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折杀奴婢了。”这个婢女这么说着,眼里头却没有真觉得什么“折杀”的诚惶诚恐。甚至带着几分骄傲,仿佛作为一个婢女能同一家五品官员家的小姐平起平坐也是理所当然的。等韩英英下车后,才知晓这婢子的骄傲来自于哪里。原来她竟然来到了皇城,这个天底下最富有之处。
韩英英想起了戏文里唱的那些儿女情长,其中有许多有关于龙椅上那人在民间邂逅了一位温婉女子的故事。她想起戏文里对这座宫殿的描摹,不免心跳地快了起来。任家几人被秘密安排到了皇城外的一座院落里去,有专人看护着,在这场内乱结束之前不能随意外出,韩英英却被带到了宫中。
韩英英甚至很少出花姨娘的小院,这座皇宫于她,如同天地那般大了。被婢女引领着,韩英英早被叮嘱过了莫要左右顾盼,却仍旧免不了那少女小小的好奇心,悄悄地抬起眼角来,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
大得可怕,美得不像真的,所有人的脚步都轻得仿佛在飘一样。一瞬间韩英英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在皇家,还是在天宫。动了这个念头之后,韩英英心头一凛,暗自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
婢女乃是皇后孙玲香的身旁的大宫女,名唤采薇,乃是皇后从孙家带来的,自然信任至极。去任家把这些不牵扯到谋逆之人带到梁京来乃是皇帝临走前留下的旨意,孙玲香却不知为何会动了心思去见这个韩家的小女儿。
慕容枫是悄悄溜出宫去的,这一宫人只当皇帝还在呢。原来孙玲香比及一般女子要高大上几分,竟比慕容枫矮不了几分。稍微装扮一下,戴上张人皮面具,低沉下嗓音来说话,倒把慕容枫模仿得惟妙惟肖。于是孙玲香假扮作慕容枫,另择一身形同孙玲香相近的哑女却假扮作她,称病于椒香殿不出。今日孙玲香刚披阅完一摞的奏章,立时又有新的一摞叠了上来,不由得转了转酸痛的脖颈,抱怨起来。
人都当做皇帝好,乃是天子,神明设在地上统领百姓之人,孙玲香却只怪怎会有那么多人乐意来抢这个座位,每日累得死去活来,周围却连个说知心话的都少,同夫妻间还需勾心斗角。
“慕容槭啊慕容槭,倘若我是那疯子,情愿将这烫屁股的位置拱手让于你来坐。”如此咕哝了两句,孙玲香并非不知,慕容枫那一等一的懒货恨不得早日将这担子丢掉,只无奈旁人并无他的本事,能在撂担子之前,还大闵百姓一个安稳舒逸的江山罢了。
批完了奏章却还有密奏,慕容枫早在连太子都还不是的时候便揽了一群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立下共同的抱负,要将这被腐蚀多年的江山清洗一番。不但有如任珏、许煞一类官宦子弟,甚至还有些平民百姓,这些少年人四散在大闵,现在渐渐成长了起来,已然能在大闵撑起一番天地了。每天由他们来做慕容枫真正聪敏的耳目,来上禀慕容枫大闵的真真模样。
便是在此时,采薇带着韩英英来了。
在门口里教导着韩英英该有的礼数,采薇见小姑娘乖乖应下,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声道:“陛下,韩家小姐来了。”
按理说韩英英该是今年秀女,却阴差阳错地并未参成选秀。代韩子贡嫁到任府,无奈任珏也逃了婚,同那庶出的任四少爷根本没什么夫妻的实质。韩英英稀里糊涂地,也不知现在自己该算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还是才刚出阁的少妇,无论是哪一种,来见当今圣上,无论如何却是于礼不合。
韩英英一双小脚,由采薇领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然是开始生疼了。脚心里传来钻心的痛来,韩英英却只能忍着。花姨娘远在当阳,没有谁可以疼她。韩英英悄悄叹了一口气,待面前这一扇沉重的大门被推开,迈着细碎的步子,低着头步到了她被允许靠近的地方,跪了下来:“民女韩英英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怯怯地,透着几分可爱。
“韩英英?这名字可爱得紧。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孙玲香同慕容枫一般,都不是什么正经之人,此时半低沉着嗓子,学着慕容枫吊儿郎当地说出这种话来,听到韩英英眼里,简直是如同调戏一般了。
韩英英有些恼,两团红晕飘上脸颊。小姑娘暗自咬碎了银牙,却只能听令,抬起头来,望向皇位上做得没个正行的人。韩英英少出门,并不知道皇帝是老是幼,是胖是瘦,此时真见到了皇帝,惊讶于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年轻。
这个皇帝样貌上有几分英气,嘴角上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眼睛狡黠而温柔。韩英英想起了话本里那些微服私访的皇帝来,他们同眼前这个皇帝一样,年轻,英俊,而迷人。
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么三个词来,韩英英被自己吓了一跳,脸一下子更红了,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瞟了,四下里瞧着,仍控制不住地偷偷去窥见这个年轻的帝王。不出深闺的女子,只能见到自己的父兄的女子,总是异常容易被打动。韩英英念起话本里说的什么情情爱爱来,心道,莫不成自己是……
章 〇八一 入宫(下)
前些日子刚结束了这一年的选秀,原本还得再仔细挑挑拣拣,只无奈慕容槭起义太快,不及让孙玲香再好好斟酌,匆匆封了几个才人、答应便作罢,忙把其余的女儿各自完璧送还回家,免得无端卷入了战火之中。孙玲香并非同慕容枫说笑,她自小便作男儿打扮,性情上半分也没有女人家的温婉可人,对男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致,反而更偏爱女子的温香满怀。嫁与慕容枫,原本便是家里为保平安的无奈之举,好在孙玲香同慕容枫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引彼此为知己,在这深宫里头,孙玲香过得倒算不错。
人道是这后宫乃是天下第一大的青楼,皇帝便是唯一的嫖客,青楼楚馆里的女子,一个个都是多才多艺,艳色迷人,孙玲香扮作慕容枫的模样去挑选秀女,简直是要花了眼。几天之内把环肥燕瘦都看了个遍,孙玲香觉得这一双眼睛都生疼了,再瞧这些国色天香的女子,已然再无什么区别。
可今次一见韩英英的模样,孙玲香却有些砰然心动。
说不得有多么好看,韩英英搁在平民里也只能称得上个小家碧玉之姿,孙玲香却总觉得她有一股异常别样的气质。斟酌了一番词汇,孙玲香这是头一回恨自己读书读得少,全然形容不出,一股躁动让这个假扮帝王的女子有几分坐不住了。忽而间注意到自己失了形象,孙玲香干咳了一声,坐端正后,温声问道:“你今年几岁了?读过书没?”说罢在心底里唾弃了自个儿一番,怎么问出口却是这般无趣的问题。
韩英英有些被惊吓到了,全然未曾料到皇帝竟会问自己这等的问题。又垂下头去,只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来,韩英英低声答道:“民女今年十六岁,只、只念过几年家学,学了点儿《女孝经》、《女论语》……”
“甚好甚好,我今年二十有二,倒算得般配!”孙玲香暗自里想到,笑得眉眼愈发弯了起来。这副模样落在韩英英眼里,倒觉得这个皇帝一点没个帝王的样子,反而戏文里的地痞流氓似的,不由得撅起了樱桃小嘴。自然了,韩英英哪里见过真正的流氓,只在戏文里见过那些唱丑角的扮演的,都是跟孙玲香现在似的,眉眼笑得又弯又细。
孙玲香又紧追着问了几个问题,韩英英一一作答。直至孙玲香忽而间意识到了自己着实有些失态,才赶紧让采薇在椒香殿里为韩英英收拾出一间偏殿来,带她住进去。
采薇欲言又止,孙玲香指给韩英英的待遇相当于一个正四品的嫔了,只是韩英英却根本没个合适的地位留在这深宫之中。好在这皇城内外最能说得上话的两个角色——帝王与皇后,统统由孙玲香一个人统演了,她下的令,到底是能施行的。采薇跺了跺脚,下狠心,照着孙玲香说的去办了。
送走了韩英英,孙玲香也不再维持她那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了,把后背直靠在了椅子上,歇一口气。一旁小良子凑了上来,这宫里头统共只有三人知道慕容枫不在,那便是孙玲香、孙玲香的贴身侍女采薇,还有慕容枫的亲信小良子了。
殷勤地为孙玲香研着磨,小良子要笑不笑地,低声催促道,小心不教第二个人听去:“皇后娘娘,您可别偷懒了,这些奏折可都催着您的‘朱批’呢。”
“小良子,你跟在疯子身边这么久,他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安’长什么模样,你形容来给我听听?”孙玲香却是凑到小良子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慕容枫为了那个“小安”如痴如癫,已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孙玲香从来不信男人这等东西真会有什么忠贞不二的爱情,一向对慕容枫嗤之以鼻,更没去好奇过那个沈安之究竟是什么模样的人。
小良子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孙玲香问的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难以回答。一脸苦相的他可怜巴巴地盯着孙玲香,企图让孙玲香绕过他。只是孙玲香却饶有趣味地回盯着他看,迫不得已,小良子只能先试探问道:“……娘娘,我说了,您可别告诉陛下啊?”
“放心,放心!”孙玲香拍着胸脯保证,催促着小良子赶紧回答。
即便是有了这等保证,小良子还是得好好斟酌一番:“这个……沈医正……沈大人吧……性情……直爽?样貌……清秀?医术倒是高超得很!”
“一个大夫,再没点子医术还能做些什么。再者,我听疯子说,这‘小安’是那个绝谷的弟子,比太医院那帮子墨守陈规的老头子要高明些,也是自然的。”慕容枫把沈安之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枝花,小良子想说些好听的却得废这么些事儿来,孙玲香用脚趾头去想,也能猜到那沈安之绝非慕容枫口中那般迷人,怕不过是个普通的青年而已。猜到这些,孙玲香有几分失望,不觉口气冲了些。转而转了转眼珠子,孙玲香又问道:“那你觉得这沈安之同刚刚的英英小姐比,哪个更好些?”
小良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一头是皇后,一头是陛下,哪个也不是他敢得罪的角色。更何况沈华安同韩英英,一个男人一个女孩,哪里具有什么可比性?
小良子拖得越久,孙玲香那一双眯起的眸子便愈发透露出一股子危险来。狠下了心,小良子想着反正慕容枫也不在,讨好了眼前这位祖宗才是最要紧的,便谄媚地笑道:“娘娘,韩家小姐端秀可爱,沈医正怎么能比?”
小良子那小小的心思哪里逃得过孙玲香的眼睛,听了小良子的马屁,孙玲香仍是觉得通体舒畅,感叹道:“我果然比那疯子眼光要好些。”想着下回给慕容枫寄密信时要将此事炫耀一番,却又可怜小良子,于是暗道,就当嘉奖小良子今儿个让自己听得舒坦,不去为难他了罢。
等今日终于忙完了,天色也昏沉了起来。冬日里太阳落得早,黄昏时分下了雪,孙玲香披上披风出门时,地上已然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上了步辇,低声道一声:“去椒香殿。”孙玲香被送回自己宫里,这一天装成慕容枫的日子也便倒头了。
按理说该把宫里的人都驱散开,只留下采薇、小良子两个,伺候孙玲香卸妆,摇身一变,由一代帝王换回大脚皇后,而后便在屋子里歇息下。今次孙玲香却怎么也坐不住,要去偏殿探看一番韩英英过得怎么样。今夜里孙玲香穿的是女装,装病装得久了,一走出门去,守在门外的宫女们都惊惶起来,低声劝她注意身子,夜间还是别出门了。
孙玲香有些哭笑不得,只得任由这群宫女把自己裹成个球似的。好不容易到了韩英英住着的偏殿里,忙把身后跟着的人都遣散开,只留采薇一个了。
采薇拨了四个伶俐的宫女去照看韩英英,此时雪已经停了,宫女们都忙着清扫地上的积雪。韩英英并非什么养尊处优的脾性,在这深宫又没来由地觉着自卑,抢着要帮忙。孙玲香一进门,便是见到五个人在将地上的雪扫到一处去,堆了个雪人起来。
“在玩呢?”孙玲香笑着出声道。
几个宫女一见是孙玲香来,忙叩拜道:“皇后娘娘吉祥。”韩英英愣怔了一下,也跟着跪了下去。孙玲香忙上前去把韩英英扶了起来,才想起自己该扮作初次见到这女孩才是,便仔细将韩英英打量了一番,看得那张小脸通红,才笑道:“莫多礼了。我听陛下说替我送来了个作伴的妹妹,便过来瞧一瞧。妹妹看着,真让人喜欢。”
韩英英有些局促不安。见陛下时,好歹两个人间隔着老远;这个皇后娘娘,却几乎是半揽着她了。孙玲香一双眼睛,让韩英英看起来觉着有三分熟悉,跟陛下感觉有些像,韩英英想起了“夫妻相”这等的话,暗地里叹了一声,陛下同皇后娘娘,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孙玲香忙着讨好韩英英,小时候皮得要命,半点没女孩子的模样的她,瞅着旁边的雪人,不禁炫耀了起来:“你们这是在堆雪人?我对这个倒是很有一手。”正待去碰那雪人,忽而间回头问道,“妹妹属性是什么?”
韩英英喃喃答道:“民女是属兔的。”
“莫要民女、民女的,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玲姐姐便是。”孙玲香一边说道,一边牵过韩英英的手,道,“来,妹妹,看姐姐给你堆一个小兔子出来!”
孙玲香就着雪人改了一下,原先是最普通模样的雪人,竟真被她堆成了一只玉兔。韩英英见了称奇,不觉围着这只雪兔转了好几圈。直到孙玲香喊了一句:“妹妹,看招!”一个雪球被丢了过来,韩英英冷不丁地被砸了一头的雪,心底里却有些雀跃。自打她把那一双脚裹了起来,很久没同谁打过雪仗了。
章 〇八二 生灭(上)
蛮族没有埋葬这一说,尸体一向是露天放在草原上,愈是有更多的老鹰来食,愈是证明了上天在嘉奖此人生前为哈撒所做的一切,家里人便愈觉得骄傲。闵人却讲究“马革裹尸还”,饶是这些天打仗太过频繁,死去的兵将的尸体还来不及送还回家,亦是用草席子好好卷了起来,暂时供放在一起。专门派出一队兵来日夜守卫,莫让野兽鹰禽侮辱了这些忘去的英魂。
守尸其实是个轻松的活。今日这个守尸人,便倚着墙根打起了瞌睡。
忽然间听到咯喳咯喳的古怪声响,倒像是许久未曾舒展过的骨头被强硬地拉扯开了。守尸人闻声半睁开眼睛,却见原本躺了一地的尸体,陆陆续续地撕扯开了席子,站了起来。
即便入了冬,放了好些天的尸体,也或多或少地有了些腐烂。挂着腐肉,这些尸体姿态僵硬,一步,一步地,四下里不知道是要往何处去。守尸人被吓了个半死,一下子尿湿了裤裆,睁大了眼睛,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能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守尸人大喊着:“诈、诈尸!诈尸了!”一边奔跑了出去。
等许煞几人赶去,已有许煞手下的两个胆子大些的百夫长令人去围攻这些死尸了。
眼前的模样太过诡异,即便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也没有几个人不怕。只是上头死下了命令,逃跑者当逃兵处置,一律斩,这些人才哆哆嗦嗦地,举着手中的兵器,对向这些一步一步迈出来的尸体,并不敢真去打斗。
慕容枫望向顾华念,眼底里一片怒火。闵人讲究死者为尊,青衣会这等的作法,已然触及了所有人心里的底线。顾华念料想得到慕容枫要问些什么,叹了口气,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将头砍去,这样四肢便不会再动了。”
“老子手下的兵,战死沙场后,为何平白还要受这等的罪过!”顾华念话音刚落,许煞便将手中的两把钢刀砸到了地上,望向那群毫无生机却又在挪动着僵死的步伐的死尸,眼中比慕容枫还要多出一种的深情。这是未曾在边疆呆过的人无法理解的同袍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