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他朝我点点头。
竟是妄朱。
我心下一沉,赶紧打哈哈道:“妄朱啊,你也睡不着?”
妄朱说:“宫主让我在这里等候林公子。”
我撇撇嘴,居然被发现了。
我说:“我知道了,我就随便走走。”
妄朱说:“宫主说让我备好马,送林公子走。”
我一愣。
“他知道我要走,还……?”
妄朱点点头,“宫主知道,宫主什么都知道。他说他不会再逼你了。”
我想到他那个轻幽的叹息。
我轻声说:“那个笨蛋。”
妄朱看了我一会,叹道:“林公子,如果你还有心,就不要走。”
我叹气,摇了摇头,“妄朱,如果我不走,结果会更惨。我一定要走,我没有选择了。”
妄朱幽幽地说:“不。你有选择,但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走过来,把马缰交到我的手上,说:“林公子,再会。”
我翻身上马,一抬头看见二楼雕窗前,蓝影一闪而过。
第65章:追心宅(二)
我一路策马奔腾,连饥饿的感觉也没有。
一直跑得千里风身上出了一身的汗,才拉住马缰让它停下来休息。
一路不吃不喝地跑了两天,眼前出现了一片萧瑟的桃花林,才知道自己竟不自觉地回到了追心宅。
落叶已尽,花苞还没长出来,整片桃花林都是光秃秃的。
冬寒未至,人间萧条。
牵着马徐徐而行,桃林深处出现了两座墓碑。
俞瑾之爱妻闽心墓。
痴心酒侠俞瑾之墓。
自从被逐出温山剑派,就再也没有来给爹娘上坟了。
一代大侠俞瑾之的儿子,竟沦落成如此模样,真是让地下的人心寒。
两座墓都干干净净,连一根杂草也没有。
就好像有人经常来打扫一样。
我双手合十跪于墓前。
“爹爹,妈妈,孩儿不孝。”
深深地磕下头去。
在桃林中坐了整整一天,旁边的千里风无聊地踢石子。
第二天,我又到这桃花林来了,带着一壶温酒,三只酒杯。
从旭日高升,到夕阳西沉。
“爹爹,妈妈,今天我给你们讲一个人,是孩儿喜欢的人……”
“你们一定猜不到他是谁……连我也没有猜到他是谁……”
“什么?长得好不好看?好看,天下第一的好看,跟未天叔叔一样好看。”
第三天,第四天……
将近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这天拎着酒又来到爹娘的墓前,却看见一位布衣老人坐在墓前正念念有词。
我栓好马走上前,“老人家。”
那老人抬头看了我几眼,皱巴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道:“这不是俞家小少爷么。”
我一愣。
竟然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你是……”
那老人笑眯眯地看我,“俞小少爷长成帅气小伙子了,跟俞老爷长得真像啊。还带来了酒,过来过来,坐下吧。”
我看了他半晌,说:“我还是认不出你来。”
他笑容满面地点点头,“无妨。你不认得我是正常的,你那时还只是几岁的孩子。但我记得你,笑起来脸上有个小酒窝。”
“你可是父亲的旧识?”
他给自己斟上酒,摆摆手道:“非也。我以前是慕容家的总管。”
我猛然一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地低下头。
他看了我一会,笑道:“别介意。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说:“我做了那样的事……真的……真的……”
他笑笑,“俞小少爷,你不需要自责,慕容老爷很感激你,我是明白的。”
我愕然抬头,“他……感激我?”
老总管笑眯眯地端着酒杯,说:“不要着急,我慢慢对你说。”
于是,我听到了爹爹和慕容未天的故事的后半段。
慕容未天有两样宝物,这本应是一个秘密。
但这个秘密,不知为何竟走漏了风声。
有三个教派的人听说了这个消息。
他们围堵了慕容未天,却发现这两个宝物,都已经不在慕容未天的身上了。
其中一样,在俞瑾之手中,另一样,在铁匠鬼斧神手里。
鬼斧神踪迹难寻,他们把目标定在了俞瑾之身上。
俞瑾之武功高强,他们无法强取,却想了个计谋。
他们利用慕容未天,将俞瑾之骗出来,却在俞瑾之的杯中落了毒。
俞瑾之不会怀疑慕容未天,将毒酒喝下。
俞瑾之死了,那些人却仍然不知道宝物是什么。
他们将俞瑾之值钱的东西全部搜刮走,却偏偏没有带走那样宝物。
我皱眉道:“那两样宝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总管笑笑道:“俞小少爷,你还年轻,在我们那个年代,‘闭月诛心,惟我独尊’,说的不是秘笈,而是一个人。”
“什么人?”
老总管的目光有些飘忽,“他美艳绝伦,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杀人的手法瑰丽诡异。见过他的人无不一被他蓝色的瞳孔所迷惑,他一出现,连月亮也为之失色。当时的人称他为‘闭月妖子’。”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就是未天叔叔?”
老总管点点头。
我道:“他既然武功这么强,怎么会被那三个教派的人胁迫?”
老总管叹了一口气,道:“慕容老爷为了请求鬼斧神打造流英剑,舍弃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他回来的时候,毕生的功力都消失了。”
我愣住了。
“那样宝物就是……闭月心经?”
老总管点点头,说:“那有名的铁匠鬼斧神,还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公子九辰。”
我又愕然了。
难怪铁匠鬼斧神从那以后就从江湖上消失了,原来是不再铸剑,转而练武了。
我道:“那留给我爹爹的就是……”
老总管苍老的眸子看着我,“诛心十八式。流英剑指示的地方,就是藏着诛心十八式的地方。诛心十八式,就在这桃花林之中。俞小少爷,去你母亲的墓碑上看看。”
我走到母亲的墓前,在石头墓碑上仔细看了看,果真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一枚玉璧,玉璧嵌入石头中,颜色也变得暗暗的了。
玉璧上刻着清秀的字:慕容未天赠挚友俞瑾之。
老总管又说:“泼点酒上去。”
我照做了,金色的小字渐渐浮现了出来。
第一行字就是:诛心十八式。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总管咯咯地笑起来,“那些个蛮夫俗子,以为诛心十八式是一本秘笈,真是一帮蠢货。”
老总管看向我,说:“俞小少爷,故事还没有完。你可还记得,慕容老爷的儿子,堇言少爷?”
我又是一怔,骤然看向他。
老总管喝了一口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俞瑾之死后,慕容未天痛恨交加,他想要复仇。
他拿回了诛心十八式,在练功之前却又犹豫了。
诛心十八式,就像它的名字所说的那样,若练此功,必将绝情诛心。
练功的人,会逐渐遗忘自己心爱的人,一点一点,直至将有关那人的事情全部遗忘。
连记忆也不留。
绝情绝心。
练成此功之时,练功者就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这才是,诛心。
慕容未天放弃了。
他不愿遗忘俞瑾之。
他说,如果我连他也忘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儿子,慕容堇言。
他没有做的事情,他不想做的事情。
还有他的儿子,可以替他完成。
他在慕容堇言的身体上刺下了曼珠沙华腾纹。
诛心,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埋下了根蒂。
在慕容未天的引导下,慕容堇言的诛心十八式练得越来越纯熟。
他也越来越像个绝情的怪物。
于是,复仇开始了。
只一夜,三个害死俞瑾之的教派中,有两个教派被一夜屠门。
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的话让整个江湖大惊失色。
他说,鬼童子从地狱里爬出来了,鬼童子的名字,叫做流苏。
我的手心冒出阵阵冷汗。
玉璧攒得紧紧的,手指生疼。
心痛得如有什么碾过一般。
全都错了。
一切都错了。
老总管看了我一眼,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我的手上。
他温和地说:“俞小少爷,不要自责了。慕容老爷他一直认为俞老爷的死是自己的错,他能死在你手上,他是很感激的,你生得和年轻时候的俞老爷一模一样……慕容老爷早就不想活了,那杯毒酒,本应是由他喝下的。”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对着墓碑说:“俞老爷,俞夫人,等了那么多年,我终于把慕容老爷交代的这最后一件事做完了。以后,或许就不会再来看二位了。”
他朝两个墓碑深深地拜了几下首,拂袖而去。
我叫他道:“等等!”
他停下脚步,看向我。
我说:“我爹爹……可曾喜欢过未天叔叔?”
老总管淡淡地笑笑,说:“有情或无情,除了俞老爷自己,谁能知道呢?只不过如果俞老爷没有将慕容老爷手中的毒酒抢下来,死的就是慕容老爷了吧。”
他转过身,摇摇晃晃,走远了。
我想起那个梦。
梦里,林花翩飞,琴声似水。
爹爹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弹琴的人。
眼泪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
那么悲伤的目光,不会是在看一个朋友。
然而,那究竟是不是梦,我却已经分不清。
第66章:追心宅(三)
我将玉璧贴身戴着,离开了追心宅。
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人身穿青色衣衫定定地站在不远处。
“林暮,我们宫主在哪里?”
我叹了口气,说:“彩云美人,你们宫主在哪里,我不可能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现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见他了。”
我策马继续朝前走,南陌追了上来,拉住我的马缰,“你等等。”
我说:“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啊?”
他说:“我跟你一起走。”
我皱眉道:“你干嘛,要跟你们家宫主抢人?”
南陌语塞了一下,脸沉下来,说:“跟你在一起,可能会遇见宫主。”
我说:“你想多了。”
南陌还是黏上了我,我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听他的意思,在我走了之后的几天,流苏就不见了。
那个假俞森果然就是我师父温殊山,戴了一副头套,还练了缩骨功,才把自己弄成了那副尖酸模样。
温殊山回到温山,要重振温山剑派。
他那日在听风堂压制流月宫的事情传开了,想要拜入他门下的人都排成了长队。
温山剑派总算度过了危机。
我听着南陌的述说,有些麻木的感觉。
我说:“嗯,皆大欢喜。挺好的,小二啊,加一份糖醋虾仁。”
南陌阴阴地瞥我一眼,说:“宫主待你如此,你却如此无情无义。我看错你了。”
我无所谓地笑笑,道:“哦?你以前怎么看我的?有情有意?彩云美人啊,我只是一个风流好色的乡下郎中,也就是你口中的银贼。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
南陌沉着脸看了我许久,叹道:“宫主现在闭月神功不稳定,要是散功的时候落到别人的手上,就麻烦了。”
我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别瞎操心了。你们宫主那么大个人,也许就是到哪里风流去了。过个两天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南陌皱眉道:“今日就是闭月之日,若今天还找不到宫主,就糟糕了。”
我拿筷子的手一顿。
可不是,他每到月圆之夜都跟变了个人似的,浑然没有一点理智,说不准又要跑到街上乱咬人。
策马缓步走着,南陌一直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连话都少了。
天黑下来,圆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头顶。
乌云从远处飘了过来,遮住了月亮的光明。
月黑风高杀人夜,我和南陌却用来散步。
逍遥剑挂在腰间,和马鞍碰撞时发出咚咚的声响。
他面色不善。
如果可以,真想换个人选。
远远地,看见橙红的火光一闪一闪,像无数只小眼睛。
越来越近了。
才发现不是小眼睛,是火把。
一群村民神色慌张地跑来,有的人脸上还沾着血。
还有个人鞋子掉了都没来得及捡。
“妖怪!妖怪!快跑啊!”
他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我们身边,南陌随手抓住一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南陌问。
那人面色煞白,身体发抖。
“有妖怪!山上有妖怪!咬死人了——”
一道紫色闪电划破苍穹,倏然照亮夜空。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雨下得太大太猛,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只一瞬,衣服就湿透了。
雨声轰隆。
我喊道:“那妖怪,长什么样子?”
那人叫道:“不知道!太可怕了!一下就咬断了脖子,眼睛里还冒蓝光……”
南陌眼中寒光闪过,剑影一亮,那人的头颅滚落地上。
“是流苏!”我对南陌喊道。
南陌阴沉着脸,猛然在马屁股上刺了一刀,马儿疾驰向前。
我催着马追上去,山道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喊道:“流苏——”
雨声空灵,雨打树叶萧萧声。
周围黑暗得可怕。
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寂静。
我和南陌策着马在山路上来回地奔跑,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等等!”南陌突然拉着马停下来翻身跳下马背。
他蹲下身,从泥土里拿出一把短小的弯刀。
刀柄上坠着一只金黄的凤凰。
弯刀上的血触目惊心。
他皱了皱眉,“这标志……是凤火崖。”
“那这血是……”我的心提了起来。
南陌说:“宫主杀死了公子九辰,若是落到了凤火崖弟子的手中……”
握着马缰的手越来越紧。
树影幢幢,云色频动。
漆黑的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瓢泼的雨水让我看不清前路。
弯刀上猩红的血迹让我手心冰凉。
我用力地催着马,大声喊他的名字。
“流苏——流苏——”
雨水打在地上,激起水雾。
山地泥泞,落叶被踩入泥中。
风疾雨乱,满山飘摇。
跑了不知多久,南陌大声叫我道:“林暮!不要找了,他不在这里。可能是凤火崖的人带走了他。”
以他的状况,若是落到别人手中,凶多吉少。
我说:“不会的,他一定还在这里!”
我翻身下马,冲入林中。
脚陷入泥泞中,湿答答的泥土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