,自己拿了被子把顾华念裹了起来,用干毛巾给顾华念擦着汗。
等药端了过来,顾华念已然失去了意识。拿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着,没多少药咽了下去,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淌了出来。萧静慈眼角闪着泪花却作着坚韧的态度,见韩子阳正小心翼翼地拭掉顾华念咽不下去的药,满眼希冀着顾华念下一秒就可以睁开眼,生怕被孩子看出了什么。正不知道顾华念能不能撑得下去,百草阁外忽而响起青年男子的呼喊:“大师兄?我听说我有了小师侄就赶来了,你到不来迎接我!”
来人唤作谭静语,乃是萧静慈的小师弟。原本是静字辈最聪慧的一个孩子,医术也是最高明的,只是性子太过跳脱,又自诩风流,老谷主终究不放心,还是将谷主之位传与了萧静慈。萧静慈这才想谭静语要回来,赶忙让他过来,若是谭静语再没办法,怕这世上再没人能救回顾华念了。
谭静语正拿了只大大的布老虎呢,“哇唬”一声跳进了顾华念的屋子,却见自个儿的师侄儿没被自己吓到,而是病恹恹地窝在师兄萧静慈的怀里,闭着眼睛,昏迷不醒,忙丢了手里的玩具,问到:“怎么了怎么了?”一边问着一边把顾华念的小胳膊拽出被子,把起了脉。
萧静慈挑要紧的讲了,并把剩下的药给了谭静语看,殷殷地期盼着谭静语能有好主意。谭静语默然半晌,叹气道:“我倒是有法子能把命吊到二十五岁,只是之后仍是不好办啊……师兄你哪里弄的这东西?”
“祖师爷爷留的。——先莫管这些,二十五之后怎地不好办了?”萧静慈到不是要故意瞒着师弟,只是现下情况正急,来不及多说什么。
“祖师爷爷!”谭静语被吓了一跳,之后却接受了,“也是,这变态玩意儿,也就祖师爷爷能做得出来。”
“莫要对祖师爷不敬!”萧静慈道。
谭静语撇了撇嘴,受了教训,便没再提祖师爷爷的话儿,转而又接着说顾华念的事儿:“好在这药性并不是附在我的小师侄身上的,主要还需得传给后代。若是能度给后代,自然便好了。”
“度给后代?找一个女童吃般若龙吟丹?”萧静慈皱起了眉头。漫不提与韩子阳的婚约一事,般若龙吟丹的药性霸道,哪里是女孩能承受得起的?“这般事……”
“师兄,我是那般阴损的人嘛!”谭静语不悦,咋呼了起来,“女孩哪里承受得了那霸道的药,怕是连命都吊不下吧,还让她承受生子之苦?”
萧静慈又没了法子:“那……?”
见师兄的样子,谭静语得意起来了:“我听闻男子间也是能生孩子的,坊间有不少这般的传闻了。先吊住了师侄的命,有我们绝谷在,还怕找不到那方子?”
章 〇一〇 舞勺
谭静语终究还是把顾华念的命给保下来了,只是病根毕竟没除去,顾华念的身体虚弱了起来,才五岁的孩子,今后却不能跑跳了。
萧静慈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徒儿,愈发地宠着他。顾华念年岁虽小,却知道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并没有怨天尤人。只是在师父的要求下,收敛起了心性,到不再像之前那般贪玩,愈发沉静了下来。
在绝谷里养好了伤,无字诗带着韩子阳告别了这个世外桃源,继续在整个大闵朝流浪,有一回甚至横渡了大闵东边的那片海,到海外的国度游玩了一番。只是大略每一年多些,无字诗总会同韩子阳二人前往绝谷,去探看萧静慈与顾华念。
什么当阳,什么韩家,什么青衣会,什么秘药,在这飞逝的时间里,韩子阳五岁那年发生的事儿仿若一场梦一样,再也未曾于他的生命之轨里刻画下什么痕迹。当年两个小小的娃娃转眼便十七岁了,都成了清俊的少年模样。韩子阳又一度见到了顾华念时,绝谷里的桃花开得正艳,顾华念却只能躲在屋子里,咳了两声,倚着窗户望着窗外的景。
萧静慈怕顾华念撑不下去了,提前为他行了冠礼,起字为易之,殷切地盼着他能好好活下去,不再承受病痛之苦。说来也巧,自打起了字之后,顾华念的身子倒是比以前好多了,虽则情绪仍旧不宜起伏过大,不能多活动,好在不再咳了。萧静慈也从祖师爷留下的一堆的散方子里寻到了那能另男子生孕的药,大抵是祖师爷并不屑于此,这奇妙的药方竟连个名字都没有。萧静慈得了方子,大喜过望,忙令全谷弟子搜寻方上的药材。饶是绝谷这般的实力,仍旧用了些年数,才终究制成了药。萧静慈命名之为“天鬻丸”,飞鸽传书给无字诗这一绝好的消息,把两个小儿的婚事提上了议程。
接到消息后的无字诗却露出了苦笑。事情竟这般赶巧,飞鸽落到他的肩膀的同时,韩宋氏也送来了书信,言说韩老爷子时日不多了,她已掌管了韩家的大权,希望韩子阳能赶紧地回去。
权衡了半日,韩子阳还是决定先行回家了。顾华念的身子已然大好,倒是不急去生那个孩子,把病根除了。他虽然对韩家没有感情,只是从孝道上讲,生身父亲要离世了,做孩儿的明明能赶回去,却流浪在外,着实不孝。
等到了韩家,守门的小厮听闻他是韩家大少,竟先给了个白眼:“这几日冒充我家少爷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证明你是真的?”
没想到会被这般问题责难,韩子阳微蹙了眉头,思量片刻,言道:“母亲并未留下什么物件证明我的身份。”韩宋氏当年其实留了个玉佩,不过无字诗却是忘了给他了。
没了这信物,看门的小厮便认定了眼前又是一个骗子了,不由得白了韩子阳一眼,而后眼咕噜噜一转,又道:“那你便说,你身子上可有什么胎记,能证明你的身份?”
韩子阳又是一愣:“这……我身上也并无胎记啊!烦请小哥报上一报,得以见母亲一面,究竟是能认得出的吧。”
“那便要看……”看门小厮留了半截的话,拖了长腔,而后笑了笑。他本确定眼前这只是个骗子,想着能讹点小钱,进门晃一圈,假装通报了,再把人赶出去。
谁料到韩子阳并未能通透他的意思。一直跟着无字诗东奔西走,无字诗朋友遍地,到哪里都是被尊为上宾的,又只是个年仅十七的少年,韩子阳哪曾受过这等小人的鄙夷,更不用说去弄懂他话里话外的暗示了。见小厮不肯通报,韩子阳一时上了脾气,干脆甩手离开了,由着小厮在他身后啐了他一口唾沫。
好在无字诗给的盘缠充足,倒能让韩子阳多在当阳上好的客栈里住上几天。先是闷在客栈里思量了几日,后着实烦闷,想着干脆去绝谷探看一下顾华念罢了,便退了房,往绝谷方向步去。
路过当阳最繁华的那条街,韩子阳隐约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似乎同师父还有顾华念一起逛过这里。正在这一篇熙攘中沉思,忽然前方一声大喝扰乱了韩子阳的思绪:“我韩家看上你的东西,是瞧得起你!”
大抵是富贵人家仗势欺人,韩子阳跟着无字诗有了几分侠性,最见不得便是这等的事儿了,惹事儿的又是韩家,韩子阳不知道当阳有几个韩家,想来也逃不过自己那些亲戚。韩子阳沉声道:“住手。”声音不见得大,传的却远。话刚落音,韩子阳便闪身到了那欺负人的韩家家仆身前,抓住了他要甩向摆摊的菜农的手。
在当阳,韩家人向来是横着走的。多少年没人拦过自己,那家仆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扫了一眼,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上好的绸缎,模样清秀,却是一身的好功夫,一眼便是练家子的模样。少年并非长得有多骇人,这家仆却忽的双腿发抖,眼见得就要软了下去,双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来:“……少……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