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柄上雕镂着精细的花瓣,花蔓一层叠着一层,蓦然绽放。
铜铃铛摇摇晃晃。
流英剑。
我猛然站了起来。
流苏捏了捏我的手掌,示意我不要激动。
我坐下来,眼睛却离不开那把剑了。
那是我爹爹的随瑾剑。
是我爹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第63章:别水之侧(四)
假俞森走到大堂之上,将衣摆一扬,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桌子上。
底下群雄纷纷皱起眉头,一人道:“俞公子,你这动作未免太有失大体。你这是在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吗?”
假俞森摆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我是在守株待兔。”
又一人道:“守株待兔?守什么株,待什么兔啊?”
那假俞森嘿嘿笑了笑,大拇指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守的就是我俞森这株树,待的嘛……”
他又嘿嘿一笑,“自然是流苏这只大肥兔子了!”
全场一片哗然。
有的人已经气愤地站起来,指着假俞森骂道:“你不要消遣我们开玩笑,你把话说清楚!今日若不是少林武当两位掌门也来这里给你庆贺,老子才不鸟你这根葱呢!”
假俞森笑道:“倾城教郭掌门不要激动。我俞森说一就是一,怎么会无故消遣各位呢?”
“那你快说清楚!流苏那是怎么回事?他今日真的会来吗?”
假俞森说:“只要我出现,他就一定会来。”
“你为何如此肯定?”
假俞森笑了笑,道:“因为我就是十年前,杀了他亲生父亲火烧他家的那个人!”
全场爆发出一阵骚动。
我一愣,猛然回头看向流苏。
流苏神情淡漠,眼神凛冽地看向假俞森。
有人恍然大悟般喊道:“十年前,莫非是……”
假俞森点头,说:“流月宫流苏的父亲,就是名满京城的琴师,慕容未天!他屠我温山剑派,四处寻找我,就是为了报十五年前的杀父之仇!”
“啊!果然,果然是慕容未天!”
“流苏原来是慕容未天的儿子,才长得如此……”
流苏冷冷地哼了一声。
群雄议论纷纷,一人颤抖着说:“那……那流月宫流苏,现在可是来了?”
假俞森说:“昨日在别水之上发现了四具江湖兄弟的尸体,那尸体是被暗杀而死的,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单单没有了一张请帖。没错,流月宫流苏,现在就在我们的会堂之中。”
众人骚乱了,一人喊道:“那流苏以一人之力闯入武林大会如入无人之境,如果他出现在这里,我们……我们哪还有活路啊!”
人群混乱了,有的人惊声尖叫,有的人推翻桌椅夺路而逃。
假俞森哼一声,将流英剑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人群安静了些许。
“各位朋友,这把剑,大家可有印象?”
有人叫喊出来:“流英剑!”
“这剑不是在流苏的男宠手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假俞森道:“流苏和男宠林暮被金河教众人追赶,双双坠落凤火崖,这把剑几经转手,到了我手中。”
“凤火崖!凤火崖的公子九辰武功盖世,十五年前在武林大会上一举夺冠,之后却再未出现。流苏落到他手中,定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假俞森冷笑:“非也非也。非但如此,据凤火崖的弟子们所说,他不仅杀了公子九辰,还把闭月心经练到了第五层!”
满场哗然。
假俞森又道:“但闭月心经乃是一门妖功,功力每增进了一层,身体无法适应负荷,刚开始时就会经常不稳定,也就是……散功。”
流苏轻叩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我看着他,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我颤抖道:“流苏,你的眼睛,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假俞森突然将视线投向了我们。
“千琼岛的各位,对此,你们有什么想法?”
南陌和妄朱猛然跃起,兵刃立动,将我和流苏护在身后。
假俞森跳下桌子,朝我们走来。
“我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你却还没有取我的命。果然,在连环摧心散的作用下,散功的几率又提高了。”
南陌冷哼一声,“我们宫主是懒得与你等鼠辈交手!”
逍遥剑出手,剑影翻飞,一环连扣一环,剑剑取其命门。
假俞森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谁敢称我为鼠辈!”
流英剑猛然出鞘,流光剑影,剑气如虹,势比气吞山河,迅如雷霆闪电。剑招出其不意,招招猛功强打,气势逼人。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时温山剑派最富盛名的剑法,也是师父名扬天下的剑法。
乱武九剑!
南陌的逍遥剑重在一个快字,而乱武剑却重在一个猛字。
但此人的乱武九剑,却是既猛且快!
能把温山的乱武九剑练得如此纯熟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
南陌勉强应付了数十招,慢慢落下阵来。
妄朱拔剑便要上,假俞森却抢先一步,将他手中的剑打飞了。
“流苏,你已经逃不掉了!”假俞森举剑直刺,流英剑应声脱手,流苏身形一动,斗篷呼啦一声扬起来,被流英剑钉在了墙上。
流苏的发带被扯断了,乌黑长发轻扬在空中,缓缓散落下来。如水如练。
漆黑的眸子冷冽漠然。
人群中有人喊道:“果然是流苏!”
假俞森从墙上拔下流英剑,指向了流苏。
“孽子流苏,为我温山剑派三十多条人命偿命吧!”
剑光似水,朝流苏刺去。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温掌门!不要杀他!”
流英剑猛然停住了。
流苏黑玛瑙一样的眸子看向了我。
我猛然磕下头去,“温掌门,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我求求你,求求你!”
我抬起头,再一次用力地磕在地上。
一次又一次。
磕得咚咚直响。
我只觉得我的额头都磕得没有知觉了。
心中冰凉一片。
流苏杀了温山剑派三十多个人,温殊山不可能不杀他。
即使知道如此,我却仍然没办法看着他死。
这是我能干的唯一的事情了。
我只能不停地磕头,害怕抬起头来时看见师父把剑刺入流苏的胸膛。
温殊山看了我一会,说:“你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起头,温热的液体流过我的脸。
温殊山的眼底流过一丝惊诧,“你是……”
我声音嘶哑地说:“我是流月宫的男宠,林暮。”
温殊山低声念道:“林暮,林暮,啊……林暮是你!”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就是林暮。”
温殊山震怒了,他气得发抖,抬起手猛然甩到我脸上。
啪地一声,我只觉天旋地转,被摔到地上。
嘴角溢出腥甜的血。
“孽障……孽障!”温殊山愤怒的声音透着内力,如雷霆炸响。
我趴在地上,伸手抱住温殊山的腿,嘴里停不住地说:“温掌门……孽障是我,你杀我吧……求求你,别杀他,你别杀他……我求求你……”
眼泪混杂着鲜血流下来。
我是孽障。
这都是我造的孽。
流苏是慕容未天的儿子。
慕容这个姓氏,本就是流苏氏衍生而来的一支。
流苏既是慕容,我为何没有发现?
亦或是,不愿去发现?
慕容未天杀了我爹爹,我杀了流苏的爹。
慕容未天是我杀的,流苏是因为我才屠了温山剑派的门。
一切都是我的错。
全都是我的错。
隐隐花香传来,流苏走过来抱起了我。
“暮儿,别哭。”
我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沙哑得说不出话来:“都是我的错,流苏……都是我的错,让他杀了我,你快走,你快走啊!”
他俯下身吻了我一下,“我们一起走。”
只听“噗嘶”几声异动,橙色的烟雾突然从会堂的各个角落弥漫出来,迷雾中冲出三个人影,温殊山忙捂住口臂,大声道:“别让他们跑了!”
流苏搂住我的腰将我抱起,一人在前面喊了一声:“宫主,这边!”
长鞭舞动之下,面前的人全都被甩到两侧。
迷蒙之中,看见温殊山和两个人打成一团,金石相碰之声响个不停。
我的头疼得厉害,流苏抱着我,我不知何时就失去了意识。
第64章:追心宅(一)
和风落花,琴声袅袅。
阳光透过云层,在桃花林中投下斑驳光明。
“呜哇——呜哇——”孩童哭号的声音夹杂其中。
“未天,他怎么又哭了?他不喜欢我?”
爹爹一脸局促,抱着怀中的襁褓晃来晃去,那孩子却哭得更凄厉了。
慕容未天放下手中的琴走过来,雪白的衣摆在地上沙沙作响。
他伸出雪白的手指碰了碰孩子的脸,声音低柔动听,“乖,不哭了。”
孩子哭得歇斯底里,嗓子都哑了。
慕容未天有些无措地笑笑,说:“只有他妈妈能让他不哭,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开口,声音稚嫩,“笨爹爹,你这么晃他晃得他都头晕了,他怎么会不哭呢!”
爹爹赶紧不晃了,又用满是胡茬的下巴去蹭孩子的脸。
孩子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哭叫。
我说:“笨爹爹笨死了!拿给我,我来抱他!”
爹爹有些迟疑地看看我,“森儿,这是弟弟,可不是给你玩的。”
慕容未天轻笑道:“让森儿抱吧。他不会摔了弟弟的。”
爹爹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递到我怀里,我两只手拖住了它。
一个漂亮的小婴孩躺在里面,皮肤雪白嫩滑,两只眼睛还紧紧地闭着,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涌出,小拳头握得紧紧地,像白软的馒头。
我附到他耳边,轻声说:“白馒头,你再不笑,我就吃了你。”
我知道他听不懂我的话,但那时,他却果真不哭了。
两只大大的眼睛睁开来,水汪汪亮晶晶,像两颗黑葡萄。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爹爹问。
慕容未天说:“还没有名字。瑾之说叫什么名字好?”
爹爹为难地搔搔头,“我又没读过什么书,只会刀啊剑的。”
慕容未天笑笑,说:“森儿的名字就很好听。”
爹爹笑道:“别寒碜我了。”
慕容未天笑吟吟地看着爹爹,目光温柔。
“瑾之说,瑾之说……”慕容未天轻声沉吟,缓缓露出一抹笑,用手指尖沾了点酒水,在桌上涂写起来。
“‘瑾言’,将瑾字去王为堇,以免乱了辈分,称作‘堇言’,你说如何?”
爹爹笑道:“慕容堇言,好听是好听。但又用我的名字,未天不是说这样太自大了么?”
慕容未天但笑不语。
“咿呀——”那孩子咧开嘴发出怪声音,小手挥啊挥。
我乐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他的下巴。
他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指头。
软绵绵热乎乎的触感。
我笑道:“白馒头,我请你吃好吃的!”
爹爹吓了一跳,赶紧拽着我的领子把我扯回来,“堇言还小,不能乱吃东西。”
我扁扁嘴,“知道了,爹爹真小气。”
爹爹不再看我,孩子张开嘴咯咯地笑着。
我背过身挡住爹爹的视线,用指头沾了点酒,放进那孩子嘴里。
孩子乖乖地含住我的手指,接着哭丧着脸吐了吐舌头。
我笑起来。
手指戳他的脸,“白馒头,大酒鬼堇言。慕容堇言。”
抬起头时,我看见慕容未天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惊,赶紧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生怕他看见我喂白馒头酒了。
慕容未天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爹爹。
意思说他不会告诉爹爹。
我赶紧点头。
慕容未天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他托着下巴轻笑,他的脸美得无法无天,一双美眸笑意轻漾。
瞳孔幽蓝,如同幽冥的火焰。
睁开眼,枕头上湿了一片。
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在眼前。
我伸手想去摸,“白馒头……”
“肚子饿了?”流苏低柔笑道。
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摇摇头。
流苏伸手把我脸上的眼泪擦掉,说:“别哭了,头上的伤还疼么?”
“不疼了。”
疼的是别的地方。
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父亲杀了我的家人,我杀了他的家人,他灭了我的师门。
我们本应是血海深仇。
不共戴天。
但如今,我却没有办法恨他,甚至没有办法停止喜欢他。
这次第,让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这才发觉,“我心匪石,不可以转”这句话,是多么可悲。
因为我现在是多么希望,我的心是一颗石头。
不会为他的柔情心动,不会为他的难过心痛。
不会为离开他而心碎如焚。
我哭出声来,拉着他的袖子,手指颤抖。
我哭道:“流苏,对不起。”
他担忧地看我,手指温和地磨蹭我的脸。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深深地看我,轻声道:“暮儿,我喜欢你。”
我哭得更大声了,身体不住地发抖。
他说他喜欢我。
他不知道的是,他喜欢的不是我。
他喜欢的是林暮。
我不是林暮,我的名字叫做俞森。
俞森这个名字,是我不得不背负的罪孽。
罪孽就是我自己。
我从来没有哭得这么歇斯底里过,感觉肚子里一阵一阵地翻滚。
流苏静静地看了我许久,轻柔地抱着我躺在床上。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觉得我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流苏黑幽幽的眼睛静静地凝望我。
我顶着红肿的眼睛看他,咧开嘴露出个难看至极的笑,说:“大美人,我们来做吧。”
流苏浅浅地笑,说:“好。”
好看的眸中有莫名的落寞。
风拂暖帐,玉床摇。
三寸柔情,无尽泪。
他进入我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
所有的疼痛都在胸膛中。
我拼命地迎合他,摆动腰肢。
血沿着大腿流淌下来,身体却是麻木的。
我渴望疼痛。
并且希望这疼痛永远不要结束。
结束的时候,我听见了流苏的叹息声。
夜深了,红烛燃到了一半。
烛泪一滴一滴流淌。
麻醉药应该已经生效了。
我轻轻叫了一声,“大美人。”
流苏闭着眼睛,呼吸冗长。
我凑上去,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悄悄地披上衣服下床。
夜寒凄清,月色静静流淌。
晚风萧瑟,路上行人匆匆。
我走下楼,看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在马厩旁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