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绰绰的火把在树林间飘忽不定,我擦了一把脸上混了泥浆的雨水,抓起流英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
脚步声踏着泥浆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屏住呼吸,努力将身体缩进树间。
死死握住流英剑的手指发白。
“好像有人往那边跑了。”
是萧翰墨的声音。
“好!我们快追!”
那几个人举着火把往萧翰墨的方向跑去,我松了一口气。
等到人群走远了,我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山下走。
山路九转八弯,十分难走。
春夜仍然有些冷,雨水打在树叶上,沙沙响。
突然看见林间金光一闪。
我猛然停住脚步。
“林公子,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真是好逸致。”
树后走出一个人,青竹雨伞下,玉冠锦袍,翩翩君子,走在山路上竟然一点都没有弄脏。
金色面具上,浴火凤凰不惧寒风清雨。
我的心一沉,手握住了流英剑柄。
“尧崖主。”
尧重华朝我走过来,说:“好雨好夜,林公子不如陪我走走。”
我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不奉陪了。”
“那可真是可惜。”
只见他衣袖轻轻扬动,破空之声响起,我还没来得及将流英剑拔出,手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流英剑脱手掉在地上,一枚石子滚在一旁。
我心里又是一沉。
流苏用的无影刀和无影针,都是尖锐之物,所以能够快得让人看不清。
但是能把石头当作暗器,还发得这么快的,暗器功夫的造诣一定是出神入化。
除了公子九辰,我还没见过谁能把暗器使得这么好。
手背立马肿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手骨碎了。
我从地上捡起流英剑,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将手牢牢绑在剑柄上。
摆出乱武九剑的起式,剑尖对着他。
我说:“尧崖主,真是对不起,我林暮虽然只是区区一介男宠,但是眼光也是很高的。想要我陪你去散步,不是美人可不行,再不济,也得像流苏那样的。”
尧重华笑了,说:“论美人,流苏是天下第一的美貌,林公子眼光确实高。”
我说:“既然听明白了,那就请借道吧。”
尧重华轻笑摇头,“那可不行。”
我将剑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说:“我也想见见这位天下第一的美人。所以,我不能让你走。”
他猛然出手,袖间飞出几枚银光闪闪的东西,我施展开乱武剑法,勉强将暗器挡开,虎口却被震得生疼。
我叫道:“像你这种戴着面具的怪人,肯定是丑得难以见人的丑八怪,流苏才不会看你一眼呢!你别自以为是了!”
尧重华淡笑不语,身形闪到我面前,青竹伞猛然收起,以伞为剑朝我刺来。
我更加错愕了。
流英剑锋利得连柔软的草叶都能砍断,却没法斩断他的青竹伞。
他的内力竟然可以把流英剑的力量都抵消掉。
他身形一闪,剑风劈过我的面前,我赶紧举剑抵挡。
叮啷一声,金色微光闪动了一下。
我的心一紧。
两片金色的东西掉落地上,陷入泥泞中。
我愣住,紧接着跪下身去将那两片东西捡了起来。
手指微微发抖。
天合铃铛,被从中间劈开了。
尹洛依留给我的天合铃铛,我们感情的信物。
破了。
尹洛依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破了……怎么会破了?”
尧重华又撑开了竹青伞,站在不远处看我。
“怎么办……天合铃铛破了……”
缘尽,则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相遇。
永远,不会再相遇。
我和尹洛依,和我的洛依哥,缘分已尽,不会再相遇了。
“嗡……”
一只小飞虫从金色的碎片中飞出,金黄的翅膀快速地扑腾着。
“这是……”
“这是天合虫。天合虫出生时乃是雌雄同体,成熟后分裂成雌雄两只,这两只虫子,同生共死,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找回另一半。”
我回过头去,萧翰墨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后。
“听说那铃铛名为‘天合’时,我就有这种怀疑了。没想到真的存在,这种传说中的虫子。”
尹洛依将铃铛送给我的时候说,千万不要弄丢了,如果丢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萧翰墨难看地笑笑,说:“我没有告诉你,大概是不想让你找到那一只铃铛吧。因为如果找不到,或许下辈子,他就不会遇见你了。”
金色的飞虫在夜空中盘旋了两圈,朝一个方向飞去。
我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它跑。萧翰墨和尧重华都没有跟上来。
泥泞的山路中盘踞着粗大的树根,我摔了好几个跟头,摔得身上满是泥浆,才勉强跟上了天合虫。
翻过一个山头,就来到了师公住的后山。
梨花树漫山遍野,梨花还没有开,树枝上结满了小小的花苞。
树林间,一座小屋坐落在崖边,门口一株高高的梨花树。
尹洛依的房间,我很少来,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到我那里去。
天合虫从窗户缝钻进屋内,我推开木门,却没有意想中陈旧的气味,桌上只铺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盏旧烛台。
十年间,尹洛依每年都会来到这里,在梨花下等候。
金色的小虫在书桌上方盘旋。
我轻轻拉开书桌抽屉,一只金色的铃铛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铃铛上雕镂着精致的纹理,被擦拭得很干净,金光溢彩,熠熠生辉。
或许有过这样一幕。
白色梨花雨中,他纤细的身影在山谷中摸索,寻找。
多少年,多少次,他站在梨花树下,将金色的铃铛把玩在指尖。
他会说什么?想什么呢?
他一定是淡淡地笑着,眼神温柔,说:坏森儿,再不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拿起铃铛,又将破碎的铃铛清洗干净,握在手心。
两只铃铛,轻轻相碰。
清脆的响声回荡。
每只铃铛上刻了两个字。
一只写着“天”“之”,另一只写着“作”“合”。
“天作之合”。
一阵风穿过窗户吹进来,窗外树影飘摇,清凉雨点透过窗户飘洒在桌上。
抽屉中的纸张被吹起,像黑白蝴蝶,在屋内飞扬。
一如白色梨花纷纷扬扬。
目光触及的地方,写着密密麻麻的墨字。
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每一张纸上,满满的都是这四个字。
如同蝴蝶身上美丽的花纹。
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我紧紧地握住两只铃铛,脱力地蹲下来。
温山剑派的人找到我时,我像失心疯一样抱着一堆白纸哭得撕心裂肺。
据萧翰墨后来说,只要有人来碰我,我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
连温殊山都吓了一跳。
后来不得不把师公找来,给我灌了药,才让我睡着。
那两只铃铛,被留在了尹洛依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抽屉中,和那些写着天作之合的纸张放在一起。
无数个天作之合,和无尽的思念,全都被留在了那个梨花盛开的地方。
静看花开花谢,时光流逝。
年复一年,不再改变。
有那么多的思念和祈愿,总能把缘分延续到下辈子了吧。
第79章:温山之巅(一)
萎靡了几日,温山上诸人都在准备着最后一战,大家都懒得理会我,连萧翰墨都不来看我了。
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了一个消息。
那个决战之日,就定在三日后。
我不知道温殊山传出去的消息是什么样的,但肯定和我有关。
或许放出我要死了的传言,或是说要杀了我。
我虽然很担心,但还是抱着一点侥幸。
流苏虽然有的时候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但邪教大魔头,总不至于真的傻到自投罗网。
就算他真的犯了傻,南陌还有凤衾他们不会跟着他一起犯傻。
抱着这个想法,我夜里依旧睡得很香。
白天同样过得悠哉游哉。
第一天,跑到后山去追兔子扑蝴蝶,差点没掉下悬崖。
第二天,找到一窝毛毛虫,整个挖了出来,扔进萧翰墨的房里,半夜萧翰墨的惨叫声把整个温山上的人都惊醒了。
第三天,我正在后山逗猴子,一群人赶过来把我拎了回来,其中就有顶着两只黑眼圈的萧翰墨。
午时过后,流苏还没有来。
我的心基本放了下来。
就算流苏真的犯傻想要来,也不会挑人最多的最后关头来。
温殊山一身劲装来了,让几个弟子把我的手绑了起来,带到悬崖边上。
押送我的人明显对我很有意见,推我的时候简直要把我按到地上了。
从悬崖里吹出来的风很猛,凛冽萧然,大风鼓动衣摆。
树叶沙沙,溪涧哗哗。
温殊山朝我走来,深沉地看了看我,猛然出手在我胸前点了几下。
我说不出话了,连动也动不了了。
我这才有点懵了。
他点了我的穴,这又是为什么?
整个温山上的人基本上都聚集到这里来了,每个人都神色凝重,手中的武器攒得紧紧的。
尧重华迎风而立,负着手臂,玉树临风,一派翩然之姿。
萧翰墨和洛水山庄的人站在一起,安如晴和崔展蝶是面容雅致,身穿得体的素衣,站在一干老爷们当中很是出众。
温殊山挥一挥手,所有人都离开了,兴许是藏到了树林中。
太阳越过正中央,朝西边落去。
希望这一天,快点儿过去吧。
全场寂静,唯有风声呼呼作响。
薄红乱点山杏发,山色烂漫。
长枝嫩叶,花颜玉芳。
我背脊僵硬,双腿发麻,太阳又西沉了一些。
半天的时间,有这么长么?
上一次觉得这么度日如年,还是在流月宫的莲心湖里。
至少那时还有流苏美人来喂我吃饭,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心惊胆战的。
流苏大美人真是不诚实,明明担心我,还要装成别人来看我。
还说什么,惩罚……
我错了那么多次,他什么时候真正惩罚过我?
申时未至,高空飘来微薄小雨。
风回云断,小雨如酥,山色青翠空蒙。
太阳一点一点地下坠,天空越来越昏暗。
湿花春雨如珠泣。泣珠如雨春花湿。
烟云如纱,薄雨若雾。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不会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
风吹雨,雨碎风中。
隐隐花香徐来,我心头一动。
如兰如素,暗香郁郁。
我瞪大了眼。
不……
一把油纸伞,从薄纱烟雨之中缓缓走出。
握住伞柄的手白皙如琼脂,多少次,我曾将它握在手心。
纸伞遮住他半张脸,乌发云鬓,面如白玉,薄衫轻拂。
不……不可能……
这种骗局,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缓缓抬起伞,露出能然全世界黯然失色的美丽眼眸。
“暮儿。”
不……
我的呼吸止住了。
他的眼眸,漆黑如点墨。
含着淡淡的笑意,还有更多的疲倦。
他一定是病得很厉害,他的笑容憔悴了许多。
弱云不禁风,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我想用眼神示意他离开,他却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暮儿,你都淋湿了。”
不……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我真想揪着他的衣襟骂他,傻子,这么明显的骗局你都看不破,来送死么!
他停在不远处,淡淡一笑,“为什么不说话?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我的呼吸不稳了。
温殊山到底有多么恨流苏?
他想让流苏以为,是我想杀他。
他不仅要杀流苏的人,而且要杀他的心。
我想起薄雪之夜,流苏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小巧的酒杯,淡然笑道:暮儿,就算你给我下药,我也会喝下去的。因为,这是你所希望的。
只因为这是我所希望的,即便是送死,他也会来。
雨飞飞,叶飞飞。
身后传来脚步声。
“流苏,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为了一个男宠,以身犯险。”
温殊山走上来,立马有人把我拉到后面,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内力聚集在手上,蓄势待发。
面对嗜血可怖的邪教大魔头,没有人敢放松警惕。
杀意笼罩着整片山崖。
流苏看着我,眼眸如平静的湖水,澈冽清淡。
“暮儿,你告诉我,这是你所希望的么?”
我无措地看着他,但眼神能传达的东西太少。
温殊山说:“他如果不愿,我们怎么会逼他?”
流苏惨然一笑,“你果然还是恨我,希望我死。”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恨你,我不要你死……
流苏将油纸伞收起,向前迈了一步。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众人都亮出了武器。
无数把寒光闪闪的武器对准了那个美艳无双的男子。
就像在抵挡一头凶猛的野兽。
然而他不是什么野兽,他甚至连武功都没有。
为什么要用武器对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害怕地看他?
他只是一个极温柔的人。
流苏停住了脚步,寒光横在他颈间。
温殊山凝重地盯着流苏,紧紧地握住剑柄,剑端微动。
流苏浅笑道:“温掌门,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已经散功,连你的一招都接不下来,你不是很清楚的么?”
温殊山说:“我不能相信你。”
“无妨。”
流苏不顾颈上的剑,又朝我走了过来。
我身边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暮儿。”
我抬头,茫然地看他。
他深邃幽黑的眸子平淡如镜。
“你希望我死,是么?”
不……
我想开口说话,却没有办法。
不是这样……
我怎么会希望你死?
我怎么怎能希望你死?
我这么喜欢你……
我用力地想要开口,全身都在颤抖,身体忽冷忽热。
流苏……流苏……
你为什么不明白?你怎么还不明白?
腹腔内翻江倒海,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淡淡开口。
“好,我听你的。”
我瞪大眼睛。
不……
袖摆飞扬,一支带着寒光的针刺破空气朝我袭来。
电石火光之间,几柄剑同时出手。
霎时间,风声起,刀光剑影,血光飞溅。
我的肩头传来一阵刺痛。
我怔怔地看着前方,脑中一片空白。
几把长剑刺入流苏的身体,猩红血色渗透出来,如诡艳的红色花朵。
而流苏的无影针,仅仅是浅浅地刺入了我的肩头。
流苏淡淡地看着我,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暮儿……你看,我这么恨你……却还是没办法杀你……”
长剑抽离,带出一串一串的血花。
流苏脱力地晃了晃,却没有跌倒。
血珠溅在他无暇的脸颊上,他的唇惨白如纸。
暗红的血从他的嘴边流下。
他深邃的眼眸仍然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