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如何?咱们没有白来吧。”林文枋兴奋地嚷嚷,灯光将他的脸映照地神采奕奕,“有朝一日我成了金科状元,定要骑着白马游遍京城大街小巷。”
前方有专门的空地表演舞龙舞狮,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个个粉妆扑面,提着精致的花灯挪着莲步走向人多的地方,若是能遇上自己的梦中情郎,自然是千金难求的好事。有几家小姐路过暝幽一行人身边,登时眼睛就亮了,一步三回头地抛着媚眼。暝幽天性风流,扬起剑眉回赠了一个潇洒帅气的眼神,那些姑娘小姐们就粉云似的涌过来,红着脸地递上帕子、水果或头饰。
“如何?”暝幽朝泫月得意地坏笑,好像自己的英俊潇洒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同一般。原本冷着脸的泫月不屑地皱眉:“这有何难?”说着一张勾魂摄魄的冰美人的脸绽开莲花般倾国倾城的微笑,只听身边的小姐们一声惊呼,长袖遮颜好似要醉倒一般,又好像在羞愧自己貌不如人,连周围的男子也纷纷投来示好的目光。
“如何?”泫月学着暝幽坏坏的口气侧目望着他晴转多云的俊脸,然后收起销魂的微笑。
不远处的酒楼的回廊上挂满了彩灯,灯下往往悬着一张写了谜面的字条。这是元宵节除放河灯外最受人喜爱的活动。不少文人墨客齐聚酒楼,一边啜着清茶淡酒一边信步浏览灯谜,若遇见能猜到的谜面,就撕下纸条,只需带着纸条到掌柜的那里说出正确谜底即可得到一杯上好的美酒。
林文枋和暝幽一时来了兴致,定要去酒楼亲自体验一回。钱老板一家不精通文墨,就去看舞龙舞狮,大家约定好一个时辰后在相思桥头碰面。于是两个书生迫不及待地登上酒楼,暗中较量谁猜得灯谜多,泫月则默默走在二人身边浅笑,心想这两人平时一副正经的先生相,这会子却跟孩子一样倔强,定要分出个输赢;更让他好笑的是,那两人皱着眉头看了一个有一个谜面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足见这美酒不是轻易能喝到的。
闲来无聊,泫月也抬手捻起一张谜面,上面只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羊叫(打一词牌名)”。自从在书院教书以来,泫月每日研读各种书籍,学问自然大有长进,加之词牌向来是习曲之人烂熟于心的,他只思忖片刻,就不禁笑出声来:“有意思,看样子这美酒是我先尝了。”
“怎么,你能猜得到?”暝幽和林文枋连忙探头齐声问道,二人皆对“羊叫”这一谜面一头雾水,本来谜面越短就越是难猜。
泫月扯下纸条心情大好,竟然开起玩笑来:“你们谁学一声羊叫来听听,我就告诉你们谜底。”暝幽和林文枋哪里拉的下脸学羊叫,只得怔怔地互望了几眼,一边一个扯着泫月的袖子讨好道:“好兄弟,告诉我们也无妨,美酒还是你的。”
于是泫月让二人附耳过来,忍着笑在他们耳边说了三个字:“声声慢”。二人愣了片刻,脑海中下意识地响起一只羊“咩——咩——”地拖着尾音,继而抚掌大笑不止,“好啊,好个羊叫,可不是声声慢嘛!”
“你们两个榆木脑袋,可别把书读腐了,到头来竟比不过我一个弹琴的,”泫月好心提示道:“我看这里的灯谜并不难,只是不能用死知识解,不如多往歪处想想罢,大过节的谁不图个乐子。”
经泫月这么一提示,二人再重新琢磨这些谜面,果然猜中不少。三个人一人捧一杯美酒倚着朱红的雕花栏杆俯瞰长安街夜景。整条街人头攒动,女子的长裙飘摇、鬓发如乌云浮动,各色花灯沿街排列高挂楼阁和树梢,仿佛天上群星坠下,整条街登时化作人间银河,美不胜收。远处隐约出来笙箫合鸣锣鼓喧天,奏着欢快喜庆的乐曲。林文枋诗性大发,啜了一口美酒,想起了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便顺口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曲子自然要唱才动情,”泫月轻声浅唱接上:“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刚唱完,他转过脸无意间对上暝幽满是怜爱的深邃目光。
“看什么。”泫月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暝幽毫不掩饰自己炙热的目光继续放胆地看着他羞红的脸,悄悄在他耳边说:“我发现你笑起来特别美,尤其是今晚。”
“你讨打!”泫月再次扬起小拳头轻轻打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暝幽泫月这边小打小骂倒也玩得不亦乐乎,林文枋并没注意,一个人支着脑袋望着酒幌旁边的荷花形花灯发呆,渐渐地从荷花内部跳动的烛光里看出了何小荷清秀的面庞。
一个时辰以后,众人相聚相思桥头。被夜色映得墨黑的水里早已飘满了河灯,如同一双双手捧着微弱的烛火随水流过拱月形的桥杜,向远方缓缓驶去。小小的纸船儿,满载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驶向每个相思的梦里。
钱老板最先把河灯写上心愿放入水中,满载着期望的河灯显得有些沉重,缓慢地飘动着。宝儿扯着他姐姐的衣襟兴奋地嘟囔着:“姐姐……姐姐……灯!灯!”正值芳华年纪的少女望着时间的河灯渐行渐远,激动地热泪盈眶,想必她的灯上一定写着自己梦中情郎的名字吧。
泫月呆呆望着钱家姐弟二人,先前的快乐也在回想起泫花后荡然无存。或许对于他来说,快乐是太过于奢侈轻浅的感觉,稍稍一些小事,就能勾起他对于悲伤过往的记忆。想到自己与泫花的年纪也同钱家姐弟俩差不多大时,泫花也会带着自己游戏玩耍。再回首,自己已经孑然一身,伤感顿生。暝幽将河灯递给他时见他眼角湿润,慌忙询问,泫月摇摇头接过河灯,“人死了,好多话不能说了,好多事也不能做了……”
暝幽猜到他是想念泫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泫花看见你现在活得很好,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的,我会代替她照顾你。”却说着自己也伤感起来,感情是可以相互感染的奇妙东西。暝幽亦记起了那个深埋在自己心里的少年,他俊美的容颜、清澈的笑声久久在脑海里回荡,如同一只纤手,轻轻撩拨他的思绪。
“暝幽,”“暝幽!”“暝幽……”回忆里少年曾经用各种语气呼唤过他的名字,快乐的、嗔怒的、悲哀的、亲昵的、绝望的……一声声,催断心弦。
暝幽本打算在河灯上写下泫月的名字,结果最终却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光阴渺渺逐流水,灯花默默诉衷情。遥忆故人旧辰景,满目萧然不见君。”落款——寄嘉龄。此时泫月也写好了心愿,二人各怀心事,将自己的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河中。
眼尖的暝幽偷偷瞥了一眼泫月的河灯,想看看他对泫花有什么话要说。当目光触及河灯的刹那,他怔住了,心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捏着,暖暖的、痒痒的、也稍稍有些疼。泫月的河灯很简单,寥寥几笔却足见心思:“暝幽,天涯海角,与君誓死相随。”
可惜的是泫月没有看见暝幽的诗,或许这样更好,有些不明白的东西,见了只会徒增伤感。倘若泫月见到暝幽的河灯不是写给他的,又会作何感想?
究竟一个人要多么无情,才能学会遗忘。
究竟一个人要多么坚强,才能接受孤单。
回忆之所以难以忘怀,正因为太多美好用千百万根触手层层束缚人心,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也无法释怀。江湖恩怨,人间情仇,一剑扬起生死尘埃,徒留半生落寞苍白。说不清是谁负了谁,也无需道歉,毕竟一个“情”字,怎是一句“抱歉”就能抹杀得干净。
第二十二章:惊悚
夜很黑。
渔夫卢老大望着刚从水里拉出空荡荡的渔网,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鱼小虾,清冷的月光被鱼虾光滑的鳞片反射进他眼里,一点一点,微弱稀少的刺眼光芒。
“唉——”卢老大长叹一口气,呵出一团湿热的白雾消散在空气中。冬天是渔家最难熬的日子,往往撒开渔网苦等一天也收获甚微。他心想这几日的酒又喝不成了,没鱼没钱,回去定要挨妻子的骂。收好渔网,将可怜的几条小鱼倒进竹篓,踏着小路走进沉沉的夜色里。
四周一片漆黑,远方的山谷中回荡着猿猴的鸣叫声和寒鸦的哀啼。卢老大虽然没提灯笼却如履平地,毕竟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就是闭着眼也能走回家。渐渐地,他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女子悲悲切切的哭泣声。卢老大不由得加快脚步,只见小路中央横着一块大石头,有个白衣女子坐在石头上掩面哭泣,削瘦的双肩因悲伤而上下微颤,披散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我不记得这条路上有石头啊?”卢老大疑惑着加快脚步,暗自揣度这里头恐怕有蹊跷,不免心生寒战,也不敢搭理白衣女子,赶紧侧过身绕过石头继续前行。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卢老大还没走几步,前方又出现一块石头,那个白衣女子依旧坐在石头上掩面哭泣,仿佛不曾移动过,倒像是卢老大又走回原点。
他害怕了,虽然打小就听说过许多村里头的灵异故事,他也不是胆小之人,但当自己真实遇到,还是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卢老大再次绕过石头后拔腿就跑,背后的哭声渐渐消失,正当他松了口气,赫然发现前方的石头上面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此时那女子已经停止哭泣,白色的长袖遮住脸默不作声。卢老大则因惊吓而双脚哆嗦,走不了半步,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只能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她。
“公子怎么不理奴家?”白衣女子忽然缓缓开口慢慢转过脸来——竟是一张长满土黄色绒毛的黄鼠狼的脸!
只听卢老大惨叫一声昏到在地。
第二日,小镇边的荷花荡上浮起一具男尸,尸体已经被水泡得浮肿,涨得像个白馒头,脖颈处有被撕咬的血痕,露出白森森的颈骨。更惊人的是,尸体全身赤裸,心脏被掏出,胸口拳头大小的红色窟窿刺激着每个目击者的神经。
接下来的几天由发生几起相似的渔夫死亡事件。
话说暝幽一行人因钱老板的盛情招待,在京城多待了一段时间,回到小镇时已经是元宵节十日后的傍晚。林文枋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远远看上去像背了个龟壳。暝幽和泫月虽不言语,但都心知肚明,彼此也只是相视而笑。
回来的路上林文枋好像不大自在,一直憋红了脸偷偷瞥着暝幽,几欲张嘴说什么又闭上嘴,快到荷花荡时,林文枋再也忍不住扯了扯暝幽的袖子小声恳求道:“我林某人从不求人,你就当帮兄弟一回,见到何姑娘少说点话。”
“少来称兄道弟的,我兄弟可比我还会讨姑娘欢心。”暝幽故意调侃,脑海中浮现出绛暝璃那小子玩世不恭的样子,也不晓得绛紫山庄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有慧长老和笙箫的协助应该不会出多大岔子。
夕阳的余晖细洒在空无一人的荷花荡上,泛起粼粼水波,水底仿佛沉了金灿灿的金子,闪动着金黄色的光芒。三人在河边等待,影子在身后被拉长相连到一个焦点,倒是意外温暖的画面。林文枋四处张望着寻找何小荷的身影,神色掩饰不住的焦急。
“连个渔夫都没有,看来我们要露宿野外了。”暝幽伸了个懒腰索性在湖边坐下,一副慢条斯理的悠闲姿态。一旁不做声的泫月也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
这时一个脑袋突然从河对岸的枯树丛中探出来盯着三人望了会儿,方才跑出来,一边用银铃般的嗓音唤着“暝幽公子”,一边跳上船快速摇着橹向河对岸驶去。
刚上船坐定,暝幽问道:“渔家可都早,怎么这时候就不见人影了?”
“我还是偷跑出来的,”何小荷将这几日小镇里发生的灵异事件一一细述给他们听,又补充道:“旁人在黄昏前就早早回家了,我是挂念着公子们,才每天偷跑出来看看你们到了没有,生怕你们搭不到船。前几日连跑了几回都没有碰到,可巧,这回不是遇到了嘛。”
“难为何姑娘了……”还没等暝幽说完就被身边的泫月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示意他注意林文枋青白的脸色。暝幽强忍着笑意,抬手对林文枋做了个“请”的姿势,他才红着脸从包裹里掏出一个荷花样式的花灯递给何小荷,“这是花灯……我的意思是……看到了荷花就想到何姑娘了。”
“多谢你的花灯,以后荷花荡冬天也有荷花了,”何小荷接过花灯看了看,又瞅了瞅眼前这个脸红到耳朵根的呆书生,觉得他也挺可爱的,不禁笑道:“你真有趣!”她把花灯挂在船头,花灯悬在河面上随船轻摇,像极了春风拂动的荷花。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尽绵薄之力,只要何姑娘喜欢就好。”
之后二人又交谈了几句,林文枋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加之暝幽很配合地闭上嘴,二人聊得也投机,但话题总围绕在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灵异事件上,难免气氛有些阴沉。当何小荷跺着脚气愤地抱怨道:“都是不知哪个混蛋扯了村口的黄符,天岭山上的妖精才跑出来作恶”时,暝幽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似压着千斤重的石头。那夜他亲手撕光了所有的黄符,扯断绳索……暝幽很不自然地干咳几声,心想着一定要把此事查清楚,万一是自己惹下的祸,那罪过可就大了。
林文枋努力地为自己的村子开脱:“要是天岭山有妖精,也必先害到天岭村的村民,怎么回你跑到镇子里作恶呢?”
“天岭村里头有人吗?说不定都是妖精,否则怎么可能安然无事!”察觉到三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何小荷以为他们都怕了,就换了个轻快的语气安慰道:“不妨事,现在道姑僧人们已经重建结界,比先前的还结实呢,出来逃出来的一个,估计不会再有其他妖精出来。”
三人在镇上的客栈住下,听见最多的还是掌柜的抱怨:“挨天煞的,也不晓得是哪个兔崽子破了黄符的法力,弄得我们整天担惊受怕,连生意都做不好,天没黑就得关门!”掌柜的一边小声咒骂一边给暝幽拿房牌,转嗔为喜,笑吟吟地对着他难看的脸色:“客官要几间房?”
“三间。”暝幽硬生生回答。
“两间,”泫月早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平时我们都是住一起的,怎么今天要分开睡?”
林文枋注意到掌柜的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拌嘴的暝幽和泫月,他连忙拿过两张房牌,很是尴尬地地说:“两间好,两间省钱!”
第二十三章:人非圣贤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一关上房门泫月就逼供起来,他在桌边坐下缓缓倒了杯茶递给暝幽。暝幽垂下眼接过茶一饮而尽,抿紧双唇不语直接倒床就睡。泫月见他闷闷不乐,也没有再追问。
午夜时分,四下都熄了灯,整个小镇被黑暗和沉寂笼罩,空气里扩散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一双墨绿的眸子蓦的睁开,斜过眼望了望枕边熟睡的人,方才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客栈的门已经上锁,他打开窗户飞身跳下去,化作一道青影,在高低起伏的屋顶上飞速移动。
“应该就是这里了。”暝幽站在小路口,四下无人旷野环绕,只有荷花荡里隐约能听见些许“悉悉索索”风吹过的动静。小路像一只通体冰冷的蛇蜿蜒着延伸向黑暗的远方,暝幽整理好衣衫,为了不让妖精或其他灵物感觉到他是天兽的气息,他压制住自己的内力,眼睛里的绿光渐渐暗淡下去变得与常人无异,然后他装作一个普通路人的模样背着手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