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派人来叫韩顾二人的韩宋氏,此时竟还躺在榻上,闭着眼睛,装作没醒的样子,任由儿子和他平君跪在外面,捧茶等着。等到觉得这威风耍够了,韩宋氏慢悠悠地起床,听顾华念学说了两句吉祥话,结果捧来的茶,抿了一口,便摔在桌子上,道:“这茶凉成这样都敢往我眼前送,顾小平君是想冷掉我这一口老牙,还是想告诉老身,老身冷落了你了?”
其实那茶虽凉了些,并无韩宋氏说的那般夸张。顾华念见韩宋氏一副不起身的模样就料到有这么个下马威了,早吩咐下丫鬟,茶是隔一会儿便换一盏的。此刻见韩宋氏发起无赖的样子,知晓她只是想为难自己一番,顾华念便未作辩解,只是一个劲儿地致歉。眼前这老太太,再不堪也毕竟是韩子阳的母亲,顾华念知晓韩子阳是个重情的人,不打算让他为难。
一大清早便吵成这模样,韩子阳也着实头疼,只好去规劝自己的老母。其时韩宋氏一个人骂也没得到半点回应,已然有些觉得无趣,见儿子劝了,便顺着台阶下了,没再计较下去。而是让丫鬟小厮都退了下去,神情复杂地望向顾华念,张了张口,沉吟了好半晌,才问:“你们绝谷那能令男儿生育的药……”
韩宋氏是想问顾华念吃了没有。其实韩宋氏令顾华念扮作女装,除了存了那一份为难顾华念的心思之外,也是在考虑,若是顾华念以女子的身份嫁入韩家,倒是更好掩饰身孕,还能让韩子阳纳几个小妾,多子多孙。谁想到韩子阳昨晚上当着众礼宾的面儿说破了顾华念是个男儿,为这档子事儿,韩家母子已然吵过一回了。
韩宋氏心想,若是还没来得及吃,便不要这孩子了,给一棒子喂颗甜枣,哄得顾华念答应下来,让韩子阳找女人留几个子嗣罢了;若是吃了,还得仔细考虑,要怎么说才能不被别人当妖怪来看。
谁曾想到那天鬻丸竟不是顾华念用,而是韩子阳服下了。韩顾两人悄悄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若是这么直白地告诉了老太太,怕她承受不住,便先瞒下罢了。
搪塞了一番,总算把韩宋氏糊弄了过去。韩子阳又去忙生意了,顾华念叮嘱着他得小心一些,又道:“我今儿个去趟花程班。”
“花程?”五岁的事儿有几个孩子能记得清楚,韩子阳对花程班印象里只剩下了当阳顶大的南调班子。因为顾华念打小爱戏,只道他是终于出了绝谷,赶着去听戏了。
顾华念喜欢戏,尤其爱南调。只是自打他身子不好,哪能再出绝谷,便只是看别人给他带回谷中的戏本解解馋,抑或听别人学几段,喜欢得厉害了,又极缺,哪怕学的再荒腔走板,顾华念也能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这回去花程,当然不单单是听戏了。五岁时的事儿的确没几个人能记得,好在顾华念心心念念地提点着自己,当阳里还有个沈清蝶等着他去寻,这才记了这么久。
非说是韩家平君哪能一个人出门,顾华念体会了一把当年韩子阳的不自在,跟着几条小尾巴去了花程。好在轿子在他的再三推脱下免了。顾华念原本身弱,只是经过昨晚之后,像是体内那一直以来的阴寒真导入了韩子阳腹中胎儿一般,顾华念的身子竟觉得大好,从韩家走到花程班子大门,轻轻松松。
花程看门的早把当阳的大户人家认了个遍,见顾华念的样子却是眼生,仔细打量了几遍。所带配饰虽少却没有便宜货,怕是非富即贵,便堆了笑请人进去,给安排了一个好位置,立时便有人端了牒瓜子花生,飞来条毛巾。
顾华念暗道了一声那飞毛巾子的倒是有趣,并无内力的样子,凭一双胳膊的蛮力倒是精准。此时台上一个小生正同一青衣唱着情情爱爱的。顾华念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着腻腻歪歪的戏码,倒也觉得有番乐趣,唱的果然是比谷里人为他学来的要强多了。带这场结束,下一场上台的却只有一个花旦了,年纪看上去得有二十三四了,比那十五六的小青衣要对这台子熟得多。
为这花旦,顾华念听得有些痴了。那花旦全然一副台下空空无人的模样,整个人都陷入到了戏里,唱的是夫婿战死沙场,女子为夫报仇,将要潜入仇家的阵营,去杀那大将,明知道有去无还。这般的哀痛与悲壮,被这个花旦活生生地表现了出来,涂了浓妆的脸上,不知何时都有了泪痕。
被这份入情的戏感染,顾华念也动容了起来。谁料到这戏结束,喝彩声却是稀稀落落,落座的竟没几个在听戏,都嘻嘻哈哈交头接耳。顾华念着实有些恼火,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才刚那个小青衣那般青涩都能引得一堆人的追捧,这花旦唱得美,怎么却没人能认真听?忽而想起戏班子能打赏,顾华念忙唤住一个小二,将身上的碎银子都给了小二,让他送给那戏子。
谁知小二却是一副不屑的样子。这公子穿得这般华贵,出手倒是小气。他哪知道顾华念那一身都是韩家的,只有那几块碎银子是他从绝谷带来的。
“这公子倒是奇怪,小凤儿那种过了气的,还有什么可赏的?”顾华念觉得别人奇怪,殊不知在别人眼里,他这般赏个过气的戏子,才是真真奇怪呢。坐在顾华念邻桌的一位公子,轻笑了一声,干脆问出声来了。而后合了手中风雅的折扇,向顾华念作揖,“这位公子倒是未曾见过,不知是当阳人士,还是来当阳游玩?”
顾华念皱起了眉头,原来那花旦叫小凤儿吗。出于礼节回了个礼,顾华念道:“当阳花程班可是方圆最好的南调班子了,我自是来听戏的。”并不习于说话带刺,顾华念这般说,其实也暗地表明了他的意思。他是来听戏,赏的自然是唱的好的。
眼前这位公子略作思量,倒是想明了顾华念的意思,笑道:“可这满屋子坐的,都是来赏人的,倒是兄台不一般啊。只可惜,若是来花程听戏,现下这些谁能唱过当年的清蝶。”这人摇了摇头,叹息道。
清蝶?都是花程班子里的,自然不可能重名。这人叹的,就是顾华念来找的沈清蝶。闻到这一声叹,顾华念心下大悸,忙道:“蝶……是说沈清蝶吗?他出了什么事儿?”小时候还不懂什么尊卑,顾华念喊着蝶儿蝶儿的,现下大了,哪里还能这么叫。何况眼前之人根本不知他与沈清蝶是旧相识,顾华念来不及说清,便只这么问道。
“看样子公子是慕清蝶之名而来?”沈清蝶当年红透了当阳,便是当阳外也少不得人专程来听戏。这公子见顾华念焦急的模样也不作他想,便说道,“清蝶虽有才名,却也毕竟是个戏子,做……那档事儿,被一个官家太太打断了双腿,自此便在花程当了师傅,不再唱戏了。”
顾华念早便不是当年的无知小儿了,戏子这行当有多肮脏,当年沈清蝶为什么要拼死送出自己,哪怕在路边没人捡饿死,也绝不让自己在花程待了,顾华念小时候不懂,这时当然早就明了了。“那档事儿”指的是什么,他昨晚上初尝过,这回提起来,少不得红了脸,咬着牙,顾华念匆匆道了谢,便赶去花程班子后院了。
一边赶去,顾华念在心底里头骂着自己,当初怎的不让师父干脆把沈清蝶也带回绝谷,省得他竟遭受了这番罪过。花程后院哪是随便让人进的,顾华念被拦在了门外,央求了看门的好久也没得通融。跟在身后的桐儿原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思,此时也怕顾华念再给韩家丢脸,便从袖子里掏出银票来,报上了韩家的名号,终究把顾华念放进去了。
此时正午,才刚回春的时日,正午是最暖和的。沈清蝶正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边听着身旁站了一溜儿的小男孩儿依依呀呀地吊嗓子。顾华念小跑进院门,沈清蝶只觉得有一阵风儿被带了起来,半眯着眼睛回头。门口站着一个青年,自己并不认识。这青年生得俊俏,大抵是不常出门,捂得白生生的,像个大姑娘似的。一身的上好绸缎,腰间两块玉因刚刚的小跑碰出清脆的声响来。沈清蝶正在想这人是谁呢,想了半天也记不得自己何时认识了这般的人物。
只听那人唤道:“……清蝶?”
章 〇一三 花程
顾华念又见沈清蝶,差一点没认出他来。
便是再提醒自己牢记,毕竟是五岁的时候的记忆了,顾华念早忘记了沈清蝶究竟长什么样子,只是记得他长得很好看,比谁都好看,总是柔柔的,嘴角挂着笑。眼前的男子,本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却要更沧桑一些。才刚那人只说他被打断了双腿,这般一看,哪里那么轻松,却是双腿生生被折断了,身上也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疤痕,干脆从脖颈蜿蜒到了脸上,煞是狰狞。
被沈清蝶这般凄惨的模样吓了一跳,顾华念皱起了眉头,语调冷了下来:“这全是那什么夫人弄的?”
“……你是……?”沈清蝶思量了半天,还是未曾想起这俊朗男子是谁来,却听他一副与自己熟稔的模样,问道。
这般一问顾华念恍然忆起沈清蝶大抵是不记得自己了。毕竟上次见面,顾华念才只有五岁,不及沈清蝶的腰,而如今都已然长大了。顾华念叹了一声,言道:“清蝶哥,我是顾华念,十五年前,我说过会回来接你的。”
提起“顾华念”这个名字,沈清蝶只觉有些耳熟,皱了皱眉头,没能想起来;直到说到十五年前,沈清蝶忽而记起了当年自己救过一个孩子,后来那孩子去了绝谷学医,说要来救自己,却再也没回来。沈清蝶打小在戏班子里长成,早早懂了世俗冷暖,虽觉得一个五岁稚儿给自己的承诺真挚而温暖,又哪里会当真。何况自己已然成了这个样子,好在班主见自己还有几份利用价值,又懂事儿,让自己带几个弟子,脱离了那些苦涩的日子,过得到也惬意。此回见当年的孩子真的回来找自己了,沈清蝶璀然笑了:“原来是你,我当你早便把我忘了呢。”
“我……没有……”顾华念止不住地要落泪,总是觉得沈清蝶成了这个样子,全是赖自己没来得及救他。沈清蝶倒是看开了,这会子想同当年的孩子叙叙旧,见他过得这么好,没落得和自己一个下场,沈清蝶是开心的。便屏退了自己的徒儿,顾华念也让桐儿他们等在了门外,二人进了屋子里说话。
沈清蝶没了腿,原先花程班主丢给他一双拐便说自己仁至义尽了。双腿都没了,拐哪里是那么好拄的,几个心眼儿好的戏子见不得班主这般势利,暗地里骂了几句,凑点儿份子让木匠做把轮椅。钱实在不够,便只好从沈清蝶屋子里拿了把椅子,改上四个轮子,糊弄着便用上了。顾华念推着椅子进了屋,着实瞧不上这粗制滥造的玩意儿,琢磨着等回绝谷让谷里的老木匠帮忙做一个。
“你倒是在绝谷里学得投入,十五年都没出过谷?”沈清蝶见顾华念蹙着秀眉望着自己的椅子,笑吟吟地问道。
“未出师的弟子本就不得随意出谷。”这倒的确是谷规,只不过这规矩还是当年萧静慈打破了,自从那之后没几个人当回事儿,“再者,我身子不好,出入谷着实不便。——早知道,我应该让师父带你回去才是。”顾华念打量完了那椅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吗?”
沈清蝶点了点头,“身子不好?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小时候是最捣蛋的一个了,上蹿下跳的,结实极了。”
顾华念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来,从沈清蝶脸上的伤口抚到肩胛骨。这道疤往下依然蜿蜒,只是这时沈清蝶着着衣物,不方便查看。伤疤粗糙的触感划过顾华念的指尖,顾华念观察着这伤的模样,眉头愈蹙愈紧:“鞭伤上面竟还有烫伤,这人怎么这么狠心!”沈清蝶脸上的疤,是抽打过之后,又用火烫了脸颊才留下的,“虽然是旧疤了,我倒是还能除掉。——清蝶哥……”
“无事,不需除了。说来我还得感谢她,脸上成了这个样子,也再没人对我有什么兴趣了。”沈清蝶见顾华念说要帮自己除伤,倒是笑出了声,手指轻轻将顾华念的手拨了下来,“你看,我这真是因祸得福了。”
这句因祸得福听上去像是讽刺一样:“清蝶哥,可是你不能上台了,你是喜欢戏的。”
“我知道啊。”沈清蝶眨了眨眼,“她没毁我的嗓子,我还能唱啊。不登台不是更好,那台下坐的,几个是真听戏的。”
戏台下坐着的,哪里能有几个真听戏的。顾华念想起了那个小凤儿,不由得撇了撇嘴:“来这儿的,到都是捧着些臭钱,来顽耍那些肮脏事罢了,一群败类!”
顾华念这么一说到提醒起沈清蝶一件事儿来。沈清蝶打量了下顾华念全身,笑道:“你说别人捧着臭钱,我看你这一身也非富即贵啊?刚刚身后还跟着那么一串儿……倒是听说绝谷乐善好施,怎这么有钱了?”
绝谷哪里来的钱,几近自给自足,有贫民来求诊还经常送药,赚的些微诊金也大多散给穷人了。顾华念这一身都是韩家的家当,被沈清蝶这么一打趣,顾华念抱怨了两声:“大家门户规矩多,真真不习惯。”
“大家门户?”沈清蝶歪了歪脑袋,问。
“……韩家。我昨儿成了婚,同韩家少主,是师父定的。”提起婚事来顾华念又有些羞意了,“你也见过,就是五岁那年,跟我一起的另一个男孩儿。”
韩家。当阳可能不止有一户姓韩,说道韩家,却只能是唯一的那一个。听闻顾华念竟成了韩家平君,沈清蝶愣怔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韩家。倒是恭喜华念成亲了。”说着恭喜,却不带笑意,“韩家哪里单单是规矩多啊,你在绝谷那般世外桃源样的地方长大,能应付得来韩家那群人吗?”
顾华念自打来了当阳便在韩家别院里呆着,昨儿成亲又盖着盖头,今儿一大早跟韩母请安之后,没多久便跑花程班子来了,根本没见过几个韩家人,也不知道韩家这时的状况,只从韩子阳那里听说过几句,几个庶子不是怎么安分罢了,也并未多担心,勾起唇角,问道:“怎的应付不来?韩家能吃人吗?”
只是一句玩笑话,沈清蝶却是连连叹气:“哪就不能吃人了,除了那个韩子贡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整日吃喝玩乐,其余的哪个没有狼子野心。又听闻这个韩家少主是被江湖侠士养大的,能陪这帮人玩勾心斗角的把戏吗?就怕……”就怕等韩宋氏一死,那韩子阳和顾华念得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吧。沈清蝶正待把自己最坏的构想说出来,却忽的担心起了隔墙有耳,生生给吞了下去。
顾华念正等着下文呢,见沈清蝶不想说了的样子,知晓这话被人听去不好,怕他尴尬,转了话题:“莫说我了。清蝶哥,外头台下没坐着听戏的,我可好久没听你唱了。”
“华念想听?”其实沈清蝶也许久没有正经唱上一曲了,见顾华念要听,也来了兴致。待顾华念点了点头,沈清蝶一根指头敲着椅子的扶手打着拍子,就这般唱了起来。
唱的是《断魂楼》,一个书生许了一个青楼女子一生,却再也没回来过。那女子被逼卖身不从,坠楼而亡,幽魂倚靠在楼上,有月光洒下来,透过那缕清影的哀伤:
一弯月儿笑我,笑我痴颠……
待沈清蝶把戏唱完,已然是过午了。门外的桐儿敲门,让顾华念回去用午饭,顾华念恋恋不舍地,说着以后再来看他,离开了。
原本是打算把沈清蝶带走的,细细思量却是不妥,毕竟他也是初入韩家。打算着什么时候谷里来当阳采买,便托人把沈清蝶带入绝谷照顾吧,沈清蝶却不答应,言说自己现在还挺好的,平日里就带个徒弟,悠闲着呢。顾华念无法,只好先回去了。待到了韩家,韩子阳头午还在店里,没有回来,顾华念便在自己屋子里随意吃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