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直觉认定这是涉世未深的人吹出的曲子。且高峰处百转千回,星动山摇,演奏者定有几分傲气。
待最后一丝尾音散去,简明异不自禁地轻轻鼓掌。山后有人惊讶地放下笛,“请现身一见。”
简明异走入院中,微施一礼,“在下简明异,叨扰公子了。”
“无妨,我一个人呆着也寂寞,有人来听我吹笛,很好。”简明异终于见到对方面容,果然人如其音,清雅俊逸,只是带着几分冰冷。
“秦疆决马上就到,你怕是没有寂寞的时间了。”齐御笑着踏入院中,已换了一身庄重行头,倒令简明异多看他几眼。
“我来介绍,这是顾霜绝顾公子,这位是万仞城简三总管。”简明异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对方似乎也懂了齐御的意思。微讶后只礼节性颔首,便不再与他交谈。
齐御笑得风度翩翩,“估摸着这会儿他们差不多到了,二位与我一同去接风洗尘罢。”
一拂袖道,“顾公子先请。”
顾霜绝便先行了,脚步带着几分急切。简明异和齐御慢慢走着,他看出齐御有话要说,“我也有事想问齐阁主。”
“还是我先说,你若要想打听这位,只怕要被气得咬被角。”
简明异看着齐御晃着扇子一脸无赖,和方才正经的样子判若两人,忍不住哼了一声,“看不出齐阁主也有正经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直是这样。”
“哦,是怎样?”齐御将脸凑过来,十分期待。
简明异也不回避,细细打量他,唇边绽出一抹微笑:“虚情假意,油滑轻浮。”
齐御仍是晃着扇子,却慢慢敛了略显夸张的笑容,停留在恰如其分的弧度:“原来你是这样看我。”
简明异脚步不停,“我救了你一命,你重伤的时候可没有好脸色,阴沉得吓人。别想骗过把你从阎罗地狱拉回来的人。”
齐御“啪”一声合住手中扇,“的确,我不能否认。既然你旧事重提,我也送你条消息。”
简明异已经猜到那消息是什么,却仍是不愿听,“我知道了。”
齐御却偏要说,面上一丝笑容也无:“顾霜绝绝对是那个人——恭喜你可以对秦疆决彻底死心。”
简明异强自站直,“与我无关。若真的要绝望,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我早该绝望了。”
齐御叹息着摇头,“你还是不懂。我按老城主留下的书信在雪山边上找到他,每一个特征他都符合。你仔细看看其他人,是不是或多或少有几分像他?以前我们找不到,只送去给秦疆决打发时间,现在正主出现了。秦疆决不是傻子,你说他会怎么做?“简明异听到自己喉中挣扎出模糊笑声,似乎要掩饰他的苍白与无力:“依这位的个性,怎能愿意甘为人下?“齐御定定看着他,语带嘲讽,“他不识世事,又渴望情感。你也看出他性子高洁,秦疆决会为他遣散所有人。就算会旧病复发,也得等利用完他之后。”
已快到正门前,齐御超过他几步,暧昧一笑,带着几分怜悯,“你还信不过秦城主的手段?他连你都能收服,一个顾霜绝,手到擒来。”
简明异嘴中泛开血味,看着渐近的车架他知道此时不是发怒的时刻,但他还是有一个问题必须问出口。他死死拽住齐御衣袖,“他……给你的信,是不是写着,要你处理冬照。”
齐御笑而不答,简明异却懂了。齐御甩开他的手,威严地向着那飞尘而来的车架喊了声:“恭迎城主!”
一阁人等,无不肃静跪立。简明异姿势端正,心中却结了块坚硬的寒冰。
原来从出发前便安排好了,令锦漆去照看春夏秋冬四院并不是大总管一时起意。而是锦漆素来按章办事,又和他们不熟,遣散人时狠得下心,办得干净。
只怕他们一离开,城中便有一场大变。
至于冬照,他跟秦疆决最久,所以也最麻烦,只好交给齐御处理。那么自己呢,秦疆决不辞辛苦演这场戏,有几分是绝情绝意,又有几分是为了给自己下马威——让他好好看清顾霜绝的身份。
简明异将手心捏出血,人都散了他还跪着。众人簇拥着秦疆决一路走去,他只来得及听到秦疆决温柔的笑声。
自然是,冲着那个对的人。
他们名字最后一个字,念出来多么押韵,齐御说是天造地设,一声声砸在简明异心上。
为他做尽所有,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一点点重视便欢天喜地。不知不觉之间已变得如此下贱,还不顾一切地犯蠢,以为付出终有回报,哪怕只是身边的一个位置。
但最终他只拥有手心灼热痛感,血流出来,才知道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人。
不被考虑,没有存在,轻不过脚底沾染的尘埃。
他痛到几乎想剖开自己的心埋进黄泉,还想沉湎得更深,然而再深都无法阻挡那些画面一幕幕回放。简明异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只要自己一个放松,便会控制不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浑身抽搐。
那太难看了。
忍泪忍得太辛苦,眼底有了轻微的刺痛。就像伤寒的感觉,令人软弱痛苦,像被一万根细如牛毛的针穿梭扎刺的棉絮,不知不觉分崩离析。
在看不到的地方,早有千万道血痕。
他闭上眼等这阵痛楚过去,却听到身侧一串急促的足音。有人抬起他的脸,他睁开眼,看到齐御愤怒而焦急的脸庞。
但是转瞬间,他们都平静下来,用面无表情对峙。
齐御却仍看得到他眼角一点湿润,嘴唇也破了。简明异忍耐着颤抖的样子令他感觉不坏,但不能是为了秦疆决。
齐御看着他倔强伪装的脸,很想吻下去,却又说服自己,尚未到时机。
简明异忍着示弱的欲望,有些摇摇欲坠地问齐御:“你不是该在里面吗。”
“秦城主贴身服侍的人都不在,我在做什么?”齐御的笑落不到眼底,他看着简明异,突然有一种焦急的渴望。
若简明异在自己面前示弱,他一定会抱住对方。然而彼此都知道那不可能,即使忍到嗓音沙哑双目通红,仍是彬彬有礼不越雷池一步。
齐御念及此处,脸色便冷了。他伸手欲扶简明异起身,简明异却不理他,而是扶着地面,宁可沾染一手尘灰,也要自己站起身来。
齐御看他挣扎,看他艰难站稳,终于无法忍耐,一把将人拽近,“你就是不肯让我如愿……是不是?!”
简明异擦掉眼角那一滴叛徒,才正眼看他,“齐阁主,你骗不了我。我们各凭本事,也就谈不上如愿不如愿了。”
“何况,我敢打赌,你也从没想清楚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简明异整理衣襟,昂起头,在阳光下行得远了。
十、爱人总是糊涂,恶人总是无辜
齐御摆下接风宴,江道平途中处理杂事,开席了才到。席分两旁,冬照和简明异一样不过忝列末座。顾霜绝就坐在秦疆决身侧,不一会儿眼睛便只盯着他,再容不下旁人。
两人昵昵私语推杯换盏,再没有佳肴和其他俗人在内。简明异整理心态,倒也早料到这种事会发生,他落滴泪也不咸不甜不下饭,何苦自找麻烦。
便自顾自倒了酒,作壁上观。
冬照却耐不住,多少有几分不屑。见秦疆决一眼也不理会他,忍不住落筷重了些。顾霜绝还浑然未觉,秦城主好耳力已然听见。一眼瞟过来,“冬照,你跟我多久?“是了,正是这句话,简明异简直想击节叫好。这话三天两头他便要听上几回,每次都当耳旁风,却也知道终有一天秦疆决要来真格的。
方才他很想劝秦疆决顾忌几分城主威仪,入了内室再儿女私情。不想天佑他,有人做了出头鸟。
秦疆决处理这些糟心琐事倒是一板一眼严肃得很,端正了仪容望着顾霜绝微笑:“塞北的生意缺人,老早便跟我絮叨了,你这就动身罢。”
江道平在一旁点头同意,冬照何尝不知道这是流放,然而环顾四座他脸色也只有愈见惨白。此刻简明异想他大概也明白过来,此行只是为了这么个下场。
还不错,简明异嚼着牛肉想,至少天蓝草绿,心情开阔。
冬照惨白着脸,细瘦身子风中打颤,却也只有行了一礼:“属下……遵命。望城主保重。”
简明异尝了筷此地闻名的虾仁,只觉火候太过虾肉老得没味,一想这许多年,也的确是没味。他早说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惜一个傻子怎么会听信另一个。
一场变故,齐御面色不改,笑着敬酒,贺主座二位,秦疆决从容地看住了顾霜绝,眼里全是温情款款。
简明异在心底默念十遍喝多阳痿,转念一想他秦疆决是萎靡不振还是大发雄风也和自己无关了。这么一想,自顾自吃菜,倒也别有趣味。
他这心思大抵就像被孩子拴住的娘,孩子在眼前不觉着,长大成人离了家,虽是落寞却也觉得轻快。
酒酣耳热之际,简明异冷眼旁观,秦疆决对顾霜绝一直守礼,并未公然搂抱,可见是认定了他身份。
简明异眼见几位大人先生均忙着应酬,偷偷溜出去,在马厩寻得正准备离开的冬照。
“留步。”入夜了晚风吹得人清醒,简明异觉得自己喊得理直气壮,可惜对方不搭理。
他好整以暇看住那个落败的骄傲背影:“你是想去塞北,还是留在万仞城做总管?”
冬照猛然勒马回头,眼底是腾腾杀气:“你想施什么毒计?”还没待简明异解释,他却自顾自笑了,一脸高深莫测的不屑,“说起来是有些事没告诉你,你先别得意,你的日子也不远了。”
简明异觉得有些冷,抱臂看定他:“我用总管的位子,换你几句话。”
冬照瞪大眼睛看他:“你傻了?照今天这样子,城主能留得下我?”
简明异噗嗤一笑,晚风中说不出的天真愉快,“我早说过你不了解秦疆决。他不会和你僵太长时间,他只是懒,现在清人是目下需要。等过段时间,若你依旧安分做总管,不妄逾矩,他是需要个知根知底又看着顺眼的人伺候的。”
冬照下了马,“城里那两位岂能容得下我?”
简明异狡黠一笑,“我教你一招,去求顾霜绝。”冬照立刻冷哼一声便欲离开,简明异淡淡叫住他:“你若是不存非分之想,楚楚可怜地做场戏,老实待着,没人会为难你。”
冬照看他,神色动摇,却也摸上腰间的刀:“这些全建立在你不存在的基础上。”
简明异颔首,“不必急着动手,我打不过你。万仞城本就不该让一个炉鼎做了管事,是时候该换人。寻常注意的事其实很简单,不过多用几分心。以前是我跪在地上舔秦疆决的脚般伺候他才换来今日,你不必。”
冬照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你到底要干什么。”
简明异再次笑了,好像他是个无知孩童:“我要做些大逆不道但是早就该做的事,然后我会彻底消失。你该做些什么我早就写下,拿着这串钥匙去找锦漆,她也不会为难你。塞北苦寒,你大抵是受不住的。”
冬照细细想来,确实是笔完美交易,便也缓和了脸色,沉吟道:“你要什么?”
简明异走近他,神情专注,“告诉我,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冬照笑,突然有几分同情简明异 ,“你真的想知道?……又或者,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承认。”
简明异觉得晚风更冷,“我只想确认。”
——离开时冬照古怪地问他,若自己有一日不安于区区总管地位,又该如何。
简明异温柔地笑,“自会有人收拾你,这还轮不到我担心。”
他回转席上,无人注意,倒是江道平看了他几眼。散席后简明异平静地令将顾霜绝平素爱物搬去秦疆决屋里,请了个疏忽不周的罪,便也不在天生一对面前碍眼。
不想江道平却执着如狗皮膏药,一丝缝隙不留地贴上来。
简明异前行一步,他也前行一步,石阶上两人影子忽长忽短,脚步声清脆零碎,影子却丝毫不见重叠,始终一前一后有节奏地错落着。
简明异实在无奈,“江堂主,何苦费心跟着我。”
江道平有几分老皮老脸地道:“他如今这样你也看到,还要继续忍下去?我此来有要事在身,这就要走,你跟我一起。不为别的,暂避一避总可以。”
简明异转身看他,月光下江道平坚毅脸庞方正严谨,怎么看都是个可靠的人,只可惜不识风月。
他就是开不了这个窍。
简明异只得耐心给他解释,“避得了一时也避不了一时,我早想到有这一天,你知道我有退路。何况若我就此跟了你,难保不会搞得你们生出什么嫌隙。我们城主大人骨子里小气,虽然是他不要也不屑的东西,总是不能白给了别人。”
见江道平眉头一皱想解释,他叹息着伸出手挡住接下来字眼。
“你还为他办事,你还认他是你的城主。那么这件事你就不该多管。何况情情爱爱,原本不是你这样的人擅长领域。你既懂得算账,就好好算账。”
说罢简明异便欲离去,却被拉住衣袖,他回头,月亮太过亮,照得人有些心慌。江道平却无视他的犹疑,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关于你的账,我算不清。”
简明异怔忡片刻,便有些复杂神色浮上眼角眉梢,最终酝酿成一抹笑。他站在台阶上,附身吻住江道平,轻柔得像月光缱绻叩开一朵花的心扉。
可惜江堂主不是花,他更不是高洁月亮。
“真动人的情话,也许我不该说你什么都不懂。”简明异仍旧轻笑着,结束这个吻,“我会寄信给你。”
江道平就算有些不通人情的天真,此刻也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想把我搅进来?”
简明异启唇想说你是个好人,却被江道平焦急地拦住:“别说!锦漆告诉我如果你这么说我就全无希望了。”
简明异说她是胡说八道,却也乖乖把那句话吞下肚子。临别一吻,他告诉江道平除了对着秦疆决,他从没许诺过,也不期待这个惯例有人能打破。
江道平终于放开他的手,目光灼灼:“现在你有我的承诺,若无路可走,来找我。”
简明异想他绝不容许自己再落到这样地步,一个秦疆决耗去大半生已够受,但这话实在好听,为了江道平此刻的眼神,他简直想再吻他一下。
转身离去,阖上双眼他便看不到月亮,没有光,才没有恐慌。
他了无牵挂。
十一、床前白月光,心头一粒疮
隔日一早,简明异起身只觉神清气爽。他没去秦疆决那里报道,是因为想也知道一晚上会发生什么。若秦疆决彬彬有礼不越雷池,大约是为着攒到日后一起享受,不管怎样,与他无关了。
他只亲自做了早膳,吩咐别人送下去,自己却出门发呆。
迎面碰上齐御,他今天心情好,对着齐御也有笑脸,“齐阁主来得正好。”
齐御一脸防备,“你又算计我什么?”
简明异哑然,“我什么时候算计过你,不过是久不练武,技艺生疏,想找你切磋切磋。”
齐御怀疑地看了他一瞬,突然有些了然,又露出惯常的浮夸笑脸,“哦——是泄愤来了?”
简明异按住腰间的刀,“你打不打?”
齐御也合了扇子,有几分正经的样子,“既然你这么说,又只有我一个是练外家功夫的,自然奉陪。只不过,我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