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我的方向伸出手,又无力地垂下。
“暮儿……”
他扶着一棵小树,呼吸得很困难。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滑落,从他的脖颈流入衣襟,胸前的血痕晕染开来。
不……
身体冰冷得如同身处冰窖,但心却像被大火炙烤。
他惨淡地笑笑,“我不喜欢看你哭,但是这一次……我想让你为我哭。”
有一股可怕的寒意沿着我的经络蔓延,越来越快。
心疼越来越剧烈。
“暮儿,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么?”
他深深地凝视我,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为我……伤心……一次。”
流苏……不……
流苏垂下眼眸,向后退了两步,退到悬崖之巅。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暮儿,我……”
风声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他纵身一跃。
不……
不……不……
“不——!!”
似乎听见有什么断掉似的声音,我大喊着,冲到悬崖边上。
“流苏……不要……不!堇言!堇言——堇言——!”
“不……不……不——啊————!!”
第80章:温山之巅(二)
有人跑上来拉住了我,我拼命地将手伸向悬崖边,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拉住他的手。
然而手指碰到的只是无尽的虚空。
好痛,好痛……
胸膛好像破了个洞,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是心吧,我的心是不是被挖了出来,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痛?
是了……一定是这样……
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他,所以他要惩罚我。
所以他把我的心带走了……
带走了……
紫色的闪电劈破昏暗的苍穹。
雷声翻滚,雨水突然变大了。
大滴的雨水带着寒意撞击地面,激起白色水雾。
视线被模糊,景色被模糊。
连他消失的地方,也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又和那个时候一样了,消失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乖巧地跟在我身后的人。
那个像小媳妇一样说着“我听你的”的人。
那个在我身下辗转承欢说“喜欢”的人。
那个和我一起坠下悬崖,说“不后悔”的人。
那个冰天雪地中蹲在河边替我洗衣服的人。
那个病重却穿着单薄衣服追出来,让我不要走的人。
那个让我不要改变的人。
那个温柔地叫我“暮儿”的人。
那个愿意为我放弃一切,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人……
流苏……流苏……我的流苏……我的堇言。
我的大美人,我的美美。
我……最喜欢的人……
“流苏……不————!!”
黑云压摧,恶雷滚滚。
雨花飞落,天地旋转。
花碾落成泥,雨瓢泼成泪。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不知道我喊了多久。
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直到晕倒在悬崖边上,大雨之中。
景色越来越模糊,我脑中的景象却越来越清晰。
无边无垠的蓝色彼岸花,他站立其中,无双姿色,绝美容颜。
一双如同涵括无尽星空的幽蓝瞳孔,摄人心魂。
已经许久没有梦到那天晚上了。
大火吞噬下的慕容府,火花灼灼盛开,火舌舔舐着华宅锦屋。
那夜的星空很明亮,星河璀璨,横在头顶上方。
但千千万万颗明星的光芒,都没有那孩子眸中的光芒明亮。
如同漂亮的玛瑙,熠熠生辉。
他的眼中水光闪动,却没有哭。
他稚嫩的声音说,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
或许他说得对,我应该杀了他。
如果是这样,或许这一切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所有的故事,都不曾发生。
我将不会认识他,然后,也不会失去他。
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我抬起眼,看见萧翰墨和师公站在我床边上。
萧翰墨说:“你感觉怎么样?”
我艰难地坐起来,扯出一丝笑。
“我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
“什么梦?”
“我梦到我被点了穴,流苏来了,但是我说不了话。然后他受了重伤,掉下悬崖。”
萧翰墨没有说话。
我笑道:“很离奇,对不对?他的武功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被打成重伤?怎么可能掉下悬崖?”
“俞森……”
“他的武功是天下第一,怎么可能会死?”
师公看我一眼,叹气道:“森儿,流苏已经死了。”
我猛然抓紧了被子。
“少骗人了。我要回村子里,他肯定还在那里,我答应他要回去的,他肯定还在等我,我不能让他担心……”
萧翰墨拉住我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我手中。
银光闪闪的无影针,针柄上雕刻着一朵小小的蓝色彼岸花,针尖处有淡淡的血迹。
我的手抖了一下。
他若有若无地淡笑着,说:暮儿,我这么恨你,却还是没有办法杀你。
身体无法遏制地发冷。
坠落悬崖前,他的嘴唇在动。
风在吹,雨在飞。
但我看得分明。
他说,他恨我。
他恨我。
我握紧了拳头,无影针刺入手掌。
鲜血从指间渗出,一滴一滴,掉落锦被上。
“俞森,你……”
我闭上眼,轻笑说:“没事……我没事……”
他恨我,他恨我……
暮儿,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承认?
暮儿,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能听见你的心跳声。
那个问题,我不是回答过了么?
暮儿,我喜欢你。
暮儿,你不要走,好不好。
暮儿……我恨你。
“我真的没事……没事……很快就好了……”
眼前挥之不去,一双幽蓝的眼眸。
眼泪滑下脸庞,怎么都止不住。
第81章:温山之巅(三)
师公告诉我,我被封上的经络,竟然被冲破了,所以那时我才能自己打开穴道。
也就是说,我的武功,又回来了。
盼了十年的东西,重新得到后,却一点质感也没有。
即便武功回来了,我也还是那个罪孽深重的我。
我的伤一好,就离开了温山。
连去给温殊山辞行都没有,只是到后山陪师公喝了杯酒。
师公看着我,叹道:森儿,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像个小老头。
我说,我这叫忧郁美人。
我将流英剑用布裹了起来,在脸上抹了层煤灰,打扮成农民的模样下山。
林暮在江湖也算是一个名人了,名人不懂得低调行事,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几个月的功夫,江湖上已是另一番模样。
流苏已死,流月宫自动解体,整个江湖都沸腾了。
过了这么多年胆战心惊的日子,江湖兄弟终于又翻身了,人人兴高采烈奔走相告,当日在温山上的人,每个人的鼻子都飞到了天上,好像流苏就是被他杀死的一样。
流苏的死被以讹传讹,改编得简直像神话。
有的传闻说,流苏在温山上发动闭月神功,从悬崖下突然冲出来一群蝙蝠,将流苏拖下悬崖。
有的传闻说,流苏的闭月之功突然走火入魔了,发起了疯,才摔下悬崖。
还有的传闻经了烟花柳巷的小姐相公们的嘴,变得更离谱了,说流苏不顾那么多人在看,拉着男宠光天化日下开始干那事,干得欲仙欲死,竟然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悬崖。
客店茶楼里,酒后饭饱的余兴谈资,全是这些,我听得都腻歪了。
甚至还有人拉着我说,你见过那个天下第一大美人流苏不?就知道你没见过。我?我当然见过,我不仅见过,而且还上过……你问我什么感觉?嗨……长得是不错,但也还是个男人,少了点东西,多了点东西,还不如章台的小翠呢。
作为传闻中的当事人,我除了干笑,就只有干笑。
平时跟着流苏大手大脚惯了,突然又成了穷光蛋有点不习惯,没过几天身上带的那点银子就用完了。
不过有武功傍身的好处之一,就是吃了霸王餐,一掀桌子就可以跑路,不用怕被别人抓回来打一顿。
想当年我也算是名门弟子,这种事打死也做不出来的。相对而言,现在的我真是无耻无良到无药可救啊。
可是也不是每次霸王餐都吃得这么顺利的,这个江湖上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老好人还是有不少。
这天我吃饱喝足擦擦嘴上的油,一抬屁股往外走,店家马上上来拽住我。
“客官,你还没付钱呢。”
我皮笑肉不笑地扬眉看他,使足了内力往边上的木门上一拍,木门被拍成了两截。
“刚才已经付过了,店家是不是记错了?”
店家脸色变了,一副认栽地模样叹道:“是,是,是小的记错了。”
我抬腿往外边走,又有一只手按在了我肩上。
一女子的声音说:“好不要脸的人,吃饭不给钱,还有理了?”
我身形一缩,将肩上的手打到一边,那只手却翻掌一劈又朝我袭来。
杏眼柳眉,点朱唇。
碧翠玉蝶儿轻轻摇晃。
我不敢再跟她纠缠,袖子一遮脸朝外跑去。
“是……是你!”
我边跑边叫:“不是我!”
“站住!林暮!”
她展开轻功追上来,拽住我的领子。
我的轻功真是水,连个女子都跑不过。
我沮丧地叹气:“展蝶姑娘,如晴姑娘,好久不见。”
崔展蝶皱眉叱道:“我叫你,你干吗要跑?”
我说:“两位姑娘生得更俊了,没认出来。”
崔展蝶上下审视了我一圈,说:“你的模样倒是越来越……”
她说了一半不说了。
我往我身上看了一眼,灰突突的粗布衣服,手指颜色脏兮兮的,像好多天没有洗过。
反正不是什么好词。
我咧嘴笑道:“行走江湖,遇到旧友真是缘分一桩,来来来,我们去喝一杯。”
崔展蝶说:“最近洛水山庄正在重建,我们可没有银子请你喝酒。”
安如晴婷婷款款地走上前,眉目间恬静淡然,乌丝云发中海棠花簪隐隐发亮。
“展蝶姐姐,几杯小酒用不了几个钱。而且,如晴也有话想对林公子说。”
崔展蝶神情复杂地看了她几眼,点点头。
画栋雕栏,酒香沉醉。
从二层窗口朝外望去,红花绿水,柳叶青青,满城飞絮,随风纷扬。
精致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我翘着二郎腿大快朵颐,脸上手上都是油乎乎的,崔展蝶看我的神情更加嫌弃了。
安如晴静静地看着窗外景,等我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
“林公子,如晴要向你道歉。”
我手上停了一下,朗声笑笑:“如晴姑娘记性真差,我离开山庄的时候,不是就已经道过歉了么?”
“不是为了那件事。”
“那是什么事?”
安如晴说:“是洛依哥的事。”
我顿了顿,放下手上的筷子。
“你不用说了,该道歉的是我。”
安如晴轻轻摇摇头,剔透美眸中有点点黯淡。
“不。你听我说完,也许会恨我。”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就更不想听了。爱啊恨啊的,都太累人,我不想再多恨一个人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多谢如晴姑娘请客,告辞了。”
“林公子。”
安如晴叫住我,说:“如果是和流苏有关的,你也不想听么?”
我停下脚步。
踟蹰了片刻,我的脚又不争气地走了回去。
我承认我没有办法抵御有关那个人的一切。
郁悴地坐回凳子上,我丧气叹道:“你说吧。”
安如晴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
“林公子,洛依哥被杀的那天,我也在温山上。我看到了一切。”
安如晴说:“林公子,流苏为了得到流英剑,曾经独自闯入温山,却被温掌门制服了,这件事你知道吧?”
“知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温掌门没有立即将他杀死,而是秘而不宣,将他软禁在温山,以至于让他功力回复得以逃走?”
我皱眉道:“难道温掌门想要闭月宝典?”
安如晴水润的眸子看我一眼,“不,他是为了慕容未天。”
我怔了一下,“什么意思?温掌门和慕容未天……难道,温掌门至今还在恨他?”
安如晴摇头,“恨?不是这么纯粹的东西。”
白絮乱舞,云卷天清。
湖心漾开碧波,画舫滇红。
那时的温山寒风凄雨,屋外狂风怒号,屋内一支暗淡的红烛,忽明忽暗。
安如晴用温婉的声音,平淡着述说。
温殊山是如何将流苏打得遍体鳞伤,又是用何种目光欣赏他的痛苦。
他是如何用剑抬起流苏的头逼迫他看着自己,喃喃地说着,这双眸子,和他的一模一样。
如何一边在他身上留下条条血痕,却又一边泪如雨下。
还有如何如痴如狂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个名字。
未天。未天。
安如晴说,他看着流苏的眼神,那种可怕的目光,如果说是恨他,不如说是在看一个爱至深却无法企及的宝物。
因为没有结果的爱,产生最绝望的恨。
爱之深,恨之切。
一如凄清冷雨中,悬崖边被风声卷走的那句轻柔低语。
暮儿,我恨你。
安如晴说:“月圆之夜,流苏突然发狂了,他挣脱了锁链,内力之大,简直要将整座房子都破坏掉。以温掌门之力,是无法制服他的。如果洛依哥晚出现片刻,温掌门就要身死流苏手下。”
我的拳头握了起来。
安如晴继续道:“流苏虽然武功很强,但却神智不清,如果洛依哥和温掌门齐心协力,是有可能将他杀死的。但之后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
“洛依哥已经将流苏压制住时,温掌门却将剑刺入了洛依哥背心。”
我愣住了,胸中涌起一丝寒意。
安如晴摇摇下唇,眼眶微红。
“洛依哥马上跌倒了,直到死去时他的眼睛还错愕地看着温掌门。”
她说:“温掌门在洛依哥和慕容未天之间,选择了慕容未天。”
我愕然得几乎说不出话。
爱到极致,恨到极致,却无法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暮儿,我这么恨你,却还是没法杀你。
或许是尹洛依的死,让温殊山清醒了过来。无论长得多像,流苏是流苏,慕容未天已经死了。
我喃喃道:“杀了洛依哥的人……不是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