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泽淡定喝完蔬菜汤,舔了舔嘴唇,朝大嫂说得言真意切,“哥哥所言极是,我这病弱的身子才是累赘。”
梁宣一脸惊愕地瞪着眼,猎户大哥倏尔将猎刀摆到桌上,咚的一声唬得梁宣心跳都停了,虎躯一震,慢吞吞转过脸来,盯着那人憨厚耿直的脸笑得心虚肝颤。
第三十章:少主很忧虑(九)
大嫂倒是有情有义地劝着慕容泽,“本就兄弟情深,你哥哥又如何会嫌弃你呢?你莫要多想,安心应付考试才是。”
慕容泽抿着嘴,庄色正经地点着头,一副定然不会辜负哥哥的乖巧形象。
梁宣极为诧异,好似会在意这把砍刀的就只有他一般,当即怒刷存在感,颤抖着手指着那锋利的刀,微微后仰着,问道,“大哥,你这是要作甚?”
猎户大哥思索了片刻,浑厚的声音稳稳说道,“砍。”
梁宣登时站起身,连屁股底下的木凳子都被掀翻在地,捧着脸惊悚道,“不——!!”
慕容泽嫌弃地翻着白眼,澹然道,“哥哥,你是读书人,读书人的礼节都喂狗了么?”
梁宣愤怒地指责道,“文人不会武,煞气如此重的刀文人总是会害怕的!”
憨厚的大哥不明所以地冲着自家婆娘看去,大嫂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地笑道,“莫怕莫怕,他爹的意思是想去林子里给你们打些野山味,好让你们留做食粮,他爹!把刀收起来,没瞧见人家被你吓的,真是!乡野村夫,让两位见笑了!”
这话怎么都该是大哥用来说大嫂的吧,这一家还真是……
一听说是有吃的,梁宣当场就不害怕了,反倒是啪嗒啪嗒地扶好木凳子,一屁股坐下来,两眼放光地瞅着人憨厚的老大哥,兴高采烈地说着,“好的好的!多谢多谢!”
白嫩嫩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这样直勾勾袒露期盼和欣喜的表情,直把老大哥盯得面色微红,疑似娇羞地冲他婆娘笑了笑,憨憨道,“像来儿,嘿嘿。”
梁宣眨巴着纯真的大眼,不明所以的目光在大哥和大嫂间来回转悠,倒是岿然不动地直接无视掉了桌子底下慕容泽对他脚趾甲的压碾和蹂躏。
大嫂立时摆出一副“其实我绝对没有要得意”的表情,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举无轻重道,“来儿正是我儿子,如今倒也是在京城寻了个一官半职做做,说是拜了董丞相门下,哎呀,其实我们是无所谓,只要他自己觉得抱负能得以施展便好。”
且不说这来儿究竟是否师承董丞相一门,老大哥一句话可是直接将梁宣降了一辈,这便宜占这样大发,这位大嫂还净顾着炫耀儿子,压根不以为意。
还真是格外独树一帜的夫妇二人……
慕容泽神色怪异地瞅着梁宣,却见他倒是一脸的不介怀,这便罢,没承想这不要脸的东西,竟是招招摇摇地便爽快地嚎了一嗓子,“爹——!!”
大嫂的脸色登时骤变。
这女人的心思呀它就是心细如发,更是千变万化,梁宣这一声不喊,大嫂还只想着有个光耀门楣的好儿子,可这一声“爹”喊出口,她便怎么看梁宣怎么有几分像她男人,心里就开始不停敲鼓了。
老大哥和梁宣彼此凝视,嘿嘿傻笑着,丝毫未曾察觉到不妥之处。
原本大嫂一只手还握着慕容泽的手,这回已是正襟危坐,两只手握拳端正地摆放在膝盖上,面色冷凝,风雨欲来。
慕容泽率先察觉到异样,心灵通透,一眼瞧着大嫂的表情便知会了七八,再加之梁宣对于他的提点一直视若无睹,他都要踩烂他脚趾甲了,当下心中冷笑,严肃地对大嫂说道,“大嫂切莫多想,你瞧,我和大哥便不像。”
大嫂仔细一看,却是目光如炬,质疑道,“你和你哥哥也不像,你们是亲兄弟么?”
慕容泽当即面露难色,摸了摸自己的脸,迟疑了好半晌才答道,“不像得这样明显?”
大嫂斜睨了他一眼,道,“能瞧出像来才是瞎了眼!”
慕容泽不由满腹苦衷地深深叹了口气,欲语还休的藏着掖着,闹得大嫂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兀自冷静了片刻,复又抬眼仔细瞧着她男人和梁宣,反复比对后,终于拍案而起,抄手夺了桌上的砍刀,大喝道,“郑大钱,你是作死!”
说罢劈头便砍了过去,郑大钱大吃一惊,连忙躲闪,自是被自家彪悍的婆娘追得满院子跑,一时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梁宣傻愣愣地坐在凳子上,一脸茫然,半天不解道,“大哥大嫂这是怎么了?”
慕容泽盯着自己碗里适才大嫂亲自夹过来的几块狍子肉,左右权衡后终究是放下了筷子,意味深长道,“不是大哥大嫂,是你‘爹’和你‘二娘’。”
梁宣扑棱着眼,极为无辜,细细一想,登时脸色大变,怒喝道,“你都同大嫂说了些甚?!你怎能这样阴险?!”
慕容泽神色淡漠,幽幽道,“‘爹’可是你认的,我还阻止过你,只可惜你同你‘爹’父子情深难以自抑,压根就不理睬我。”
“你……”
梁宣一时语塞,气恼交加,脸色纷呈,终于是吃了一回瘪,撂下一副“以后再找你算账”的伪强大气势,气呼呼地追了出去,高声喊着,“嫂子耶,你误会啦!!啊——!!刀下留人!我爹,呸,我大哥,你倒是快跑呀!”
好一通家烦宅乱,险些直接晋升为血光大盛的家暴事件,总算梁宣好说歹说甚至连滴血验亲都用上了,终于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额,是自己的身世。
三人俱是气喘吁吁浑身大汗地坐回来,慕容泽依旧瞪着眼前碗里的狍子肉和剩饭,显然已经苦恼了多时。
瞧见他三人回来,眸中精光一闪,贴心地将自己的碗推到梁宣眼前,纯真道,“该是绕着屋子跑了有十来圈了,饿了吧,来,这碗刚盛的,吃吧。”
梁宣累趴成了一条土狗,头晕眼花的,判断力登时下降了不止一点点,丝毫未曾察觉到慕容泽诡异的温柔,一听有饭吃,当即接过来便气吞山河地往嘴里扒了一大口。
“噗——”
一口饭尽数喷到了坐他对首的郑大钱脸上,连带着桌上的饭菜盆子里都是点点白米。
慕容泽毫不犹豫地抻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刮子,斥道,“真是不懂礼貌,还有,大哥大嫂辛苦种的庄稼,你怎能这样浪费?舔也要给我舔完,吃。”
梁宣卯足了劲瞪着慷慨陈词的慕容泽,险些将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适才他吃的这口饭根本冰冷得都像是冰窟窿里冻了一天一夜的,怎可能是刚盛出来的?!依他看,分明就是泽儿吃剩下的那一碗!
大意了……
对上慕容泽品德高尚的双眼,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其中的威胁和恐吓,又转头看着大哥大嫂甚为茫然和僵硬的表情,终是委屈而愤懑地小声说道,“对不起。”
接着心中狂悲哀狂愤怒地将那碗冰冰凉凉的剩饭扒得一干二净,连碗底都能照出人影儿来。
慕容泽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面容和善地拍着梁宣的肩,赞道,“嗯,这样才乖。”
梁宣一口血险些和着一肚子残羹冷炙给吐了出来,愤愤然地瞪着作怪的罪魁祸首。
慕容泽淡然处之,见大嫂忙着给大哥收拾脸面,便殷勤道,“大哥大嫂,你们适才也该是没吃饱,我去给你们添饭。”
郑大嫂连忙摇头,“你是客人,这怎得好意思?快,快放下。”
慕容泽笑道,“大嫂这里我兄弟二人已是叨扰有加,如今我这鲁莽的哥哥更是混不吝地险些让大哥大嫂有了误会,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实属应当。”
梁宣将脑袋深深埋在桌子底下,微微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虚伪可恶的家伙,实在气恨难消,当即亮出爪子,攻向了慕容泽的小蛮腰。
轻轻地,来了一发……
慕容泽心下一惊,极力保持着面上甜美纯真的笑容,咬牙切齿地轻轻颤抖着,却是在转身离去时,“不小心”磕到了凳腿,一脚踩上了梁宣的右脚,抬脚前根本不会客气地又狠狠碾了碾,目光深沉地瞧着一脸苦色的梁宣,笑得春风得意。
郑大嫂专心致志地捡着她男人头发丛中的米饭,无暇多管其他,倒是郑大哥虽是全场欣赏下来,奈何以他的脑袋该是闹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在作何。
待大拇指传来的痛呼渐渐平息后,梁宣突然起身,将筷子拍到桌上,瞧着愕然盯着他的大哥大嫂,急中生智道,“吃多了,我去茅房!”
大嫂眨巴着眼给他指了个方向,便见梁宣一阵烟蹿了出去,不由摇着头道,“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这里吃那里拉,哎呀……好啊,好啊……”
梁宣出了门便一路冲着厨房跑去,却意外没瞧见慕容泽的人影,里外找了个遍都没见着,不由心惊,莫不是那些女人竟能追上这里?属狗的么?!
可是细想又不对劲,若真是那些女人追来的,应该是冲着他来才对,断不会只抓走泽儿,那……难道会是那些黑衣人?
这个也不可能,且不说那些黑衣人不知他们动向,便是他们一路追到了悬崖,依他们对泽儿的执着,也该是在他们跳崖后继续追上来,亦是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那人呢?
梁宣坐在锅灶旁边的干草堆上,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一手揉着后脑勺,苦思冥想得也当真难为他那颗二十年来都不爱动弹的脑筋。
想天想地,念风念雨,开动小脑筋后果然是灵光一闪,宛如霹雳般驱散了所有的迷雾。
甫一想通,梁宣登时便是一脸的恍然大悟,干脆跳起来手舞足蹈了一番,高兴了没片刻,激动的脑子已经冷静了些许,嘴角便控制不住抽搐起来。
因为他是如此地笃定,他的泽儿定然是迷路了……
在这处前后不过十丈见方略多一!点!点!厨房修在堂屋东南侧稍!稍!左转拐个小!弯!之处的农家小院里。
第三十一章:少主很忧虑(十)
梁宣找着慕容泽的时候,后者正顶着寒风,目光深邃地凝视着远处的雨后青山,烟雾飘渺,格外意境深刻,随便哪个诗人站在此处都能吟得上一句直抒胸臆,譬如“雨后万仞白云间,风中美人尤见怜”。
尽管惹人怜爱的美人此时此刻双手尚自端着两碗白花花的米饭……
梁宣始终提着的心终于能安心摆回去,装模作样地凑上去,感叹道,“此处风景甚好,竟是迷得泽儿流连忘返啊!”
慕容泽神情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淡定道,“的确如此,此处不仅风景绝佳,更是人烟罕至,极为安全,郑氏夫妇断不会因你我二人而被牵连。”
梁宣极为配合地做出一副吃惊诧异的模样,惊道,“原是你如此有心,当真事无巨细皆做打算,我只当你是贪恋美景,真是小人之心了,见谅见谅!”
说罢甚至是抱拳行礼,万分真诚地表达着歉意。
慕容泽面不改色地盯着眼前微微躬着的身影,暗暗磨牙道,“饭已凉,你我再盛一份带回去。”
梁宣苦恼地笑着,“诶~~~可我是出来拉屎的呀,憋不住了!”
嬉皮笑脸的哪里有丝毫“憋不住”的模样,慕容泽不由目露凶光,恨不得将那张笑脸撕烂。
梁宣尽管一直“哎哟哎哟”叫唤着,可脚步就是寸步不挪。
慕容泽仔细权衡了一番,默默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终于是将自己彻底给念到爆发。
对于这样的混账,他需要忍个屁!
“还不带路!”
一通吼不仅放弃了对梁宣的耐心,更是放弃了自己的颜面,遂尽管怒斥的是他,慕容泽依旧满脸通红。
比脸皮,梁宣二十年来就不曾输过,当即笑得心花怒放,甚至心情极佳地接手了慕容泽手里的两只碗,贴心道,“端了这样久,手该是冷得很吧,塞起来暖一暖,若还觉得冷,来,好哥哥温暖的胸膛随时为你敞开哦~~~”
慕容泽浑身微颤,嫌弃得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近距离受到梁宣媚眼的攻击,杀伤力果然还是巨大,凉飕飕道,“眨这样厉害作甚?疼?我替你剜了它们吧,反正留着也只会不停眨啊眨的,瞧不清东西还烦人得紧,如何?”
梁宣若无其事地晃了晃脑袋,“不如何,眨呀眨我是瞧不清,可泽儿不是能瞧见我么?那样就够了!”
慕容泽微微皱眉,目光不由变得高深莫测,深不见底。
他瞧着身前走起路来都没个正形,非得东跳西蹿的梁宣,欢快得好似昨夜那个悲愤而绝望的人全然只是他的想象一般。
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情绪可以转换如此之快,哪怕是他的母后,在经过那件事后,亦是躲在尚德殿称病修养了且将半月有余,而在梁宣身上,简直是风过无痕,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了片刻一般。
梁宣蹦蹦跳跳了几步,一扭头没瞧见人,当即停了下来,喊道,“快跟上,不然你又要找不见回去的路了!”
慕容泽身形沉稳地往前走着,丝毫没见跳脚,正当梁宣格外诧异之时,却见他淡然自若地将自己寒凉似冰的左手塞进了他怀里。
穿过了层层衣料,直接抚上他赤裸的胸膛,冷得他直打了个激灵,当即叫嚷着,“哇哦~~好生厉害的寒冰掌!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拿开拿开!”
慕容泽挑眉道,“你这温暖的胸膛不是随时为我敞开着么?如今我借来用了,你是要作悔?不要这样花枝乱颤,给我忍着,不仔细砸了手里的饭碗,有你好看!”
梁宣哭丧地拉长着脸,委屈地喊冤道,“我的意思是要抱抱,如此这般!抱!抱!懂?你这样只暖一只手是不顶用的,若真的冷,便让我搂着你好了~~嘿、嘿嘿~~”
慕容泽神色淡漠地凝视着近在咫尺无赖尽显的双眼,眸中变幻几分,似是有些松动,若有所思着。
梁宣不由面呈喜色,岂料慕容泽却是倏尔展颜一笑,丧心病狂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梁宣登时会意,当即怪叫道,“不——!!”
慕容泽的右手却也直抬了几许,便微微蹙眉后轻轻放下,睨了梁宣一眼道,“吵死了,还不快走!”
梁宣不由多看了眼慕容泽的右肩,嘴上却仍旧古怪地叫着,“拿开呀,不然你我二人怎样走?”
慕容泽深沉而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似是想到甚好主意,微笑着颔首,手塞在梁宣衣服里未变,却是反手从内里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裳,拖着他往前走得潇洒。
梁宣哭笑不得地步步艰难地跟着,拳头顶起来的缝隙里时不时灌进去几口冷风,冻得他直打哆嗦,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狗……”
慕容泽淡然道,“你属狗。”
梁宣抗议,“我不属狗,我属虎!”
慕容泽依旧淡定,“你可以属狗。”
梁宣,“……”
半天没听到回应,慕容泽不由顿住脚步,转身凝视着无语的梁宣,眉眼不动,坚持着,“你可以属狗。”
梁宣几欲吐血,他这都已经放弃抵抗直接投降了,没承想这人竟然还要道德沦丧地屠戮战俘!
可一对上那双隐隐含笑的乌黑瞳仁,所有反抗的话莫名其妙便是消散得无影无踪,到了最后的最后,也只留他无可奈何妥协的余地,无力地拖着长音道,“是……我属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