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泫月本以为寨主得了手便会为所欲为,可“叫大夫”却成了他的第一举动,这着实让泫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乖乖坐着给大夫包扎。一旁的寨主脸色倒是比他还紧张,一遍一遍询问大夫泫月的伤势如何,待大夫说了“已无大碍”,他方才松了口气。
“你来真的。”大夫走后,寨主语气心疼地询问泫月,又恢复了先前的关切柔和。
“你说呢?”泫月抬手摸了摸缠着纱布的脖颈,感觉又震撼又可笑,多么荒唐的闹剧!
沉吟良久,寨主突然长叹一口气道:“既然你执意不愿留下,那就走吧。”他命人拿来泫月自己的衣服,“换好了就赶快离开,迟了我可要反悔的。”
泫月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莫非自己在做梦么?寨主竟然肯放过他?他美丽的唇线微微颤抖,轻轻说了声“感激不尽”,然后接过自己的衣服。当泫月在屏风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时,忽然听见屏风外寨主忧伤的声音:“我是当真对你动了情的。”泫月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系好衣带,他不想看寨主此时的表情,即使是透过屏风望见他影影绰绰的身形,都使人感伤万分。
“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谈何真假情谊。”泫月语气淡淡的,顺带将脸上的妆容洗净,方才从屏风后走出,在寨主的护送下赶着夜色迫不及待地离开。进入山洞时,寨主突然擒住泫月的手郑重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真心,我只告诉你,感情不是靠相识的时日来衡量的,倘若真遇到了心动的人,只一眼就够了。”
“这话我记下了,”泫月抽出手背到身后,“我也送你一句话,弃了这寨子去过平凡人的生活吧,莫再作恶了。”
“我若不要山寨,你肯跟我?”寨主眼前一亮。
“自然……”泫月转过脸朝他嫣然一笑,那笑容胜似四月柔光,霎时间连寨主手中的灯笼都黯然失色,“自然更不肯了。不过,你可以多一个正经的朋友。”
“是吗,那我也不算一无所获。”寨主回应着勉强微笑。
早些时辰,逃出去的人都各回各家做了鸟兽散。这些官员富商,有钱时天天在外眠花宿柳,怎么瞅着外头的粉头就是比家里的妻女好看,怎么吃着外头的酒就是比家里的典藏香醇。如今身无分文落难之时,心里头想的才是家。可不是么,人这一生不论贫富贵贱,到终了陪着自己的,还不是只有亲人和亲人准备的棺材吗?
钱老板也是熬了这些个苦日子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陪着暝幽在洞口一起等泫月出来,指望借着他们的马车把自己顺带捎去京城。暝幽自然是乐意的,林文枋先去前面的客栈休息了,多了个贩卖古董的钱老板和自己一起等,时间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二人在马车旁从太阳西沉等到月华中天都不见动静,钱老板见暝幽越来越不安,便安抚他道:“再等等看,兴许是什么事情耽搁了,泫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不会让好人受苦的。”接着又岔开话题:“我娘子一定也在京城等我了吧,屈指算来,我已经一年多未归家了。”
郊外风大,马车上挂着的灯笼被吹得忽明忽暗,照着两个落寞的男人。暝幽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灯笼,仿佛望着自己渐渐失去希望的心。“哦,你一年前就被抓来了?”他顺口回应了一句。
“哪能啊,我是这几个月才被抓来的。只不过先前忙着做生意,天南海北地跑,根本顾不上回家,有了钱就在青楼住几晚。”钱老板咂嘴无奈地摇头:“我现在知道错了,真真错了,在山寨里我就一边做苦力一边想啊,倘若能活着出去,我定要放下生意好好陪陪妻儿。若能在元宵节之前赶回去,我就陪她们一起去看灯会。”
暝幽笃定地点点头,仿佛宣誓一般肯定:“一定赶得上元宵节,因为我承诺了要带泫月去看灯会,”说着他轻轻笑了起来,上扬的嘴角里满是怜惜,“泫月打小就没过过好日子,头一次见他这么期待一件事,我想满足他。”
正说着,两个人影从山洞中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手里提着灯笼,另一个姿态羸弱的就是泫月。只听钱老板惊呼一声:“不好了,寨主追来了!”吓得径直往马车后面躲,暝幽则死死盯住两人,用目光警告寨主不许动泫月。不过泫月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很轻松,笑着与寨主说了几句话后才走到马车边。寨主临走时回头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与灯笼的烛光一起消失在山洞潮湿的阴暗里。
一切都结束地那么唐突而又出乎意料。
暝幽担忧地打量着泫月脖颈间的布条,慌忙问道:“没事吧?怎么弄的?”泫月并不回答,遥遥头表示自己没事,接着上了马车,“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先休息?”
“再往前三里地有个客栈,林文枋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先去客栈休息。”暝幽招呼钱老板上车,然后自己扬起鞭赶着马车向客栈进发。
今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因为泫月竟然主动要求与暝幽同住一间房。倒是暝幽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望着他道:“你没吃错药吧?”
“你往哪里想哪!”泫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解释道:“只不过死里逃生,明白了很多东西,拥有的就该好好把握。”他推开窗户托着腮吹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冬夜的风也能如此舒适宜人,仿佛微凉的大手轻轻安抚他千疮百孔的心壁。泫月说话时眼神特别清亮,似乎抓住了生命的光芒,他说:“经历了这几日,我觉得自己变强大了,不再是只会倚靠别人的无用之人,我也有能力帮助别人。”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的天际,墨黑色的夜空莫名地泛起红光,远处半片天空翻腾起厚厚的烟雾。
“呵呵,有意思,”暝幽学着他的样子托腮与他四目相对,佯装苦恼:“我怎么没发现你变强大了?”泫月嘟嘴,爬上床摆起他惯有的懒散姿态盘踞着:“不信就罢,我睡了。”
次日,暝幽、泫月、林文枋和钱老板四人在客栈楼下的餐馆吃饭,听见对面一桌食客聊道:“听说了么,昨晚三里外的那个山寨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你们晓得放火的是谁吗?”泫月眉头微皱,筷子停在碗边仔细听,“就是他们的寨主!听说他把所有的下人都打发走了,自己在院子的平台上垒砌柴禾,然后一把火——没了!”
“他是疯了罢?”另一个食客放下碗应道:“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山寨作恶多端,连官府也奈何不了,这会子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
听闻此言,泫月突然起身走向邻桌问道:“你们可听说那寨主现在如何?”
“天晓得!放完火后他就失踪了,有人说是被火烧死了,也有人说他被官府给捉拿归案……”
泫月沉下脸,倒抽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旁的暝幽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头酸溜溜地,搁下筷子一个人出了客栈透气去了。
第二十章:家
途中这个危险的小插曲催促着四人去京城的脚步,马车碌碌地在平铺着细碎石子的路面上颠簸,暝幽在前面驾车,另外三人坐在车里,钱老板和林文枋倒是出乎意料地谈得来,一些生活琐事竟然也能让他们聊得兴致勃勃。
泫月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嘴,毕竟身为妖精他无法理解也从未体会过人类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漫不经心地撩开窗帘歪着脑袋看暝幽好看的背影。有情人之间似乎有种常人没有的羁绊和感应,暝幽突然回头,墨绿的双眸笑吟吟地在泫月姣好的面容上打了个转。感受到对方自鸣得意的目光,泫月立马冷下脸装出一副“快赶车”的命令模样,然后迅速放下窗帘遮住脸颊的绯红。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林文枋无意瞅见他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顺口关切地询问。泫月连忙摇手表示自己没事,理了理衣领正襟危坐,恢复往常懒懒的表情。
我这是怎么了,只是被他看了一眼而已,怎么竟慌张起来?泫月听着自己尚未平复的快速心跳,不甘示弱地狠狠咬牙,总觉得自己好像栽在那小子手里了。他知道暝幽的真实身份,自识一个妖精是无法与曾为王者的天兽相提并论的,虽然如此,心里还是多少有些顾忌。的确,暝幽法力高强,又谙熟人情世故,看似儒雅实则狂野残暴,他的城府就如同他墨绿的眸子一般深不可测,泫月所认识的暝幽不过只是他本性的冰山一角,但泫月宁愿暝幽永远是草堂里那个被他气得只会跺脚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呵斥“小畜生”的青衣书生。这也是为什么泫月愿意拼了自己的性命去对抗整个山寨也不让暝幽插手的原因。
“至少目前还是他。”泫月抬起手支着脑袋笑笑,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又赶了大半天的路程,四人终于到达京城。钱老板执意要请三人去家里做客,还热情地招呼道:“诸位公子想住多久都可以,寒舍虽不阔气,但还是略有薄财,定把诸位服侍地舒舒服服。”
说“略有薄财”绝对是钱老板自谦之辞,他的宅邸足足有六个草堂那么大,另附园林,估计连地方知县的宅邸都难以与它相提并论。就是这样一个奢侈的庭院,在外头看来并不华丽,装饰地和普通百姓家一样平凡,只有进去的人才见识到里面的别有洞天。
对此钱老板解释道:“朝廷苛捐杂税,尤其对商人更是剥削,生意做得越大越是遭殃。商人子弟还不能参加科举做官不能穿丝帛,灌着一身钱财无处用。这年头谁不难呢?”
后来钱老板的妻儿听说他回来,赶紧打扮一番匆匆出来相会。钱夫人牵着十六岁的大女儿珠儿,一手抱着年仅两岁的小儿子宝儿,泪眼婆娑地一头扎进钱老板的怀里,嘴里还不忘抱怨:“你个挨千刀的,一年多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我确实差一点就死在外头了。”钱老板安慰地拍拍妻子的背,又接过宝儿抱在怀里。宝儿年纪小,一年多没见着亲爹,自然记不得,耷拉着嘴角“哇啦”一声哭起来,肉嘟嘟的小手推搡着钱老板胡子拉碴的脸。钱老板一边做鬼脸逗笑一边哄道:“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以后多陪陪咱的小宝儿。”
泫月在一旁默默看着一家团圆的感人情景,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因而倍加思念泫花,别过脸暗自伤感起来。
明日才是元宵节,暝幽闲来无事,便带着泫月出去闲逛。临近佳节,大街上的人比往常多出很多,原本就不宽敞的马路早就被大大小小的各色路摊和行人堵得严严实实。头一次进京,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泫月显得有些慌张。暝幽适时地把手递给他:“拉着我的手,仔细别走丢了。”泫月马上白了他一眼:“不用。”
“假正经。”暝幽撇撇嘴,却从袖中伸出竹扇碰碰他的手指:“你握着扇头,我握着扇尾,这样总可以吧?若再不肯,你丢了我可不寻你。”
“谁要你寻了,”泫月嘴上仍是冷硬着,手却紧紧攥住扇头:“大冬天竟然还带扇子。”
“不是有人不肯拉我的手么,不带扇子怎么行。”
牵着竹扇仿佛握住彼此骨节分明的手,暝幽稍稍居前,用身体挡住行人偶尔不经意的碰撞,留给身后人一个脊背的宽阔。
二人路过一家名叫“玲珑阁”的珠宝店时,暝幽顺眼看了一下泫月的发束,仅用一条简单的青纱绑着,于是他想起泫月的骨簪早在之前为了做记号就被跌碎,便折进玲珑阁,打算买一个新的簪子。
“老板呢?”
“哎——来了。”一个中年的大娘打着帘子从耳房出来,一见是两个相貌英俊的书生,倍加眉开眼笑地招呼道:“当家的不在,二位公子若不嫌弃,我来帮帮忙。”
暝幽扫视柜台上的饰品,金的银的玛瑙的都有,不是太劣质就是款式庸俗,于是毫不掩饰地皱眉表示不满意,“你们这里就这些东西?”曾是庄主的他见过奇珍异宝无数,自然分得清优劣,“有没有簪子?要最好的。”
“有的有的,不知公子是自己戴还是送给别人啊?”大娘边应和边俯下身去翻箱倒柜,暝幽瞥着泫月,故意用讨打的调笑腔调说:“是送给我家娘子的。”早已准备好接受袭击的胸脯果然迎来了泫月的小拳头。
“找到了!这肯定是值钱的,我家掌柜的平时都拿锁锁着。”不久,大娘果然从箱子里捧出两支玉簪递给暝幽看,只见其中一支通体晶莹白如新雪,簪尾雕镂着玉兔望月的图案;另一支则白里透青,虽然没什么花样,却清冽简洁,簪身那若隐若现的青绿像极了水波微漾的湖面。暝幽点头:“果然是宝贝,”转而问泫月:“喜欢哪个?我看都不错,要不都买了吧。”
“何必花闲钱,”泫月握着两个簪子打量,见着白里透青的玉身很是喜爱,便拿起那支没有花样但很独特的玉簪,“就这支吧。”
暝幽付了钱,非要亲手帮泫月插上玉簪,趁机俯身在他脸上偷亲一口。大娘正埋头收拾东西并没有看见,只听闻暝幽边叫喊着边追出店去:“生气了?逗你玩呐,这里人多别乱跑。”
终于盼到元宵节,一大早钱老板就吩咐自家厨子做了汤圆和饺子。泫月第一次吃元宵,握着筷子好奇地挑拨着碗里白白圆圆的小丸子,觉得它们像珍珠一样漂亮。暝幽好笑地拿过他手里的筷子并将自己的勺子递给他,“别玩了,用勺子吃。”
此时乳母把宝儿也抱了出来,那孩子刚满两周岁,牙牙学语的年纪,握着小勺子在碗里捞鱼似的乱捣,众人也不怪,呵呵地乐了一阵。
临近黄昏时,钱老板偕同妻儿与暝幽他们一起去看花灯。宝儿被钱夫人抱在怀里,伸手去拉旁边的泫月的衣服。泫月朝他看,他也瞪着水汪汪的无辜大眼朝泫月看,粉嘟嘟的小嘴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钱夫人笑道:“看样子宝儿很喜欢你呢。”听闻此言泫月也笑了:“夫人若是放心我,不妨让我抱抱小公子,夫人也好休息一下。”
的确是抱着孩子走累了,钱夫人点点头将宝儿交给泫月。泫月显得很小心,学着钱夫人的手势把孩子抱好,宝儿很高兴的样子,伸手握着泫月的几缕头发当玩具玩。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泫月突然转过脸望着暝幽,脸颊因欣喜透出淡淡的红晕。
“嗯,很平凡却很快乐对不对?”
“感觉……很奇妙。”泫月回忆着从早上一家人吃饭到现在的短暂美好时光,心底升腾起融融的暖意,“总之,家应该是个好东西,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宝儿似乎能听懂他的话,伸出小手抚摸他瘦削的下颚,倒像是在安慰这个没有家没有亲人的落寞少年。
“泫月,其实一直以来你都不是一个人,”暝幽眼里满是关切和期许:“什么时候你能把我当成你的亲人……”
第二十一章:灯情
夜色降临,京城各条街道纷纷挂起彩灯,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一些大商铺门口的花灯,有动物、人物和植物的形象,千姿百态地同酒幌一起在晚风里招摇。平日里尖峭凌厉的屋檐一下子羞涩起来,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羞红了挂在上面的红灯笼。沿街的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整条长安街涌动着喜庆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