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阳有些惊奇,问神秘人道:“不知这位先生是……”
“如您所见,我只是个翻译罢了。”神秘人这般说着,气质却并非一个翻译该有。韩子阳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过。
寒暄一阵后,显然蛮族对这一套有些不耐烦,韩子阳便直言:“我太平王不日将出兵讨伐陛下周身小人,届时还需请汗王相助。”慕容槭要造反,明面上可不会如此直白地说。用的借口是慕容枫被小人蒙蔽了眼睛,任由这些小人制定苛令,残害忠良,使朝堂上哀鸿遍野。慕容槭作为兄长,不忍见皇帝被如此欺瞒,需“清君侧”。
大王子性情直爽,听罢神秘人翻译后,用蛮语吵嚷了几句。韩子阳望向神秘人,只见神秘人尴尬一笑,道:“大王子说,夺位便夺位,讲得这么好听,这些闵人累不累?”
韩子阳默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干脆一笑了之,仍是问汗王道:“不知大王可否答应出兵?”
“汗王问,你们的条件呢?”神秘人翻译道。
“割让关外土地,这不是早便说好了的么?”韩子阳假装惊讶,实际上他早便知晓,哈撒人等着这个机会狮子大开口,那块鸡肋一般的土地哪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果不其然,甚至不必翻译给汗王,神秘人便嗤笑道:“还请太平王拿出些诚意来。”
韩子阳便松口道:“今次偷运来的新茶、细盐,上好的绸缎、锦绣,以及这些金银珠宝,今后会被允许光明正大地从我大闵运往贵国,如何?”远比嘉朝还要早,当中原人第一次发现大漠之外竟然有一片草原,草原上有人赶着牛羊生活的时候,便对这个民族有所保留地炫耀着。中原人炫耀着他们的地大物博,把最好的东西展现在哈撒人面前,却不肯分给他们,只吝啬地给他们一点次品用以显示中原人的大度。这是第一次,中原人松了口。
哈撒人却似乎不满足的样子,这个神秘人仍旧古怪地笑了一下,问:“铁呢?”
原本该是韩子阳代表着太平王同哈撒汗王之间的交谈,不知何时这个神秘人代替了汗王的意思。韩子阳皱了皱眉头,哈撒人的这个条件着实有些得寸进尺,哪怕这一场交涉背后还有慕容枫疯狂的算计,并不会真让这些成真,韩子阳也着实不想拿精铁作为筹码了。哈撒没有铁矿,在同中原往来之前,用的农具甚至都是石木做成的。直到中原人运来了铁,他们才能换上更趁手的工具。只是中原只肯给他们一丁点生铁,真正上好的精钢,多数的哈撒人甚至从未听说过。生铁用在工具上已经足够了,哈撒人缺的,是精钢制成的武器。
哈撒人善骑,亦都骁勇善战,若是再给他们上乘的兵器,岂不是要将自己的江山拱手送出。韩子阳一时有些怒火,却很好地压制了下来,也笑了笑,问道:“先生过分了吧?——再者,先生不问一下汗王的意思吗?”
神秘人耸了耸肩,回过头去对汗王说了些什么。还未等汗王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怀中一直沉默着的女人却开口:“你在替你的国招惹一头吃人的雄狮,你知道吗?”
女人一双眼睛如同两潭黑色的死水,韩子阳不小心同那双眼睛对视,差一点窒息。忙低下头去,韩子阳道:“外臣只是希望自己的国会更加富强。”
“那你就该站在你皇帝的身旁,他是对的。”女人不知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闭上她那双美丽却无神的眼睛,满满地扭过头去。
“王妃性情如此,还请莫要责怪。”神秘人含笑向着韩子阳致歉,着实却听不出几分诚意。
听闻太平王愿送上大闵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能让他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其实汗王已然有几分心动。蛮人性情直爽,饶是先前被叮嘱过为能谈个好条件,需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汗王也忍不住绷起了身子,双眼放光。神秘人轻蔑地动了动眼角,韩子阳却松了口气,知道差不多这个条件便能答道目的,无需再放开精铁的贸易往来了,再无论神秘人如何游说,咬紧了再不松口。
临到结束时,韩子阳却收到了神秘人赞许的目光。觉得十分诧异,韩子阳同汗王约定下了收到如何的信号,哈撒人便该发兵后,就要告辞离去,言说自己该去回太平王的话了。
熟料神秘人却是挥手止住韩子阳退出帐篷,一脸戏谑道:“太平王倒是放心,不如韩大人留在哈撒吧,也能看着我哈撒发兵,以证明我们真出力了。”
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韩子阳扣下,韩子阳拧着眉头,道:“太平王那里还在等着外臣回话。”
“这无需担心,韩大人不如派个亲信去回太平王的话?”神秘人道。
韩子阳无法,左右说不过,干脆便留下来了。召来手下,教他们先行回大闵,派一个人去,带着自己的符印交予慕容槭。手下人听说他被扣留在了哈撒,俱是大吃一惊,甚至有人出主意,要替韩子阳留下来。
“你们无需替我担忧,毕竟我有武功在身,哈撒人天生蛮力,却终究是比不过我的,等有了机会,我会逃出去的。”韩子阳小声叮嘱道,这才教众人放下心来。
唯独一个塔达,韩子阳本想着教人带他去当阳,但他却哭闹着不肯离开。闹了半天,韩子阳无奈同意他留下了。
哈撒人竟真把他当贵客一般贡奉着似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独有一点不便,便是派人在他身后十二个时辰地跟着。韩子阳摆出一副洒脱的模样,全然不在意被软禁起来,闲来无事就同塔达聊聊天,等着太平王发来信号起兵。
转眼间便到了十月,已然离家四个月了。韩子阳叹了一声气,当初同顾华念约定了四个月后归去,此时他大概收到了亲信来报,言说自己被囚于西蛮之地了吧?新一轮的皇商竞选又该开始了,果真自己今年不在,大哥该代自己,领着韩家子弟去那万财院了。最大的侄儿韩兴云今年十六了,也是个大人了,希望大哥今年能带他去万财院见识一番。
草原上的人们,到了这个时候都开始忙碌起割草了,晒成干草,好在漫长的冬日让牛马不至于饿死。哈撒所在的地方偏北,冬季要来的比梁京还早,塔达说,这几天已经有几片乌云飘过了,再过不久,就该下雪了。
哈撒人到了一年之中最艰难的时候,偏偏是大闵人秋收刚过,粮仓正丰之时。哈撒的青年们都牵出了心爱的战马,只待汗王一声令下,他们就将翻上马背,越过那片荒漠,掳掠闵人,残忍地用他人的死亡,来维续自己的生存。
章 〇七四 内战
顾华念收到韩子阳从梁京寄来的家书,正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两个孩子听。
“呜呜,父亲要到十月才能回来吗?”顾百草吵嚷着要见父亲,已经好多天了。顾华念总得一回又一回地哄着她,等当了父母才知道,小孩子是最考验人耐性的了,饶是顾华念这样的好脾气,也快被磨得要发疯了。今次听闻得了韩子阳的来信,小百草拽着小兴业,兴冲冲地往顾华念房里跑,又来要父亲,要不到,豆大的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顾华念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却总哄不好她,唉声叹气了起来。
这时一旁伸出一双手来,原来是沈清蝶,接过了顾华念怀里的小百草,抱到自己怀中,轻轻地拍着后背,柔声道:“小百草不哭,你父亲是大英雄,去做大事去了。等他回来啊,小百草要教你父亲讲故事。”
“父亲是去打强抢民女的恶霸了么?”小百草奶声奶气地问。小小年纪的她,却偏偏喜欢打杀,连听故事都爱听这种侠客的轶闻传奇,缠着身边的奶妈、丫头讲。等沈清蝶来了,原本小百草见沈清蝶没有腿,只坐在轮椅上,脸上还有那么一大块的伤疤,怕得要命,听他讲了几个故事,却喜欢上了沈清蝶,都不去腻歪旁人了。
沈清蝶会讲什么,多是从戏文上听来的,什么村里有一个美丽良善的姑娘,被镇上的恶霸掠了去,而后有一个大侠,如何同恶霸争斗,把姑娘救了出来,从此同这姑娘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沈清蝶学唱南调,又是唱女角的,会的故事,都是这般路数。小百草听说父亲做了大侠,高兴地直拍手,又歪头问道:“父亲会领一个姑娘回家吗?”
屋里的两个大人都哭笑不得,沈清蝶摸了摸顾百草的脑袋,道:“你父亲有你爹爹了啊。”
“这么小的年纪,都在想些什么?”顾华念摇头笑道。
“合该都怪我,不能总讲这些,可惜我又不懂那些有大道理的故事。”沈清蝶叹道。
在韩家的这些日子,他过得异常安稳。韩家别府的那个密道被填堵上了,青衣会的人却似乎是早就撤离了,绝谷的子弟杀将过去,也没见着合欢的影子。合欢却是在某个夜里来跟他告别,言说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不能再在当阳停留了。沈清蝶目送合欢的身影远走,暗自祈祷着,希望他莫要再做这些该杀之事了,却不敢当他的面直言。
从盛夏到深秋,沈清蝶难得过了一段安详的日子。
自从进了十月,顾华念便开始坐立不安。韩子阳去的是西蛮,那个在顾华念心目里头未开化的野蛮之地,韩子阳在那里,跟一群蛮人打交道,不知道会吃什么苦头。他去那里做些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十月不过三十一日,在顾华念眼里,这段日子却是如此漫长。
顾华念飞鸽给谭静语,这个师叔自从几年前出了流翠云母一时,便对西蛮格外感兴趣,每年总要花些时日去西蛮一趟。顾华念问及西蛮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有什么危险,谭静语回应,更教顾华念担心的几分。
眼看着十月就要结束了,韩子阳没有回来。只有个韩家的下人哭着说,韩子阳被西蛮人扣下了。
韩子兰带着韩家子弟竞选皇商,没出意外,今年仍旧占了最大的份额。原本正准备着进京面圣,却听说韩子阳被扣在了西蛮。韩子兰皱着眉头问顾华念道:“子阳怎么去那里了?”
韩子阳替慕容枫办事,韩子兰并不清楚。如今情势,慕容槭正秘密准备着出兵,表面上看却是一片大好,顾华念不敢泄露出这个天大的秘密,便维持了沉默。韩子兰得不到回音,干脆甩手道:“我进京去,看看有没有机会问问陛下。”
却还没等韩子兰等人出发,慕容槭终于按捺不住,动手了。
先是边疆处,蛮人又来掠夺闵人的口粮。原本以为这只是他们每年的一次争抢罢了,谁知今年他们却迟迟不肯退去,在沙漠里掩藏着身形,不时便来出兵来骚扰一次。这样不胜其烦地骚扰惹怒了驻边的将士们,他们拿起了武器,同蛮人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便在边疆被蛮人缠住的当口,慕容槭带着他的亲兵,打出了他的领地。
慕容槭的领地在当阳北方,有当阳的三倍大,梁京的两倍,离梁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靠着大闵的母亲河丹江,慕容槭所统治的,是绝对的富饶之地。只是因为身处内地,没有用兵的需要,慕容枫便理所当然地裁撤了他大多数的不对,只留下少数的亲兵。
带着这不到两千人,慕容槭竟能使太安路都督不战而降。
太安路都督仍是任都督,听闻他在慕容槭领兵到他城下当日便开城迎人入内。这并不代表任都督没有兵力战败慕容槭那两千人,而是因为任都督的老师,曾任一品大员的刘太傅,前不久被慕容枫斩首示众。任都督知道,再让慕容枫追查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该轮到他了。
整个太安路却并非全是任都督这般的小人,当阳的府尹便极为硬气。当阳的兵力甚至不到两千,府尹下令当阳城外农人与粮食全部运入城中,烧掉了城外的一切,关闭城门,誓死不降。慕容槭领兵在城下叫嚷,架云梯登城,府尹只是领着全城人从城上向下砸石头,石头搬没了便砸木头,砸铁,决不开门。
府尹只是个空有一腔抱负的穷酸书生,并非是个将才,这般闭门不出,只是一个“拖”字,却考虑不了等粮食没了之后该怎么办才好。好在慕容槭领兵围城十多日未下,便放弃了当阳,只留一队兵围在此处,转而北上攻向梁京。毕竟,当阳以南无强兵,慕容槭不必担心受到前后夹击,不如直接攻下梁京来的干脆。
城外的包围少了,府尹开始急了起来,张榜悬赏能人志士,向陛下求援。顾华念见这个榜有些好笑,梁京才是慕容槭重兵围攻之地,此时边疆战士又被拖住,哪还有余力来救当阳。好笑归好笑,顾华念却还是揭了这张榜。
府尹见竟是韩家九平君要出城传信,被吓了个半死,说什么也不肯让顾华念冒这个险。顾华念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一是当阳人已经撑不到来年夏天了,二是顾华念担心绝谷子弟的安危,三是趁这个机会,他想去一趟西蛮,亲自把韩子阳找回来。顾华念知道自己是冒险,这些年来他武功小有所成,却也清楚,在战场那种地方,哪怕是武林第一高手,也不过如一只蝼蚁一般地脆弱。
当阳的大门在二十天内头一次打开,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顾华念将儿女托付给了沈清蝶同韩子兰,骑马奔出当阳。
城外守着慕容槭留下来的兵,这几天的了无事事已经快磨光了他们的生气。顾华念一出来,他们便张牙舞爪地奔来,很快便远远地被顾华念胯下的良驹甩开。顾华念先是去绝谷,路上的农舍已经被一把火烧光了,原本便偏僻的路再无生机。好在绝谷之下与从前无意,顾华念见做了谷主的沈华安抱着个孩子逗弄,问道:“哪里来的小孩儿?”
“我听说有谁起兵了,出去看了看,这个孩子怕是父母逃难的时候被丢下了,我就捡了回来。”沈华安道。原本没个正经的青年,这些年却愈发沉稳了。
沈华安听说顾华念要去梁京,顿了一顿。又听说到梁京后他还需去西蛮之地,沈华安有些忧心,准备了一大堆东西,非要叫顾华念带上。有疗伤的小药丸,有防身的毒药,有一包钢针,还有三张人皮面具,弄得顾华念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东西打了三个包袱都塞不下,顾华念跨上马去,都觉得马的脚步慢了一些。
慕容槭领兵打仗,向前推进的速度哪有顾华念单骑来的快。慕容槭只打出了太安路外两座城,便被顾华念赶上了。这些城的府尹没有当阳府尹做的如此干脆,顾华念到得一个新村庄,入眼只见,满目苍夷。
战争中最惨烈的永远是百姓,顾华念来的迟了,没见到多少官兵,只有麻木的百姓,拖着伤痕累累的沉重的身子,将在这场战争中平白葬送了性命的人们,匆匆找一处地方,永久地安息下来。
顾华念下马,作为一个大夫,他永远无法对这种事情视若罔闻。他拦下一个人说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极亮的光彩来,仿佛顾华念是天赐的救星一般。他大声叫嚷着,用着一种顾华念听上去有些费力的方言。他让大家把伤着都待到顾华念的面前来,所有人都带着极度期待的神色望向顾华念。这一刹那,顾华念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章 〇七五 抵京
顾华念用了两天的时间,给伤患们包扎起伤口,选出几个心灵手巧的女子,教她们识认草药,制作伤药。配方是绝谷最顶级的那种,用的药在这深秋的山林里都找得到,这原本该是绝谷的秘密,顾华念却觉得,现时还想守着这个秘密的人,哪里还配做一个大夫。两天之后他就要离去了,整座村子都不舍得,但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顾华念心中犹豫,他在想自己是否是需要在这一片战后的土地上多转一转,医好更多的人在离开;又想起来当阳还有人等着他,韩子阳还受困于西蛮,终于狠下心来。好在在他离开之前,竟然遇到了丁静宣。
丁静宣当年经历过大闵推翻嘉朝的那五年战争的,当听说慕容槭领兵打了起来,丁静宣便跟在慕容槭部队之后,去医治这些平白经受了苦难的百姓。顾华念许久没有见到丁静宣了,师叔也上了年纪了,开始有了白发。年前他曾经给沈华安写过信,说是考虑回绝谷养老了,现在却又迈着愈发沉重的双腿,又跟在了无妄的征战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