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小孩子的活泼劲儿,笑吟吟地并不生气:“可别拘着他们了,小孩子家家,活泼点好。”
说完,又看向崔世亮,口中不住叨念:“菩萨保佑我崔家满堂平安,多子多福……”
崔容身处其中,却并没有感到太多欢喜,反而有种强烈的孤独,时不时冲击着他的胸口。
如果他的母亲还在,是否也能享受到如此天伦之乐……不,不会!崔容很快清醒过来,崔家于他,并不是安身立命之所,还是该早日脱身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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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崔怀德请了戏班过府,等吃过年菜,就该去花园里看戏了。
崔容心绪不佳,便懒于应酬,推说吃了酒身体不适,要回房歇息。他现今虽然有了些存在感,但也不至于到让人缺之不可的程度,很容易便获准离席。
只有崔世青听闻崔容不适面露担忧,但此时他却不便离开,只好将自己从江南带来的婢女遣到崔容身边,令她好生照顾。
回了房,崔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窗边慢慢啜饮。
不知过了多久,到他已经有些微醺的时候,外面忽然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声响令崔容回神,却见宝儿端着一碗饺子进门。
“少爷,已经到子时了,”宝儿说:“快吃饺子。”
吃饺子度过“交子”是北地的习俗,迁至长安多年,崔府也入乡随俗,每年都会准备一些。
不过,这一碗大小不一,一看就是宝儿的手艺,崔容熟悉得很。
接过碗吃了几个,他忽然停下动作,心里叹一声,吐出一枚铜钱。
“恭喜少爷,又吃着铜钱了,今年一整年都有福气呢!”宝儿一见,立刻满脸笑容地说。
崔容见他如此,心里生出些不知什么滋味。但他也不戳穿,伸手敲了敲宝儿的脑门,说道:“不会说话!少爷我年年都有福气!”
宝儿揉着脑门,对崔容傻笑。
被这么一闹,崔容倒来了兴致,干脆起身:“走,我们也放爆竹去。”
“哎!”宝儿应了一声,转身一路小跑去拿存货,主仆俩在小院子的空地上轮流上阵,把宝儿买的爆竹烟花都消耗干净了才回房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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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到早晨崔容醒来,积雪已经能没过脚踝,到处银装素裹,别有一番美妙。
崔容兴致并不高。像这样的大雪,长安每年都有好几场,孩提时分他还会觉得快乐,到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他只抬头看了看天色,吩咐宝儿准备厚实的衣服和鞋子,准备出门。
崔容是去看望张氏,每年初二均是如此,雷打不动。
张氏特意亲自备了十几道菜,崔容留在丰裕斋吃了午饭,又和乳母说了半天话,前后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一向最为繁华热闹的西市,这几日也变得冷清,商贾小贩纷纷停了生意,关了铺子。路上行人倒是不少,但大多三两成群,手中拎着礼物,一看便是要去拜访亲友。
因此,远远看见有人独自牵马缓步而行,崔容便觉着奇怪,下意识多瞧了两眼。
等那人走近,崔容看清他面容,不禁惊讶道:“五殿下?!”
来人一身玄色锦袍,外罩大氅,冷峻眉目看向崔容,正是身着便装的五皇子杨进。
第十九章:共饮
崔容刚出声便觉得自己太唐突。他与五皇子并不相熟,身份地位也相差甚远,这样随意实在是有失尊卑礼数。
意识到这一点,崔容匆匆忙忙便要躬身行礼。
杨进眼疾手快,一个大步上前托住崔容胳膊,沉声道:“既在宫外,不必引人注意。”
崔容想起他身上穿的是普通衣物,明白这位殿下大概是微服出宫,便不再多礼,一拱手低声道:“是。”
杨进放开崔容手臂,顺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一段日子不见,后者仿佛长高了些,眼角眉梢初见沉稳,却又不失少年人的俊秀灵动。
“伤可好了?”杨进突然问。
崔容没想到五皇子还记挂着他受伤的事,惊讶之余连忙回答:“好了。”
说完这句,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了件事,一时间却记不起,只与杨进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街道中央。
半晌,杨进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道:“此处说话不便,随我来。”
说罢便径直往前走。
崔容以为自己听岔了,等杨进停下来回头看他,他终于意识到方才五殿下是真的开口邀约,下意识快步上前,跟在杨进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直到走出好远,崔容都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过,这位冷面殿下笑起来,倒是挺……好看的。”崔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大胆地把杨进的背影从下到上细细看了个遍。
崔容的目光从杨进翻飞衣角下露出的笔直双腿,看到他挺拔的腰身,再到宽阔的肩膀,心中暗道这模样倒与那日在林场初见时相去甚远——那时杨进一身猎装,整个人像一把冷硬锋利的剑,远没有今日看起来可亲。
想到此处,崔容脚步突然一顿,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药!五皇子赠药之恩,他还没有谢过!
而且崔容后来才注意到,那时候装药的小袋子,分明是五皇子贴身的荷包。他既不敢擅自处置,也不敢随便拿出来给人看,一直小心翼翼收着,两个月过去竟然就给忘了……
崔容一边在心中恼恨自己的迟钝,一边上前半步与杨进并肩,口中低声道:“那日承蒙殿下赠药,草民还未谢过……”
杨进听到此处,开口打断他的话:“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这……”话虽如此,崔容却不好就此作罢,正盘算着该怎么还这个人情,顺便把荷包物归原主,却见杨进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道:“你真要谢,不如请我喝酒吧。”
“啊?”崔容一呆,看向杨进身后,原来两人已不知不觉来到一间小酒肆前。
要说这酒肆老板,也算是个异类。别人都忙着关门过年,他偏偏开门做生意,现下酒肆里空荡荡的,莫说客人,连鬼也不见一个。
酒肆老板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靠着柜台自斟自饮好不快活,连两人进门也没给个正眼瞧一瞧。
话说回来,五皇子冒雪而行,竟然是为了来此喝酒,也真是怪事一件。
崔容心中一肚子疑问,却没法开口,只能依着杨进的意思,拣了靠后院窗户的位置坐下。
“真稀奇,你今年竟带了人,还是个男人。”两人一落座,便传来一个懒洋洋又带着醉意的声音。
崔容循声转头,见正是那酒肆老板,手里提着个酒壶,摇摇晃晃往两人桌边走。
“怎么只得一壶?”杨进微皱着眉头。
看样子,两人竟是熟识的,只是不知是什么关系。
崔容在心中默默下结论,面上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装出一副“绝不好奇”的淡定模样。
“能匀你一壶,已经不易,爱要不要。”老板打了个哈欠,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放,又摇摇晃晃回到原处,继续醉生梦死去了。
杨进摇摇头,自去取了几碟小菜。他见崔容惊得眼睛睁老大,解释道:“这里的老板姓骆,乃一江湖狂人,行事素来如此,你不必在意。”
崔容心道我不是在意老板,是在意你啊殿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该不是什么鸿门宴之类……
可是再想,自己似乎并无什么可令人图谋之物,更觉迷惑。
相比他的纠结,杨进仿佛真是来喝酒的。
他拎起酒壶,将面前的杯子斟满,推给崔容一杯,自己伸手拿起另一杯仰头饮尽。
崔容盯着那骨肉均停、修长有力的手指看,只觉得这动作说不出的肆意潇洒,一时脑子抽风,也学着一口喝干净——然后呛到咳嗽不停,没来得及入口的小半杯酒也洒了他一身。
杨进面无表情地掏了条帕子递给崔容。
后者接过,含糊不清地道了谢,头也不敢抬,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好过继续在这里丢人。
崔容发誓自己在杨进眼中看到了笑意。亏得他还打算结交五皇子,却一而再地被这人看笑话……出师未捷身先死,叫人情何以堪!
“这酒颜色好看,其实烈得很。”杨进忽然轻咳一声说。
这算是安慰吗?
崔容心里一跳,疑虑愈发浓烈,他一无权无势的侯府庶子,何德何能,三番五次得皇子殿下的青眼?
冷眼看惯,遇到这样的示好,崔容有点手足无措,第一反应却是防备。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再开口声音已经十分镇定:“草民不善饮酒,叫殿下笑话了。”
杨进察觉到他的变化,无声暗叹,道一句“无妨”,继续喝酒。
他想的简单,既然在意,那就不妨顺心而为,如此而已。不过来日方长,却也急不得。
两人无声对饮片刻,崔容忍不住再开口:“殿下……上次殿下落了东西在草民那里,不知该如何物归原主?”
“哦,那个,”杨进半晌才想起来,顿了顿说,“我下次出宫,要到上元节了,便还在这里吧。”
崔容闻言傻眼。他先是喝了莫名其妙的酒,现在又多了莫名其妙的上元节之约,总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好像有点奇怪?
崔容心中有事,愈发沉默。
一壶酒很快见了底,该是回府的时候了。崔容想着这顿酒该自己请,看向那姓骆的老板。
“五两。”骆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桌子旁边,伸手道。
崔容摸荷包的手不禁一抖:“什么?”
骆老板懒洋洋解释:“酒三两,小菜二两,共五两。”
什么绝世佳酿,竟然要三两银子一壶?!还有那四碟小菜,二两足够买一车了!
简直是黑店啊!
崔容欲哭无泪,贫穷的侯府庶子,出门一般不带这么多银子……
他面红耳赤地看了杨进一眼,后者直接掏出荷包。
结果又多欠了一份人情。这一天,简直不能更尴尬了。
第二十章:上元之约
“宝珍妹妹,你刚才说什么?”崔容眨着眼睛,一副茫然的表情。
崔宝珍似乎将他这副模样理解为惊喜过大的反应,掩嘴笑道:“刘大人过府拜访,爹爹让四哥也一起到前厅去。”
想了想,崔宝珍怕崔容不明白,好心解释道:“爹爹这是准备将四哥介绍给同僚们,四哥可别再迟了……记得先换身衣服。”
她看了崔容身上穿的棉布长袍,补充了一句。
崔容当然明白崔怀德的意思,他想不通的是,父亲大人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
按照原本的打算,崔容并不准备搅合到这些事情里。他只想给自己多弄些家底,然后早日离开崔府,自自在在地过日子。
不过,此时他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暂时扮演好“低调听话略有才学的庶子”这角色。
学馆那一场闹剧之后,崔容的名字已在不少家族内私下流传;再加上崔怀德的刻意之举,他十分顺利地被长安城的勋贵家族接受了——作为一个出身不高的庶子。
于是一连几日,崔容都得站在兄弟们身后,成为崔府一名不起眼的陪客。
至于五殿下的上元之约,崔容无奈地发现两人并未约好时辰,到了正月十五这日,他只好一大早就赶到无名酒肆候着。
这一候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黄昏杨进才姗姗来迟。
“抱歉,宫里差事缠身,一直不得闲。”一见崔容,杨进便解释道。
崔容知晓轻重,忙问:“殿下可用了饭?”
杨进摇头。
无名酒肆只有酒,没有饭菜,崔容想了想道:“我知道一处地方,殿下不介意的话,可去一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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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容带杨进去了丰裕斋。
年节未过,大部分酒楼食肆都没开门,仅有的几家,也都被达官贵人包下了。杨进是微服出宫,而以崔容的身份,想在其中争得一席座位绝无可能,所以这也算是无奈之举。
丰裕斋的大部分伙计都放了假,只有李福无处可去,自愿留下来看店。
李福见崔容带了人来,很机灵地没有称呼“少爷”,表现出一般熟客上门的样子,将二人请进前厅的小间内——他得张氏重用很有一段时间,对于崔容的事多少猜出几分。
张氏得了信,草草收拾一番也出来招呼。
崔容点了几样菜,嘱咐说“要快”,没过多久,李福就端着盘子上来了。豆苗炒鸡脯、酿豆腐、萝卜羊肉、烤鹿脯并几样素菜,还有一道清炖乳鸽汤。
除了几样快手菜,余下的是张氏让出了自家所备,凑了这么一桌。
“街边小店,不比宫里御厨,殿下莫要嫌弃。”崔容将筷子递给杨进。
杨进心思清明,哪里看不出崔容和店老板关系匪浅。但他并未说破,只道:“不妨,已经很好了。”
杨进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酿豆腐,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赞道:“香浓醇厚,入口即化,别有一番滋味。”
这话倒是不假,张氏别无所长,唯有做吃食无师自通,比那些名厨也不遑多让。
听了杨进的称赞,张氏满面笑容地道谢,又对崔容说:“二位请慢用,李福在外面伺候,有事唤他便是。”
然后便退下了。
房间里再无他人,崔容便把荷包拿了出来,双手捧给杨进,口中再次道谢。后者伸手接过,笑了笑收入怀中。
一顿饭吃毕,崔容要唤李福上茶,却给杨进拦了。后者正要说什么,窗外忽然亮光一闪,是不知何人放了烟火。
于是话出口便成了:“我难得赶上这日出宫,正巧可去外面看看。”
长安城的习俗,上元节开宵禁三日,放烟火,办灯会,鼎盛时花灯有数万盏之多,照得长安城如同白昼一般。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这日大都会到街上去凑个热闹。
崔容将目光投向窗外正好绽开的金色烟火。
他从前总觉得一个人参加灯会太过悲惨,因此从来都是呆在府中睡觉,现下被杨进一提,不知怎么,就有些心动了。
“好。”他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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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从皇家禁苑芙蓉园蜿蜒而出,绕了大半个长安城,素来颇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是长安城里文人墨客、青年男女最爱的去除。
此时只是早春,江畔垂柳新芽虽未发,但却被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花灯装点着,丝毫不现颓色。
因为怕被人认出,崔容与杨进没有去人多之处,只远远地沿着江岸步行。
两人说起那日围猎,杨进道:“我观你功底不差,为何却不会骑射?”
“草民自幼并无人教导此艺。”崔容回答。
杨进想起崔容幼时的境况,想了想开口:“若你愿意,我倒可以替你请一位师傅,一年半载也就够了。”
崔容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杨进的双眼,直接问:“我不过一身份低微的庶子,殿下因何这般照拂?”
杨进在他面前站定,沉默片刻答道:“‘人治不如法治’。”
崔容一愣,就听他继续说:“那日我路过,正巧听见这句话,便觉颇有深意。崔容,倘若你有了机会与权力,就当真能做到吗?”
这话问得直接,崔容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努力回想上一世,怎么也想不起最后是哪一位皇子被立为太子。不过有一点却能肯定,面前这位五殿下并没有多高的声望——至少崔容就没怎么听过他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