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路中央横着一块大石头,一个白衣女子坐在石头上掩面抽泣,哭得很是凄凉。
就如同传言中说的一样。暝幽故意装作不理睬,侧身绕过石头继续前行。他在路过那女子身边时,一阵浓烈的腐臭恶气直钻鼻翼,他恶心地微微皱眉,佯装不觉。
故伎重演,白衣女子似乎永远都在前方的路上等待着,贪婪而焦急地等待着。她像一个等待了千年的孤鬼,被冷落、被嫌恶,然后在绝望中哀怨,在哀怨中杀戮。
三次碰见,暝幽停下脚步,女子也停止哭泣。
“公子怎么不理奴家?”女子声音哀伤,缓缓转过脸,咧开流着口水的獠牙,一对阴森森的圆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狐面?不,是黄鼠狼!一张畜生的脸却披着长发,加之一袭白衣,强烈的不协调感使之看上去不仅比厉鬼还丑陋,更多了几分恶心。这妖精见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以为他是吓愣了,故佝偻着身躯走近他。
妖精走路的姿态很诡异,仿佛是只有脑袋上吊着一根线的木偶左摇右晃,“好俊的公子,奴家都舍不得吃了。”却说着,抬起衣袖露出尖锐的指甲径直向暝幽的心脏处掏去。
暝幽侧身躲过,从袖中伸出竹扇挡住利爪的攻击。
妖精似乎被暝幽突如其来的反击给怔住了,意识到这个男子并非常人,于是立刻加快了进攻速度,却都被暝幽轻巧地躲过。
暝幽没有兵器,别说是绛紫剑,就是普通的利器也没有佩戴,他只得挥舞着竹扇抵挡来势凶猛的招式。尖锐的利爪如同泛着寒光的铁钩,好几次都向暝幽的心脏处挠去。好在这妖精等级极低,故而几招之后就败下阵来被暝幽乖乖擒住。
“公子是天岭山上的妖精吧?”黄鼠狼被暝幽按倒在地停止挣扎,换了平和的音调与暝幽交谈。
“的确是天岭山上的,不过我可比你高等。”暝幽正寻思着如何解决了她,因为自己没有武器,只得徒手,可他又觉得恶心迟迟没有下手。那妖精忽然转过头,眼睛里盛满泪水:“要听故事么?”
原来这只黄鼠狼只是天岭山上不成人形的小妖精,在觅食的过程中被天岭村的猎人抓住,猎人本打算把它剥了皮吃掉,可因为看到它的眼泪而心软相信它是有灵性的生物,将它就留在身边。猎人待它不错,故而小妖精日久生情是很正常的事。可有一天猎人对天岭村外的女子一见钟情,便抛弃了它去村外生活。
“妖精其实很蠢很笨,”黄鼠狼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睛,眼底的流光将它的脸衬得不再那么令人厌恶,“妖精的感情远比人和天兽要简单许多,非爱即恨,爱得彻底也恨得彻底,不参杂多余的虚假情感。所以当我知道他离开了我,我就发誓要从那个女人手中夺回他。”
于是它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喝观音玉净瓶里的甘露乞求幻化成人形,可惜只沾到一小口,就变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妖的可怕模样。
“可是我爱他!我想出去找他!后来有一天村口的黄符和结界突然被破了,我就趁机跑了出去。”黄鼠狼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剧烈地抽泣着、嚎啕着心底最深处的绝望:“我以为只要有爱、只要找到他,他不会在意我的样貌!”在剧烈的愤怒与爱恨中,它在猎人成亲当天偷偷杀掉新娘,自己穿着嫁衣盖上红盖头与他进入洞房。
“是么……看来这事真有我一份责任,”暝幽痛苦地倒抽了口气:“是我破了结界,你才有机可趁。”
“哦?那我得谢谢你,让我能见到他。”黄鼠狼咧开尖尖鼻子下面的嘴笑得凄冷诡异:“不过他揭开盖头后,他脸色惨白地大叫,用酒壶碗盘砸我的脸,我跪在地上满脸是血求他接受我,他却要杀了我……”
暝幽轻叹一口气,心中暗暗为这个小妖精叫屈,可这并不能成为它杀掉其他无辜的人的理由,况且他有责任解决这个由他引发的悲剧。于是他抬起竹扇,连点它身上六处大穴,那妖精因疼痛而惨叫出声,却仍然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心里至爱至恨的猎人听的:“我好恨……好恨,我那么爱他!我把他的心挖出来……吃到肚子里,他永远是我的……没人能抢走他。男人都是负心汉,我要吃掉他们的心……”还没等它说完,暝幽抬起竹扇重重打在它的太阳穴上,只听妖精闷哼一声,双眼一翻脑袋直直撞在地上。
黑红腥臭的血液从脑袋上汩汩流出,在铺满尘土的肮脏石子路上描画出一幅惊悚绝望的罂粟花朵。
一个悲剧的背后往往都隐藏着深沉的爱恨和巨大的绝望,那份不想放弃的心情与垂死期望的假象欺骗诱惑着性情中人一步步走向深渊。谁都没有错,因为情爱本身就是个包含了欢喜与苦涩的错误,置身其中的人是可敬可叹也可悲的。
暝幽闻了闻竹扇,浓烈的腐臭味掩盖住檀香使他阵阵恶心。“可惜了一把好扇子,泫月上回还牵过它。”他不舍地望了一眼,然后扬手将竹扇丢进荷花荡,“噗通”一声溅起水花,不久河面又恢复平静。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回到客栈时,泫月早已点起灯坐在桌案边等他,“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虽然失去的挽回不来。”泫月为他缓缓满上一杯茶:“即使是王者也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你早已不是。”
“你什么意思?”暝幽的语气掩饰不住地愠怒:“妖精我也杀了,你还要我怎样?”
“我要你放下架子向全镇人坦诚道歉,”泫月抬眼静静凝视他难堪的表情,语气虽平和却更像是命令:“不必当面道歉,写信让人们放心生活就好。”
第二日,在镇子中央的一棵参天古树上挂着一只黄鼠狼的尸体,尸身下挂着长达三尺的卷轴,满满的暗红色飘逸字体却饱含歉意。人们一边抱怨一边议论,脸上的恐惧被风吹散开来,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正常生活了。
恐怕暝幽自己也想不到,原来天岭村里人人敬仰的青绿公子到了村外却是一个招人辱骂的恶人。也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手指还疼不疼?”回村的路上,泫月拉起他的手查看伤口,心疼地嗔道:“我只叫你写信,谁许你写血书了?”
“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除了流血,我想不出其它表达歉意的方式。”暝幽无奈地笑笑,满心甜蜜。他故意将手指的伤口狠狠掐出血来伸到泫月嘴边:“又流血了,再帮我吮一次吧……”
暝幽真希望这种日子一辈子都不要结束,每天都这般奢侈地简单着、快乐着。一方草堂,一身布衣,一只猫。流血了,有人会把柔软的红唇覆上他的伤口,轻轻吮去所有的伤痛。
第二十四章:君子好逑
暝幽带着泫月先回到天岭村,而林文枋则选择暂时留在小镇上,一个人在客栈里寝食难安。他在屋里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将暝幽留给他的纸条看了不下二十遍,终于鼓起勇气握拳在胸:“何姑娘,我林某人此行志在必得!”
诸位看官此时一定很疑惑,这呆书生怎么突然这么有把握,再看看桌上的纸条,原是暝幽传授给他的“求爱战略”,生怕他看不懂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条条杠杠列的很清楚,足见暝幽这兄弟当得够体贴周到了。
清晨阳光明媚,初春将近,百鸟陆续回巢,一声声清脆的啼鸣叫醒了春天,也叫醒了小镇上的人。此时此景,若不吟上一首动人心脾的诗,真真是浪费了大好时光。只见林文枋整理好衣襟,站在何家窗外故意大声念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遍念完没有里面没有动静,他又继续提高嗓门念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待他一口气念完三首情诗后才发现何家空无一人,渔家早早地就坐船撒网在荷花荡上摆渡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林文枋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怏怏走回客栈。待到夜色深沉星斗璀璨之际,路上寥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林文枋方才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地来到何家,心想这万籁俱寂,风声缓缓,唱首情歌定是销魂彻骨,任她是铁石心肠也该被唱化了。
于是他干咳几声调整好声线,然后扯起公鸭嗓子嚎叫起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还没等他唱完,窗户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接着一盆冷水浇下,将他从头淋到脚,一个婆子用带着睡意的沙哑声音咒骂道:“哪家孩子这么不懂事,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想我林某人饱读诗书,七岁吟诗,十岁属文,竟然为个渔家女落得这般狼狈。”林文枋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喷嚏一个接一个,“暝幽不会是在耍我吧?这法子这么都不管用呢?”
第三日清晨,林文枋还是咬咬牙去了何小荷家。昨晚淋了水加之两宿未眠,如今他已神情恍惚头重脚轻,手拿着纸鸢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他站在窗外,听见屋里悉悉索索有人声,于是拉开风筝线逆风而跑。他小心翼翼地将荷花形的纸鸢放上天,仰面痴痴地看着,一两只鸟扑棱着翅膀在纸鸢旁翩翩起舞,以蓝天为背景化作一副水墨画。风筝线牵着天的那头,上面不知是纸鸢,还有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二楼的窗子突然被推开,何小荷一手托着松散的长发,一面凝望窗外的纸鸢,目光顺着风筝线向下,直直投落到一个单薄的身影上。
“林公子,这么巧,一大早就这么有兴致!”
“嗯……天气好。”林文枋一仰脸见到心上人比春光还耀眼动人的笑脸,欢喜地语无伦次,抬手把纸鸢扯到她窗前:“何姑娘,你看我的纸鸢好不好看?”
“好看!呵呵……我最喜欢荷花了。”
见何小荷开心,林文枋一时得意不留意脚下,一跟头栽倒在地,纸鸢也顿时化作折翼的雏鸟飘然坠下。待何小荷把他扶回客栈时,他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何小荷向掌柜的要了些跌打损伤的膏药,伸手撸起林文枋的裤腿,把这个只知读书礼仪的呆书生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涨红脸道:“使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为人忌讳,若再有肌肤之亲,恐怕传出去有伤姑娘的名声。”
“你!你……真真是个木头,那个姑娘要是看上你也是瞎了眼的。”何小荷愤愤地将膏药往他身上一丢,坐在桌旁生闷气。因见桌上有张纸条。便信手拿来看,登时羞红了半边脸。又想起前几日晚上有人在她家门外唱情歌,心里头自然也明白了八九分。她斜眼偷偷瞥着坐在床边的林文枋,他似乎被她的话弄得很是颓丧,耷拉着脑袋嗫嚅道:“我晓得自己不及暝幽会讨姑娘喜欢,学不来花前月下也不会说甜言蜜语,到我对何姑娘是一片痴心,天地可鉴。若此举不成,我便是再为姑娘唱几夜歌儿,放几天纸鸢,就是遍体鳞伤我也……”还没等他说完就被何小荷丢来的纸团打断,“够了,莫赌毒誓,我可不想见你再摔跟头。”
“那……你可答应我?”林文枋怯怯地探问,见何小荷别过脸不说话,便以为她还想着暝幽,只想赶紧断了她的念想,慌忙道:“我知道你挂念暝幽,但是你俩不可能,他……”林文枋心一横,心想兄弟对不住了:“他是崇尚男风之人,他待泫月怎样好,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这一语对何小荷无疑是晴天霹雳,仿佛一计耳光扇醒她少女的美梦。细细想来,泫月确实与其他男子不同,相貌阴柔妩媚不说,举手投足间都别有一番韵味,就连女子也逊他三分。如此风姿绰越的男子配与暝幽也不会让旁人觉得不合适。
何小荷虽然伤心。却不肯承认,嘴硬道:“谁说我想着暝幽了?”为了掩盖心虚,她赶紧给林文枋上药,看见他流血的膝盖,不禁心头生疼,好像被揪着一般……霎时她似乎懂得了什么。
人有太多求不得,仰着脸去瞻仰追随自己得不到的,却忽视了身边默默守护自己的那个人,他也许很平凡,却能赠你最不平凡的爱恋。当某一天你累了追逐,厌了思慕,蓦然回首才发现身后一直有个平凡真实的人在凝视你,等待你。
何小荷红了眼圈,抬眼望着林文枋,才发现他虽没有暝幽那般俊逸的容貌,却生的干净,长方脸,忠实的眼神,只看一眼就会让人觉得他是个胸无城府、可以信赖的人。
自此后,林文枋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出村去见心上人,暝幽和泫月自然看在眼里,为他高兴。那日林文枋请他二人去酒馆吃饭,暝幽发现他眉眼间多了几分神采,一扫以往迂腐之色。
小酒馆里酒香阵阵,周桌的客人们或谈笑或听曲儿,小二依旧肩上搭着毛巾跑里跑外地忙活。林文枋向暝幽和泫月举起酒杯:“我请二位一是为了祝贺,二是为了道歉。”说着林文枋将酒一饮而尽,连连拱手道:“在下为了讨何姑娘欢心,口下无德冒犯了二位,还请宽恕则个。”
“哦?此话怎讲?”暝幽浅笑着把玩酒杯,心想这小子一定在何小荷面前说他坏话了,泫月则是一头雾水,毕竟在这件事里他一直都是把自己当局外人。林文枋支支吾吾半晌,方才羞愧地说道:“我说暝幽是……崇尚男风之人,还说泫月是……”泫月手里的酒杯“铛”地一声掉在桌子上,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林文枋见他脸色不对,更加自责:“泫月公子……你不会生气了吧?”
暝幽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笑得不明深意,林文枋也不知他是喜还是怒,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个劲地道歉。此刻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怎么为了女人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污蔑!
泫月羞愤难当,暝幽握住他放在桌下的手安抚,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眼,好像在交流什么,然后泫月垂下眼帘躲开林文枋的视线望着窗外。
暝幽对林文枋说:“这不怪你,你我情同手足,本不该瞒你,”说着他握着泫月的手在林文枋眼前晃晃,仿佛宣誓一般庄严:“文枋兄为人坦诚忠厚,但这回真让你邹对了。”
第二十五章:夜袭
暝幽的生活小打小闹,虽然磕磕绊绊但也逍遥自在,这是他做庄主时天天锦衣玉食也享受不到的快乐。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挺懦弱的,表面看上去潇洒地将庄主之位交给不谙世事的弟弟,实际上不过是将一个烫手的山芋丢给别人罢了。整个种族的压力,各族间的纷争,流血、死亡,他受够了。当他把象征着权利的绛紫剑交给弟弟绛暝璃,刹那间对上他玩世不恭的眼神,“对不起,暝璃。”
“我想去过平凡的生活,愿来生不再生于王侯之家。”战败的绛紫山庄庄主挥袖扬起清风,款款走下祭台,留给所有人一个洒脱的背影。
“哥……不要走!”绛暝璃突然睁开眼直挺挺地从冰冷的地上坐起来,他倚靠在牢房的墙壁上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愿来生不再生于王侯之家……”他喃喃道:“要是老哥知道我这个当庄主的竟然被手下的财务总管关入天牢,他又该笑我没用了。”
笙箫打点一下自己的东西,虽然不舍还是咬咬牙把昔日绛暝璃送他的两枚白玉扳指偷偷塞进守卫的手里,并央求道:“守卫大哥行行好,我只是进去给庄主送点饭菜,如今他失势了却也是咱们的庄主啊,万一日后他出来了,您不是也有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