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安慰支持,却是将崔世亮的话坐实了。
崔容早就料到他是这般做派,借着低头掩去自己的神色。
闻言,他摇摇头,低声说:“刚才还有外人在,想必明日,整个学馆就都知道了。”
在崔世卓眼中,崔容一贯的懦弱,这模样分明是担心自己身世传出去没脸见人。
他伸手摸了摸崔容的头顶,温言道:“小容要是怕受委屈,不想来学馆也可,在府里大哥一样能教你。有大哥在,你不用勉强。”
崔容抬头:“大哥,你不要骗我了,我都明白的。”
崔世卓动作微微一滞,半晌应了句:“……嗯?”
“如果我真回府,让父亲知道,肯定会责怪大哥的。”崔容扶上崔世卓的手,十分动容地说:“我已经不小了,不能再叫大哥像从前那样替我受过。几句闲言闲语算什么,为了大哥,再难我都能忍,不会辜负大哥的期望。”
不能明着反驳你,那就恶心死你。崔容心里恶狠狠地想。
崔世卓脸色果然有些异样。
崔容一口一个大哥,表现出一贯的亲热信任,话里话外又是十足的兄友弟恭。可是想起近日种种,崔世卓拿不准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素来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中的傀儡,竟然让自己生出看不明白的感觉,崔世卓的心情很不愉快。
与崔容对视片刻,崔世卓眼眸深处暗潮涌动,却尽力没有表现在脸色,而是笑了笑,抱住崔容:“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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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馆的事当晚就传到了崔怀德耳朵里。
他近来为了崔世亮驸马的事情熬得焦头烂额,偏偏正主一点不肯让人省心,生怕自己老爹忙不死似的,竟然弄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跟公主搭话的时候挺机灵,怎么现在蠢到如此地步!你叫我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崔怀德大骂跪在面前的崔世亮,骂完还不解气似的,上去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崔世亮不敢喊疼,爬起来又跪在崔怀德面前,低头不做声。
崔怀德见状,倒也没有再动手。一想到后面该如何收拾残局,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返身坐在椅子上:“滚回你房子去,一个月不准出门。”
教训完崔世亮,崔怀德想了想,又让人把崔容叫来。
崔怀德先用难得的慈父口吻安慰了崔容几句,又有些艰难地说:“你娘没有……”
大概是觉得“勾引”两个字实在难以出口,崔怀德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恼怒地说:“总之,这件事不许再提,也不许胡思乱想。”
“其实父亲不用担心我,”相比崔怀德,崔容倒是镇定得多,“堂堂男儿,岂能因为这种事怨天尤人。无论我娘是什么身份,她都是我娘。而父亲您,也永远是我的父亲,谁也改变不了。”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崔怀德并没有听出来,他只当崔容是亲近自己的意思,顿时大感快慰,看崔容顺眼了不少。
心中一时冲动,崔怀德说起要给崔容上族谱,按辈分改个名字。
崔容却摇摇头:“好男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儿子这名字是父亲起的,没什么不好,儿子不愿意改。至于族谱,全听凭父亲的主意。”
崔怀德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
要改名字,上族谱,这并不是一件小事,难免要开宗会祭祖宗,而崔怀德私心里,是不想再提起自己那段丑事的。
崔容说不愿意改名字,正巧合了崔怀德的心意,于是接连夸了崔容好几句,把上族谱的事情也含糊带过去了。
按照崔怀德的意思,既然族谱的事被提起,那也该把崔容名字补上,只是得待日后有机会,悄悄办了就是。
回到自己房间,崔容不禁冷笑。
改名字?他才不稀罕。
他单名一个容字,不上族谱,不排辈分,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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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所有人预料的,崔容母亲是贱婢的传言在学馆流传开来。
因为他出过几次风头,原本就有人看不顺眼,这下简直是如获至宝地传播这条不知道真假的消息。
时下社会极其注重门第,越是贵族世家越是如此,崔容一下子就成了学馆里的异类。
不过,说也有趣,对他冷嘲热讽的,大多数是和崔世亮一样出身平平的庶子。而那些真正有权势地位的子弟们,倒自恃身份,至少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恶意。
而与崔容、张仪交好的几人,大多公开站在崔容这边。这么算来,其实崔容的日子和从前没有相差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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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杨进怀里揣着一个羊脂玉小盒,往承乾帝寝宫走去。
承乾帝微恙已有些时日,但瞒着后宫和朝臣,这件事除了御医,只有他的近侍和五儿子知晓。
杨进正是替他取药回来。
第十七章:变化
进了承乾帝寝宫,杨进将药盒子从怀中掏出来,递给内侍总管李德宝,然后退到一旁。李德宝从里面掏出鸽子蛋大小的一枚黑褐色药丸,小心翼翼地切了一点尝过,这才捧给承乾帝服用。
药丸里面虽然加了蜂蜜,但味道依然好不到哪儿去。承乾帝却像毫无察觉一般,细细嚼了,才出声道:“茶。”
杨进忽然拦了李德宝,亲自上前倒了一盏温水给承乾帝,语气诚恳又略带强硬地说:“父皇近日不宜饮茶,还是节制些吧。”
李德宝看了承乾帝一眼,见后者没有反对,便默默退了出去,让杨进服侍承乾帝吃药。
承乾帝接过茶盏喝了大半,这才道:“几个儿子里,也大概只有你敢这么和朕说话。”
“只要是对父皇有利,儿臣并不怕得罪任何人。”杨进很直接地说。
这种直接令承乾帝很满意,便拍了拍他的手以示亲近。
在承乾帝眼里,自己的五儿子无疑是聪明的,这种聪明令他安于守己,从不宵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承乾帝将黑衣骑交给杨进,却不只因为他聪明,更重要的理由是,杨进生来性情耿直,身后又没有强大的外戚,承乾帝更容易驾驭一些——这样一支纯粹的、不受外人控制的力量,才是他所希望的。
先帝建立了黑衣骑,承乾帝花了十余年的时间,将这支骑兵打造成一柄利刃,而杨进就是他选中的、握刀的手。
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否则等承乾帝百年之后,新君大概不会喜欢这只手的存在。
都是自己儿子,承乾帝还没有无情到这种地步。
黑衣骑是本朝极其超脱的存在,不仅直接听命于承乾帝,掌管着刑狱大权,而且还具有巡察缉捕和审问的权力。
若换了其他人,手握这样的大权,时间久了难免心生异念,弄出点不怎么干净的勾当。而承乾帝观察了杨进很久,终于肯定自己这五儿子的确没有什么私心,甚至得罪自己兄弟时也毫不避讳,完完全全是个纯臣。
自此,承乾帝对杨进的信任,反而是自己几个儿子里绝无仅有的。
“驸马近来如何?”服完药,承乾帝靠着软榻闭目休息,忽然问。
杨进想了想回答:“有半月闭门不出,听说是在府里思过。”
承乾帝点点头,对崔世亮的悔改之举表示满意。相比一个聪明伶俐的驸马,他倒更喜欢脑子简单点的,能把公主哄开心就行了。
而杨进,此时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并不是故意去探查崔容的身世,不过在收集有关崔世亮的消息时,听到学馆的传言。
因为在意,杨进索性又往深处查了查,才得知原来崔容在侯府过得十分艰难。
回想起和崔容数次短暂的相交,他眼神清亮,不卑不亢,整个人像寒风中挺拔的青松一般。
杨进微微叹息,说不清心里面涌起的是什么情绪。
承乾帝似乎说了什么,杨进一时走神,没有听清,只好再问:“父皇的意思是……?”
承乾帝有些诧异,但并没有追究:“继续盯着驸马,朕不希望听到任何不利于公主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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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得了教训,还是想明白了,崔世亮解除禁闭以后,整个人变得沉稳了些。
此时已至腊月中旬,新年将至,往鸣业寺礼佛的老夫人使人传信来,说是这几天就准备回府。
六日后,人就到了。
扶着二小姐宝姿的手下了轿,老夫人看着迎接自己的满堂儿孙,心情极佳,离府小四月,她看上去反而精神了些。
陈氏和崔世卓的娘子张氏见状连忙恭维,说老夫人果然有佛缘,才能得菩萨如此庇护。
老太太信佛,听了这话更加高兴,也夸了崔世卓好几句。
午间自然是阖府大宴,老太太上座,男子在左,女眷在右。
崔容也在席间,坐在崔世卓的右边,算是个正式的位子。
因为自家出了一位驸马,老夫人见了崔世亮便眉开眼笑,唤贴身侍女将自己在鸣业寺用的佛珠串取了来赏他。
崔世亮谢过祖母,当下就戴在了身上。
散席后,老太太便留下崔怀德说话。
见崔怀德言语间对崔容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老太太大感欣慰。在她看来,崔容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她崔家的孙儿,能父子和睦自然是极好的。
可惜老夫人信佛,于俗事上本就有些淡,也就偶尔过问一两句,并不能真正起什么作用,
“菩萨保佑,原本就该如此。”听崔怀德说崔容最近大有长进,想找个机会悄悄给他上了族谱,老夫人说:“这孩子长这么大连族谱都没上,你这当爹的,不像话。”
崔怀德有些尴尬,叫了一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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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谈话崔容并不知晓,他正计划着准备什么寿礼。
十月份是老太太的寿辰,可是那时候她人在鸣业寺,府里便没有办,计划着等新年的时候一并补上。
崔容打定了主意要争点家底,首选目标就是老夫人。
如果说上一世府里还有谁会偶尔关心他,那就只有这老太太了。崔容打算先博老太太欢心,曲线救国。
寿礼不能太贵重,因为他手中“不该”有太多积蓄;但又要足够有分量,否则显得不够心意。
终于决定之后,崔容就连忙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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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开始,学馆就放了年假。
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开始为过年做准备,祭灶神,办年货,写春联,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崔府也不例外,崔怀德还特地命人开了库房,将一应器具都擦洗一遍,为除夕祭祖做准备。
陈氏吩咐儿媳张氏指挥下人们清扫家具门庭,钉桃符,贴春牌,自己要忙着查看各个庄子管事呈上的租子账目,又从里面挑拣一些稀罕的牲畜蔬果,准备过年添菜应景。
到夜里,陈氏才得空跟崔怀德念叨:“今年各庄子交上来的货物银钱,少了好几成,莫不是管事黑心私贪了?”
“年景不好,倒也怨不得他们。”崔怀德道。这几月货价飞涨,各庄子收成欠佳,这些事他听庄头说过一些。
陈氏闻言叹道:“送来的东西都不够拿来过年的,少不得还得去采买。”
想起府上这几月的账目,陈氏又是头大如斗,跟崔怀德商量着,要他跟手下人说说,再弄几个铺子才好。
如此忙忙碌碌,七天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第十八章:伤景
除夕向来是全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加上这一天又要给老太太做寿,整个崔府被布置的喜庆又隆重。
一大早,崔怀德先去礼部领了春节的赏赐,然后回府,领着儿子们去府里的小祠堂祭拜祖先。
崔府的宗祠设在江南,只有崔怀德一支因为做了官,才迁到长安,于是自然是崔怀德做主祭。
待礼成后,崔老太太在儿媳的搀扶下,带着女眷献贡品,足足有八十八种菜肴果品,满满当当摆了整张祭桌。
等这一番折腾结束,时间已至午时。
众人略略吃了几口便饭,又将崔老太太请到府里正堂坐下,儿孙们按照辈分一一跪拜磕头。
寿礼就该在此时献上了。
崔家兄弟几个里,只有崔世卓成了亲,育有一双儿女,每到这种时候,他们自然成了阖家瞩目的焦点。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一并上前,捧着一尊白玉观音,给老太太磕完头,又奶声奶气地说:“祝祖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个娃娃不过两三岁大,平日话也说不全,难得这两句却是口齿伶俐,喜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直接就赏了两袋小金锞子。
再看其他人送上的寿礼,南海的沉香木拐,上百颗伽南珠的项链,三尺高的红珊瑚……无一不是富贵至极。
虽然早有准备,崔容心中还是捏了把汗,想着待会儿自个儿的寿礼拿出来的时候,脸皮可要厚一些才成。
终于轮到崔容,他自己捧着托盘,到崔老夫人跟前磕头,又道:“孙儿办不起贵重的礼物,只日日焚香沐浴,手抄《金刚经》七七四十九遍,为祖母祈福。”
崔老夫人一怔,连道:“快拿来我看看!”
她离府时,记着崔容连大字也不识一个,此时竟然会抄写佛经,叫老太太如何不惊讶。
翻开经文,崔老夫人只见上面字迹端正俊秀,一看就是花了极大的心思,心下极是快慰,暗道儿子说崔容大有长进,此话果然不假。
“好孩子,有心了。谁说不贵重,我喜欢得很。”崔老夫人没有将佛经交给婢女,而是直接放在了自己手边。
见此一幕,崔怀德含笑点头。他暗道崔容不知是吃了什么灵药,仿佛开了窍一般,越来越会做事,令他的面子上也增了几分光。
而崔世亮,难得和崔世卓母子想到了一处——崔容竟然仗着自己无所事事,用这种法子讨好老太太,简直太卑鄙无耻了!
手抄佛经的主意,他们不是没想过,奈何春节前夕实在太忙,分身乏术,也只有搁下了,却叫崔容钻了空子,可恶至极!
但碍于场合,陈氏他们再生气也不能发作,反而得跟在老太太后面赔笑脸,心中别提有多窝火。
崔世青见状,瞧瞧冲崔容眨眨眼睛,又抿嘴一笑,显然觉得这场面可乐得很。
最后,崔容得了老太太戴了多年的一块玉佛牌,比先前赏给崔世亮那串佛珠还要得她看重得多。这又惹来一阵不忿,此事不提。
其实真说起来,崔容这礼物是讨了巧。
手抄佛经,要是换了旁人送出,未必有他今日的效果。谁让崔容先前“不识字”呢?
得知崔老太太补办寿宴,虽然除夕不便登门,但交好的府上还是打发人送了礼物过来。
将他们一一接待完毕后,日头西斜,已近黄昏了。众人各自回房,稍作休整,等待晚上的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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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得穿这件,保证好看。”宝儿从箱底翻出一件绛红色的棉袍,抖了抖,在崔容身上比划。
袍子是缎面的,上面绣着暗红团花,喜庆又富贵——正是之前崔容初去学馆那一阵,陈氏准备的几件衣服之一。
宝儿一直觉着这么好的衣服放着浪费,总想让崔容穿一穿。
崔容倒不是故意不穿,他还犯不着和一件衣服过不去,只是陈氏的品味实在与他相去甚远罢了。
不过除夕之夜,倒也算应景。崔容一点头,宝儿欢天喜地地给他换衣服,好像自己终于赢了少爷一回。
到了夜里,四处灯笼点上,整个崔府笼罩在红艳艳的光辉里,除夕的家宴开始了。
众人围坐在长桌两侧,有说有笑,倒是很有合家团圆的气氛。
因为看见不知谁家放的烟花,崔世卓的一双儿女又是拍手又是大笑,还闹着不要坐椅子,也要父亲带着去放爆竹。
“你们两个,怎么跟猴儿屁股一样,快坐好!”张氏怕惹老太太不快,连哄带喝,可惜她素来温柔,两个孩子根本不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