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梧桐拒绝得干脆,说罢也不理会顾华念了,径自飞走,边留下一句话来,“有本事你就追上我,你要是能赢我,我自会放过你的娘亲!”
章 〇六六 追逐
梧桐说罢便跑了,身后五具尸体也都伶俐地追着。这五位死者中有两位老者,一个不知掉到了哪里,半个身子被砸得稀烂,还有一个看着像害了痨病,都是经不起折腾的身子,此时速度却快得似鬼似魅。顾华念哪能由着梧桐这般把韩宋氏带走,立时大喝一声“站住”追了上去。
顾华念的轻功是跟着师弟沈华安学的,绝谷所独有的步子,讲求的便是一个飘逸。此时追在梧桐身后,一身白衣的顾华念如同一张任由狂风吹舞的白纸。两人的速度不相上下,顾华念心急了,怕等着到了青衣会在当阳的老巢,自己独身一人,全身而退都不易,遑论将韩宋氏的遗体带回家去了。脚下快了两成,前头梧桐却玩味地笑着,慢了下来,似乎是要等他似的。
“你赤手空拳,功夫上也没胜我多少,赢我不易,为何非要追来?”梧桐将玉笛抵着自己玲珑的下巴,问道顾华念。
顾华念蹙起眉头,仍是那句话:“你放过我母亲。”
“真是孝顺啊?她是你平君的娘,又不是你娘。这样吧,等你娘死了,我不收她就是了。”梧桐似乎是在谈一笔生意似的。
“老太太这几年待我不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后还得被你们折腾。”顾华念哪能答应,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
梧桐似乎很是遗憾:“这就没办法了,那我就……还你?”说着他挥了挥手中的玉笛,韩宋氏似乎是还有神知在世似的,听那只玉笛的差遣,僵硬地迈着步子踱到顾华念眼前,眼看着就要倒下去。顾华念忙去接,那沉重还没触到怀中的时候,身下的尸首倏尔又跳了起来,养尊处优的老妇留着的长长指甲,此时成了利器,就要割向顾华念的喉咙!
顾华念忙一闪身,躲过韩宋氏突如其来的攻击。一脸惊诧地望向梧桐,只见他抱着笛子,觑一眼顾华念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
那边厢韩宋氏张开了十只尖利的手指,又一次地袭向顾华念。韩宋氏手心上已然有肌肤开始腐烂,挥爪来时成风,便夹杂着腐尸恶人的臭气。韩宋氏并无内力,此时被操纵,徒有鬼魅的招式,却还困不住顾华念。只是顾华念不能对长辈不敬,哪里能真的下力气去打?躲了几回,眼见着梧桐不笑了,带着另四具尸体要走,忙抽身又撵了上去。
梧桐摆出一张惊讶的脸来:“怎么,我将你娘还你了,你还不肯放我走?”
顾华念心下道你这是故意的吧,这算个哪门子的还回来,韩宋氏还在那里发疯,该如何将她安葬。疲于应付韩宋氏不断的纠斗,顾华念眉头拧得愈发地紧,厉声道:“母亲操劳一生,临终你们还不肯给她个清静!”
“你不是绝谷的大夫么?你自己找药去救,我反正是给你了。你要是再跟来,我们六个,打你一个,把你打死了,连你七个一起带回去。”梧桐说着脚下是半分也没见慢,顾华念只能咬牙紧紧跟上。不过梧桐倒是说漏了嘴,青衣会这般操纵尸体的法子,定然是下了什么药的。
一边盘算着去研究这药,一边应对韩宋氏的攻势,一边还得紧追上梧桐。顾华念习武这几年,还是头一次用在实处上,渐渐觉得疲累了。那梧桐被跟得不耐烦,转头恶声恶气道:“你还追!真当我是什么善人,会放你一马吗!都给我上!”
翠玉的笛子又是一晃,另四具尸体亦是僵硬了几下,而后张牙舞爪地向着顾华念扑来了。顾华念仗着自己身形轻盈,在这五具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尸身中穿梭着,好歹是避过了进攻。那梧桐此刻悠闲,正坐在一家屋顶上,吹着笛子。
显然这五具尸体都是被那只笛子所操控的,顾华念知晓自己体力有个限度,不能跟这些无知无觉的死尸去拼,暗道是擒贼先擒王,要是能把梧桐并那只笛子拿下,想必这五人便安静下来了。便一个闪身,飞扑向梧桐的方向。
梧桐大概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便逃开,错愕了一下,身形却立时闪开了。顾华念扑了个空,左肩忽而一阵钝痛,原来是梧桐拿笛子在他肩头上狠敲了一下,关节找得准,顾华念这只左臂立时脱了臼。此时身后的死尸追了上来,最先头的就是那个没了半边身子的,还完好的那只手拧在了他脱臼了的肩头上,散着恶臭的嘴巴大张,就要去咬顾华念的脖颈。
这下顾华念是慌了神,挣脱的时候没控制住力道,一掌推开了身后就要凑上来的脑袋,竟生生把那人的胳膊给拽了下来。
残肢还死死地嵌在顾华念的肩头上,怎么甩也甩不掉。顾华念只觉得肩头的痛愈发强烈,简直要让人晕厥过去。暗地里为自己鼓劲,此时要是不撑下去,怕不但带不回韩宋氏,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命在这里了,顾华念也不去管左臂了,又接着去袭击梧桐。
梧桐又是一闪,啧啧叹道:“我当你老腐朽似的念着什么‘死者为大’,不肯真动他们来着。其实你只要把他们的脑袋打个稀巴烂,我就控制不了他们了。”
原来那药是控制人脑的?顾华念暗自记下,却不肯再跟梧桐应对什么了,只是一味地去进攻。
“呿,一看就是个没动过手的,空有这么身内力白瞎,亏我还当你厉害。”梧桐跟顾华念对了几招,便瞧出他是个空架子了,不免小瞧。
这话梧桐其实说的是实话,顾华念却是没跟人拆过招,百花缭乱再厉害,到他手里也没十分之一的威力。顾华念只咬紧牙关,愈发发狠,招式变化却少了起来。梧桐又应付了几下,便觉得无趣了,打了个呵欠:“我说,韩九老爷家平君,您能不能放我回去交差啊?大半夜的我出来讨生意也不容易,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是打不过我的。”
顾华念全当做没听见,攻势愈发密集,却更是破绽百出。身后那几个死尸又缠上来了,梧桐干脆地脱了身,找个屋顶,竟打起盹来。
顾华念此时才忽而觉得身下的地方有几分眼熟,扫了一眼,觉察到竟然是花程班子!地上还有两个巡夜的靠着墙根在睡着,这才觉察到,他这打了一路,竟没被什么人发现,原来无论是巡夜的还是敲更的,都就地睡着了。
恐怕这也是那只笛子操纵下的作用,自己那时乍闻笛声,也是有些头昏脑胀,有几分睡意侵入的。顾华念暗衬,这玉笛的本事怕是比自己初识猜想得要厉害得多,放任下去,指不定当阳要出什么大乱子。为了这当阳全城的百姓,为了自家的平君和一双小儿女,顾华念说什么也要抢到那只笛子了。
此时却听到一声咿呀的开门声,隔着较远,开始顾华念几乎未能察觉。之后却是车轮滚动的声音,接着夜莺一样动人的嗓音响起,冲着半空中的一人五尸问道:“是谁在屋顶?”
沈清蝶?!
自从那日得知合欢的身份,顾华念便刻意中疏远了沈清蝶。此时二人已然四年未见,顾华念却还是在听到那声音的第一时刻便知道了清蝶哥哥在下面。联想起梧桐也是青衣会的,顾华念心头原本有那么一丝与旧友重逢的欢喜,忽而全化作了担忧,莫不成这个花程班子就是青衣会在当阳埋下的桩子?
正胡思乱想着,那头小憩着的梧桐却似一只劈风的竹矛一样,竟向着沈清蝶刺去!
“清蝶哥!”顾华念眼看着梧桐带着杀气袭去,哪还顾得之前的那几分胡思乱想,忙脱身就要去救。眼看着来不及了,此时袖口里忽而间调出了一个小布包,顾华念忽然想起来,竟是自己随身携带的针灸所用的金针。无法再多想了,顾华念抽出一根针来,运起百花针法,飞空向着梧桐的穴道扎去,正将梧桐定身。
梧桐从半空中跌下来,却是浑身僵硬着不能动弹,一张嘴还伶俐着,大叫道:“你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我叫他们把你给撕碎了,留不下全尸!”
沈清蝶显然是被吓着了,眼前这写人他竟认识四个,叫道:“小凤儿?华念?……韩、韩老夫人?张哥?——老、老夫人和张、张哥不是……死了吗?”
梧桐竟是花程班的那个戏子小凤儿?顾华念吃了一惊,再仔细瞧了一眼梧桐的模样,怪道他初见时竟觉得梧桐面善。不等他打量完,身后那五具死尸仍是穷追不舍,顾华念不敢离沈清蝶太近,怕沈清蝶被误伤着。眼看着就要脱力了,顾华念咬牙道:“清蝶哥,你把小凤儿手里那把笛子抽出来打碎了!”
“别!你、你要是把笛子弄碎了,我就没命啦!”梧桐慌张了,却仍是挣扎不得,只能嘴巴上威胁着:“我、我没命!你们也没命了!等这些尸体都停下来,他们肯定会来找我的!”
“清蝶哥,打碎了!”顾华念又紧紧地唤了一声。
沈清蝶显然是被这死人又复生之事吓个不轻,顾华念同小凤儿这般说辞,显然是这笛子在作祟。沈清蝶心下里不敢去碰,看着顾华念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那死尸的指甲撕裂衣物,划破肌肤,终究还是抖抖索索地从梧桐怀里抽出了笛子。
用力一摔,只听“啪”地一声,这笛子被打碎在了地上,断作了两节。
章 〇六七 远行
玉笛碎在地上之后,半空中的尸体都立时僵硬住倒了下来。顾华念哪能顾得这么多,除却韩宋氏外,捞了一个挨着近的,剩下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跌到地上了。那个半片身子没了的青年,才刚断了只臂膀,此时一条腿又被摔折,模样愈发凄惨。
顾华念将手中的两位轻放到地上,自己浑身便没了力气,倒地不起了。意识还是有的,身子却全然再也动不了一下了,身上都是被尸体抓出的痕迹,伤口深的那几个开始泛黑。顾华念猜想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却连给自己号脉的气力都没有了。
沈清蝶望着地上那两截笛子,战战兢兢地问:“……华念?接下来……该怎么做?去你家叫人来?”
被问及之后顾华念才忽而间想起小厮是去拿衣服了,等返回灵堂见自己不在,大概便会喊人来找自己吧。正想说等等,便听见前后街喧哗着什么,似乎在喊什么断尸?原来才刚的打斗中嵌在顾华念肩头的那截胳膊早甩到外面去了,绊倒了一个韩家的小厮。听着门外似乎是韩家人来寻,沈清蝶忙推着轮椅去开了门。
顾华念被救回了家,梧桐被绑去了官府,一干尸首着各家人来领回,都匆匆下葬,顾不得什么礼数了。顾华念确确实实中了毒,好在是普通的尸毒,没伤着脑袋,并不碍事。吃药解毒之后,只剩下皮外伤需要好好养着了。
顾百草不懂事,见顾华念天天在床上躺着,没个力气的模样,总是跑进来,摇着顾华念的胳膊,唤道:“爹爹,爹爹,你最近怎么这么懒?百草都起来啦!”
左臂脱臼后接了回去,却还需好生养上些时候。顾百草天生力大,顾华念此时虚弱的身子哪里经得起她这么摇。疼得顾华念额上直冒冷汗,对着自己的小女儿,顾华念却只能用哄的:“百草乖,爹爹胳膊疼,别摇。”
“怎么啦!”小百草听到爹爹疼便急了,跳上床头,揉按了一下肩头处。
这下顾华念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笨蛋,下来!”韩兴业跑的比顾百草慢得多,此时刚到父亲的卧室,见顾百草跪坐在床头,也顾不得自己身子不好耐不得跑了,慌忙去把顾百草拽了下来。
顾百草不乐意了:“弟弟坏蛋!爹爹疼,你还不让我安慰爹爹!”
“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你再按,爹爹就要在床上多躺好几天了!”韩兴业瞪了顾百草一眼。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瞪亮了,看在顾华念眼里,只觉得可爱,吃力地伸出右手来,揉了揉韩兴业的脑袋,道:“别总叫你姐姐笨蛋。”
“也对,是不该叫了。”韩兴业难得这么说,顾百草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听他补了下句,“再叫的话,她就更笨了!——你说是不是啊,爹爹?”
“两个调皮的,都出去玩!”韩子阳却在此时进来,手里端了一碗药,是刚刚从门外丫鬟手中接的。把两个孩子轰出去了,韩子阳把顾华念半扶起来,揽在怀里,喂他喝药,一边喂一边道,“衙门那边什么都没问出来呢,那个小凤儿死了,说是自己服毒自杀,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知府把整个花程班子都扣起来了。”
韩子阳如此自然地把药碗递送到顾华念嘴边去了,一直望着他的嘴角要往里送药。顾华念双颊不免泛红,瞪了一眼,道:“我右手还好好的,用不着你喂!”说罢要去抢药碗。
韩子阳无奈把碗举高了,教顾华念够不着,宽慰道:“你这几天还是省着点力气吧,早养将好了,好下地。”
争不过韩子阳,顾华念只能同意他喂了。咕嘟咕嘟地将一碗药灌下去,差点呛着。韩子阳帮他顺气,不咳了之后,顾华念才问道:“清蝶哥呢?”
“你还惦记着他呢……要说这群人,最有嫌疑的莫过于他了,毕竟……”
韩子阳待要提合欢,还没说完,却被顾华念摇头否决:“看那晚的表现,他不像是知情的。”
“他是个戏子,戏子会装,脱不了他的嫌疑。”韩子阳显然是对沈清蝶全无信任。
“你三教九流的朋友还少?怎对戏子这么轻视,我户籍可还是优伶没脱呢。”顾华念想着沈清蝶的好,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把他完全当做贼人来看待,不由得对韩子阳挑眉,“至少买通下狱卒,莫要对清蝶哥施行太重。他身子差,经不起。”
韩子阳叹了一声:“早就去做了,知道你舍不得。”这么说着,把玩起顾华念一缕长发来,揶揄道,“你刚刚瞪眼挑眉的模样,倒是跟兴业一模一样。”
“我儿子。”顾华念笑道。
韩子阳却把话题一转:“华念,我同你商量一事。”
“怎么?”
韩子阳脸上少有表情,顾华念却能从最细微处观察出区分来。譬如此刻,韩子阳少有的认真,还停了手里的小动作,正襟危坐的模样,定然是要说什么正事。果不其然,韩子阳接下来便道:“陛下给了我一道密旨,教我将今年的盐押运到梁京去,似乎是寻我有事。”
大闵朝只有海边才能大量地产盐,其余各地顶多是有几个小盐矿供本地来用。每年的盐都会分四批从丹江运往当阳,而后以当阳为枢,分送到各地。韩家贵为皇商,其实干的就是这输送的行当。早些年老太爷起家的时候都是亲自往来的,现如今韩家的子弟都佛爷一样地被供在当阳,只指挥着下属忙着到处去跑。韩子阳没运过盐,谁晓得那坐上了龙椅的慕容疯子又上了什么疯会教他运盐过去,韩子阳却不得不应下。
“要去多久?韩家这儿,你不在行么?”顾华念忧虑道。
“真是只送盐的话,大概两个半月吧。”韩子阳道,他所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只是陛下没必要非要我去走这一趟,怕到了梁京他会有什么交代,到时候就吃不准时间了。等我知道陛下要我去做什么,再给你确切的时间。”
“……那当阳这儿?”这几年权都握在韩子阳手上,这么突兀地一撒手,顾华念怕这边起乱。
韩子阳却并未担心此事:“这你放心,密旨是同英英入宫的旨意一起送来的,接旨后我便在逐一把手里的活计交给大哥,待今年十月重选皇商,那时就让大哥领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