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煞乃是情感上无法去对曾经的下属们动手,慕容枫喝令道:“许煞,你去找几个有些武功基础的将士,将这些尸首的头都割下来!”好在还记得此时他的身份还未暴露,慕容枫虽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却压低了声音,不教更多人听见。
“老子的血又不是冰做的,怎么下得去手!”许煞干脆摔了钢刀。
韩子阳倚靠在顾华念身上,身子还虚弱,只能低声道:“许将军,如果你不想让我大闵更多的士兵死后都不得安宁的话,就照着陛下说的去做吧。”
一句话便让许煞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不去阻止,任由这些死尸在军营里游荡,只能导致更多的人死去,更多的人变成这种模样。几具尸体在此时狂化,不再是才刚僵硬的模样,将两手撑成爪状,开始进行攻击。许煞便明白,再也拖不得了。怒号了一声,许煞提起了双刀,点出了几个人名,命他们跟随自己杀将进去。自己则将双刀舞的生风,以发泄心中的悲痛。
任珏原本想跟上,却被慕容枫叫住。“顾平君,子阳背上还有伤,你先带他去休息;阿珏,子贡,拖不得了,你们赶紧去哈撒,尽快地挑起蛮子们对慕容槭的不满来。”慕容枫吩咐道,接着又沉吟了一番,嘱咐韩子贡与任珏,“若是见到那个大巫,如有可能,杀了他。”
“是。”几人各自听令。
局势很快被控制住了,许煞终究还是没下狠心,并没有砍掉所有尸首的头颅,转而将能抓住的先都关在牢笼里。亲手斩下那些本该身披荣耀之刃的头颅,许煞有些垂头丧气,当着自己手下的面无法表示出来,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内便不再加以掩饰了。慕容枫才刚送走韩子贡与任珏,回营帐便见到许煞难得一脸颓靡,打趣道:“你这是怎么了?思乡心切?”
“你还有心思说笑,你这疯子。”许煞连翻个白眼的力气都懒得去废,忽而间想起了什么,跳将起来,抓过慕容枫的手,一脸地急切,催促道:“你说那个顾华念,他能治好我的军士们,是吧?”
忙将自己的双手从许煞手里头抽出来,慕容枫虽然练过些招式,同许煞军营出身终究是不能比的,这不大一会儿,慕容枫一双手已经被许煞捏出红印子了。皱着眉头,慕容枫道:“抓这么紧作甚,倒像是要把我带回去当将军夫人似的?傻子,我可跟你说,我心底里头,只有我乖乖的小安那一个!”
“都说了老子现在没工夫跟你扯皮!你就给我个准确答案,能救?还是不能救?”许煞暴跳如雷道。
慕容枫撇了撇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救?不过顾平君可是绝谷出身,他要是救不好,你就只能去找那个大巫要解药了。”
瞧这模样是从慕容枫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许煞狠瞪了他一眼,忙蹿出营帐去,叫亲兵把顾华念给请来。
顾华念正忙着给韩子阳处理伤口,才刚勉强去见慕容枫,韩子阳背后的伤已然又开裂了,正往外冒血。顾华念刚给他止好了血,包扎起来,外头便有人来催,言说许将军要见。韩子阳拍了拍顾华念的手,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许煞是个急爆脾气,一见顾华念来立时拉着人去关着那些尸首的地方。原先这些木牢是用来关押哈撒的战俘的,此时关着的却都曾是自家的兄弟。牢中有与某人共患难的,已经为之死苦痛过一回了,此时死人却又平白遭受了这等的罪过,不少人主动提出要看守牢笼,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守在兄弟的门口,免得他们再遭受第三回苦难。
顾华念同许煞步入此地,见得便是这些有泪却从不轻弹的男人们,恸哭之中,神色中闪着坚毅,护着牢中那些已然失去了神智的尸首。
“你快去救他们,叫他们安息啊!”许煞扯着顾华念的袖口,急急催促道。
“……这……”顾华念惯少同外人亲近,许煞同他并非旧识,此时的动作已然让顾华念有几分尴尬了。
“快!”许煞催促得一声比一声急。
顾华念无奈道:“医道讲究望、闻、问、切四字,此时望无生色,闻无息喘,问无人答,切无脉象,如何去救?”
许煞有些绝望了,不由自主地松了手,一向坚毅如钢的男子低声哀求道:“别无他法了吗?”
“我尽量去试。”顾华念叹息一声,向许煞解释道,“依我判断,这药并非下在死人身上,而是让活人吞下,待死后才显药性。我摸过自己的脉,的确略有异常,却不敢轻下断言。如将军允许,我……”言说于此,顾华念不知为何面露难色,只说出半截话来,将后半截咽了回去。
许煞又催促道:“如何?”
“实不相瞒,我绝谷之所以隐姓埋名,实在是……”顾华念又叹了一口气,还是有些说不出口,便抱拳请道,“还请许将军只当我作一个仵作,做一些对不住这些将士的尸首之事吧。”
不称大夫而称仵作,顾华念要做些什么,饶是许煞也想的明白了。即便是为了其余兵士的身体,不教更多的人落入到青衣会的魔掌之中,许煞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最终也只能对顾华念点了头。不忍心见到军士的尸首被开肠破肚,许煞单独给顾华念拨了一个营帐,专供他研究,本人却是再没有去见过。
顶着周身守尸的将士们带着仇恨的目光,顾华念还是用绸带裹了具尸体,带回了营帐之内。将四肢固定在了床上,那尸首已然早不会发出声音了,却长着大嘴,极力地挣扎着。这还是顾华念头一回真的对人身下刀子,闵人讲究死有所葬,尸身哪里是那么容易弄到的,顾华念学医时,只不过是对着师祖爷爷留下的书籍,用着猿类,已然觉得足够残忍。面对着曾经活生生的人,顾华念心里头想着,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是如何同兄弟们嬉笑怒骂,转眼之间,却躺在这里了。
顾华念闭上了眼睛,捅了第一刀下去。
不敢叫自己停歇下来,怕一旦停手,再也没了再步入这个营帐的勇气。顾华念几乎不眠不休,用了三天三夜,将尸变之后的异状一一记录了下来。愈是剧烈的毒药,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便越大,加之为活人诊脉,顾华念隐约里得出了猜想。
逃命似的逃离此处,此时夜色已黑,顾华念只觉得黑夜之中有一双双幽绿的眼睛盯着他,空洞无神,却带着莫大的悲哀。他盯着这样的眼睛已经三天三夜,今天他离开那营帐时,床上躺着的那具尸体,肠子流出了体外,淌了一地的脑浆。
章 〇八三 生灭(下)
顾华念回到自己的营帐时,韩子阳和塔达已经睡下了。
无奈他进账弄出的声音太大,地下的小凳子也没瞧见,直接绊倒在了上面,将两个人给吵醒了。塔达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用少年特有的嗓音咕哝了一句:“顾先生,您回来了?”
“塔达,叫人送一桶洗澡水来。”韩子阳也醒了过来,吩咐道。
三天的时间让韩子阳背后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这些日子韩子阳都是趴着入睡的。这个姿势很难受,加之韩子阳原本睡觉就轻,顾华念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来,早便吵醒了他。韩子阳这般吩咐之后,顾华念才察觉到自己这一身都是血腥的味道,沾染上了不少腐尸的恶臭。不由得有些尴尬,低声道:“那、子阳……是不是很难闻?我先出去一会儿。”
玉春城这一带缺水,许煞、慕容枫等人一个月都不一定能洗一回澡。塔达去找水,被好好为难了一顿,央求了半晌,才给顾华念弄来一桶。顾华念把身子泡进水里,滚烫的热度洗去了这些天的疲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顾华念总算平静了些,窝在韩子阳的身边,舒了口气。
军营里帐篷紧张,三人只能挤在一起。塔达乖巧地让开了些,教韩、顾小夫夫两个能说些知心话来。
“子阳,你说,那人的鬼魂会不会找上我来?”贴着熟悉的热度,顾华念安心了许多,原本极为困倦,此时却没有半分睡意。
“莫要多想。”韩子阳低声宽慰道,一边伸出手来,轻轻拍着顾华念的后背。这动作倒像是哄百草和兴业入睡,顾华念有些别扭,扭动了两下身子,低低地笑了出来。
韩子阳听到他这一笑,知道他心底里要好受些了,便伸回手来,道:“睡吧。”
“……子阳,我想百草他们姐弟两个了。”顾华念点了点头,把头窝在韩子阳的肩窝,闷声道。
“明天一早给家里寄信,等开了春,咱们就回当阳。”
解药的研制比想象中的要顺利。顾华念试药习惯用兔子,玉春城这边却并没有什么兔子,只能给他找几条狗来。等确定了解药的配方之后,顾华念放下心来,将那被他弄得不成模样的碎尸埋葬了,在坟头上好好磕了几个响头,便去找许煞,教他把解药分发下去。
青衣会果真是把毒下在了水源里,许煞听罢,恨得差点把玉春城所剩无几的水全给撒到那无垠的大漠里去。被顾华念劝阻下来,将水煮沸了几道后,也勉强可用了。
闵人的士兵带足了怒火,在下一次哈撒人来袭时,一个个顶着血红的眼睛冲杀上去。没成想闵人会这般勇猛,连一向仗着身强体壮的蛮人都被打得退进了大漠好远。不少闵人士兵杀红了眼,收兵的鸣笛响了好几番,才终于把人给招了回来。
韩子贡与任珏已经走了有些日子了,慕容枫负手向西眺望,等待着好消息的传来。果不其然,西蛮飘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缠缠绵绵地落了三日未停。整个草地已然被大雪覆盖了,走路都能没到小腿。几个富足的部落已经迁徙到了更偏远的没有下雪的地方,据说是一个山谷,闵人未曾去过,不知道这个大部分蛮人过冬之处是在哪里。偏偏不少的战士被耽搁在了与闵朝的边境这边,蛮王无法弃之不管,也不能召回他们,留了一些部落在大漠边缘。
情知今年冬日一过部落里将要死伤过半,这些人却无法反抗蛮王的命令,绝望地留在了一片白芒之中,将自己少的可怜的口粮匀出泰半来,给还在同大闵征战的将士们送去。
情势已经对大闵愈发有利,还有力气骚扰大闵的哈撒人已经越来越少,也愈发虚弱了。慕容枫干脆让许煞下令,将所有士兵都撤回玉春城内,城外空荡无人,高高的城墙将哈撒人绝望地关在了门外。
韩子阳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若不是慕容枫下令禁止任何人出城,他与顾华念早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当阳去了。
“子阳你别太担心,当阳早就被解围了。不过今年你们的生意要狠狠打个折扣了。”慕容枫览阅着由梁京送来的讯报。少有人知道皇帝人在玉春城,绝大部分的奏章都是送去梁京,由孙玲香整理批阅,再捡要紧的送到玉春城来,“孙大脚脚大得不像个女人,干起活来也不比男人差。”慕容枫啧啧叹了两声,将手中的讯报一抖,展示给两个得力手下看。
许煞对这些半分兴趣都没有,秀气的眉头拧得紧紧地,在厅里焦躁地踱来踱去:“再不让老子出去跟蛮子干一场,老子就要被憋疯了!”
“我说傻子啊,除了打蛮架,你还会干什么啊?”慕容枫翘起二郎腿,舒展开身子,看样子心情不错。拧了拧脖颈,才刚一直低着头看讯报,看得有些脖子痛了。觉得舒服了一些,慕容枫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对许煞道,“再熬几天,子贡那边,该有好消息传来了。”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传来消息,蛮族发生了暴动。据闻是守在沙漠边的蛮族人饿得不行了,刨开雪来挖草根来吃,有天便刨出了一块石板,上面书写的文字乃是蛮人祭祀所用,言道哈撒王为了自己能穿上闵人的丝绸,喝上好茶,而役使众人,此举已经惹怒了神灵,如何如何可寻找到一个新的神之子,将由他来领导大家推翻蛮王。蛮人沿着石板上的指令去找,竟真的找到了一个神勇的男人。
绝望地绕在玉春城外的哈撒人在神之子的召唤下,用最后的力气穿过了大漠,跟随在神子的身后,打杀去蛮王住的深谷了。慕容枫见这消息,亦喜亦忧。喜的是韩子贡的动作比他想象的都要快,疑虑的是不知道这个“神子”是谁。慕容枫倒是给二人安排了一个翻译,是个被蛮王灭了全家的少年,养在身边多日,就等今次一用了,显然这个少年并不符合蛮族对“神子”的描述。
可惜横亘着一个广阔的沙漠,那边又没有多少人力。韩子贡这一走,同大闵这边的消息几乎断了。
好在结果慕容枫是满意的。蛮人全数撤退后,算着也到了开春的时节,玉春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到了春天还是白茫一片。慕容枫叫许煞带人杀回梁京去,愈往东走,眼见着地上终于有了绿色,春天果真是来了。
梁京成周围几座城的府尹都是稍通兵法之人,慕容枫这等的安排,可把慕容槭给弄得焦头烂额,带着他那支部队左右突击,也没成功打出一个缺口来好扑向梁京。
忽闻身后许煞带着军队赶来了,慕容槭惊得跳脚。这一支守边的部队乃是大闵最具战力的队伍,论打仗的经验,论人数,哪里是慕容槭这支部队能比的。慌忙之中慕容槭却知道自己没了退路,只能抢时间先攻入梁京再说,眼下慕容枫还没有子嗣,一旦杀了他,帝位自然便是自己的了。
抱定必死的决心之后,原本固若金汤的梁京的护卫却忽而间似乎弱了起来。慕容槭顺顺利利地打了个缺口进去,怕形成包围圈,没敢耽搁,立时领兵向梁京出发。
熟料梁京城外早便成了一片空荡,梁京城大门紧闭,城头上坐着一个华服的女子。是孙玲香。慕容槭轻蔑一笑:“孙大脚,你那个丈夫脚比你小,躲你后头去了么?”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当众拿孙玲香那双脚开玩笑,梁京城外的叛军中爆发了一阵笑声。孙玲香却不恼,回了一个璀然的笑容,道:“大哥,陛下可是一个好猎手,不会躲在诱饵身后的。而是看着猎物上当后,在猎物的背后给他致命的一击。”
这句话戳到了慕容槭的痛脚,也惹恼了慕容槭。慕容槭下令攻城,梁京几百年不倒的城墙哪里是这么容易便被攻下的。身后周边几座城的府尹都领兵前来,许煞的士兵也追了上来。慕容槭此时面前是一堵墙,背后是三倍以自己的兵力的攻打。那以为躲在城内的慕容枫,坦然地坐在许煞的身侧,谈笑指挥着将士攻来。
慕容槭软了腿脚,这一次,他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输了。
出了玉春城回到关内,慕容枫许诺回梁京后便会派人把韩英英送回来,韩子阳、顾华念同塔达三人便离开了行军,驱马南下,直奔当阳。沿途上还有些慕容槭留下的部队,绕着些行走并不碍事。
当阳这边早便没有慕容槭的残部了,甚至还有些商人又开始了贸易间的往来,丹江口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熙攘。愈接近韩家,顾华念忽而觉得心跳变得更快,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韩子阳宽慰他说:“易之莫要多想,不会有事的。”等真临近了韩家家门,却无法再安慰些什么了。
韩府门口忙进忙出,所有人都一副慌张的模样。韩子阳勒马,拦住一个小厮问道:“家里怎么了?”
“九、九爷?!”这小厮一见是韩子阳,差一点软了腿。下一刻却是快要哭出来似的,道是,“九爷、九平君!大事不好!百草小小姐、兴业小少爷他们……他们……走丢了!”
章 〇八四 寻途(上)
韩子阳同顾华念不在当阳这几个月间,顾百草、韩兴业两个孩子都是被沈清蝶照顾着的。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近些日子倒是没闯过祸,冬日里当阳也下了雪,小娃儿被裹成球,懒得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