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枋和泫月的脑后顿生三道黑线,泫月搓着冰冷的手呵出一口白气:“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月份,大冬天上哪给你找荷花?”林文枋也嘴硬地坚持自己没有走错路线,他看看地图又看看水面,突然失神地愣住了,呆呆望着前方的水面仿佛魂被勾去一般,“谁说没有荷花,荷花这不是来了么……”他目不转睛地喃喃说道。
只见不远处水面上一叶无篷的小渔船缓缓驶来,船上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清晨亮亮的曦光洒在她粉色的棉夹袄和绿绫弹墨的裙子上,倒像是镀了层绣花的金边。稍近些就更能看出那姑娘的风采,她的头发用红绳简单地挽起一个髻,细碎的齐刘海下一对天真灵动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眨巴着望着岸边的三个人。林文枋注视着姑娘愈来愈近,心跳也莫名加快了,该怎么形容她呢?就如同初沐春雨的荷花绽放那般清纯朴素,还带着丝丝香甜的乡土气息。
“哎,对岸的,你们是要过河吗?”撑船的姑娘先开口发问,声音亮亮脆脆像银铃。
林文枋抢先张张嘴却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暝幽才适时地解围,礼貌地朝她行礼:“姑娘可否载我们去县里?”
“县里可远啦,”那姑娘大眼珠灵活地一动,咧开嘴露出亮白的牙齿咯咯笑道:“可以啊,不过——要多收钱。”
暝幽也被她的活泼开朗感染了,嗤嗤笑出声来:“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说罢船也靠了岸,三人先后上船坐定放好行李,小小的渔船一下子满了,没多大空隙可供人移动。
姑娘熟练地在船尾摇橹,渔船“吱呀吱呀”缓缓前行,她时不时偷偷打量这三个书生打扮的人,目光在暝幽和泫月的身上停留一会儿。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婉转多情,倒是两个神仙似的人物,她心想。又偷偷多瞧了暝幽几眼,他顾盼间神采飞扬,十个女子九个都能为他春心荡漾,自己也不觉害臊起来。
“我叫何小荷,你们呢?”她自小就在荷花荡撑船,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扭捏,喜欢就直白白地问出来,清清爽爽倒也惹人欢喜。
“在下林文枋,”林文枋总算抢到了和她说话的机会:“这是暝幽,那个是泫月,我们都是天……”还没等他把“天岭村”说出口就被暝幽一手堵住嘴,“我们是天石村的书生。”暝幽笑着应付过去。
“天石村?我怎么没听说过……天岭村倒是有!”何小荷摇着橹回忆道:“我爹娘常说天岭村里头住的都是妖精,会吸人血吃人肉,又凶又丑。所以哪家孩子不乖,大人们常唬他们说‘再哭就把你丢到天岭村里头喂妖精’!”
三人听了心里都不大是滋味,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暝幽勉强撑起嘴角,“姑娘你真会开玩笑,我们不知道什么天岭村。”
“看你们也不像妖精,哪有妖精长这么好看呢。”何小荷和暝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不时被他的幽默逗得直不起腰,可怜了林文枋半天傻愣着难过。泫月则还在纠结何小荷几句无心的玩笑话,心想,我很凶狠丑么?我也没吃过人肉喝过人血啊,也不过饿极了吃几条生鱼罢了……
一场未知的京城之旅似乎就在三人各自躁动不安的心思里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
第十六章:落难
船在晌午之前抵达县城,下船前暝幽给了何小荷一锭银子。
何小荷小心翼翼地捧着银子放在眼前看得出神,阳光下的银子闪着漂亮的白光,暝幽在一旁打趣她:“贪心鬼,还嫌不够?”“够了够了!太多了!我撑了多少年的船都没得过这么多钱,”何小荷本想找些零钱给他,摸遍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帕子,于是扭捏着掏出来递给暝幽:“我不能白要这么多钱,往后你们还搭我的船我都不收钱了如何?我说到做到……帕子为证!”
“姑娘你客气了,”林文枋眼疾手快地夺过帕子又塞回何小荷手里,“女子的手帕是不能随便送给男人的……”
何小荷白了他一眼,照不理会地将手帕又递给暝幽,还得意洋洋地冲林文枋做了个鬼脸,用顽皮地语气说道:“我乐意给还不行么。”说罢跳上船便走了,气得林文枋在岸上直哆嗦,望着暝幽半晌说不出话来,方才拉过泫月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像什么样子,何姑娘摆明是……”
“是什么人家自己心里清楚。”泫月抢过话头,冷冷甩下二人在前面先走了。一路上三人并未多言语。原本计划到驿站都订一辆马车三人同坐,也被三匹马取而代之,冷战显而易见,颇有各奔东西的意味。
小路上的石子很多,马脖子上的铜铃缀着红穗沙沙作响,吵地人心里颇不宁静。暝幽驾马追上泫月,侧着脸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算了,暝幽心想,他何时变换过表情了?不是冷冷淡淡就是悲壮凄惨,看到了反叫人不高兴。
“莫不是吃醋了?好端端的跟个姑娘家置什么气,有失君子作为不是?”暝幽故意放轻语气调侃道。
泫月冷冷嗤笑到:“我不是君子,我小肚鸡肠,比不得某些人道貌岸然,见一个爱一个。”说罢扬起手中的鞭子重重抽打马臀,马儿一个激灵向前冲去,后蹄踏起一阵尘土呛得暝幽直打喷嚏。
“无理取闹……”暝幽转过头找林文枋答话,谁知林文枋装着没听见,黑着脸与他擦身而过。
暝幽勒住缰绳,马在原地打几个转后停下,他愣愣地望着友人驾马远去的背影,尘土再次模糊了视线。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切地体会到孤独和失落,伤感在尘土里肆意扩散,但也仅仅只是短暂的瞬间而已。风吹过后,细小的灰尘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暝幽并未打算放弃旅程,说到底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林文枋和泫月间深厚的感情是任何东西也割断不了的,它就像脚下的小路,蜿蜒曲折,坎坎坷坷,其间也许会有尘土飞扬的迷惘,但路依然存在,从不会消失,它一直默默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路的尽头会有两个最重要的人愿意等他。
终于,暝幽还是决定去找他们,一个是挚友,一个是挚爱,纵使他有帝王般宽阔的情怀又怎么割舍得下。他快马加鞭赶路,却在不远处突然再次勒马。地上丢着泫月最喜欢的骨簪,他晓得泫月是个细心的人,头发上的骨簪掉了不会不知道,除非遇到什么紧急的事情。暝幽连忙翻身下马去拾骨簪,却在无意中发现骨簪的尖头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这分明是在指示他。
洞里很湿很暗,不时有水滴从岩顶滴落摔倒出诡异是声响。山洞很长,估计是通向某个地方的入口。再往前走就能看见亮光,出口被一闪木门挡住,日光就是从门外透进洞来。暝幽听见门那边有动静,便附耳在门上,细听见两个应该是把门的下人在说话。
“今儿寨主又劫了两个路人,看上去好像是书生的打扮。要书生做什么?不能打仗,成天只会拿着书摇头晃脑。”
“不打仗还能做别的嘛,现在寨子里缺人,当然要多抓几个,他们还有马和盘缠。”
该死,他们好像是让地方的山寨王给抓去了。暝幽寻思着怎么救人,不注意竟踩到马蹄上,那马长啸着跳起,两只前腿将木门踹开,门板倒下时正巧砸中一个看门的下人。另一个也被突然的袭击吓了一跳,慌忙拔出刀指着暝幽:“你是谁?”
“失礼了。”暝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左勾腿,将他连人带刀踢倒在地,暝幽抓起那下人的衣领问道:“抓来的那两个书生现在何处?”
“我……我不知道啊……”他吐了一口鲜血,看来伤得不轻,连声音都在打颤:“好……好汉……饶命,我只是个看门的,是寨主抓的人。”
无奈之下暝幽只好将两个下人捆绑起来丢在山洞里,自己则换上他们的衣服混进山寨。
彼时林文枋和泫月已经被关到一件废弃的柴房里,刚进去二人被一屋子灰头土脸的人吓到了,几十双饿狼似的眼睛齐刷刷盯上他们,林文枋颤巍巍的作揖道:“咱们都被抢空了,身上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孝敬诸位爷的。”
“你们放心,咱们可都是被抓来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他人也都笑着点点头。二人这才放下心挨着他们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主动过来答话:“别怕,等你们饿上几日,也会同我们一样的。”说着他又指着这里的人一一向泫月他们介绍,“这是张地主家的公子、那是陈员外、那是赵总镖头……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从被抓过来,身上钱没了不说,有家也不能回,竟比讨饭的还可怜!”
林文枋摇头表示可惜,又问他道:“真真是苦了诸位,那么您是?”
他从怀里掏出名帖交给林文枋,“我姓钱,最不中用,经商的,在京城做古董买卖。我那一车的古董可不都让这帮山贼给劫了么!”
说话间屋门突然打开,大束阳光一下子拥挤进柴房。带着单只黑眼罩的寨主领着三四个下人走进来。扫视一屋子的人,整整三十个,他满意的点头:“够了。”
寨主命令所有人站起来给他审查,他会根据个人的身形给每个人安排合适的任务。他踱着步上下打量每个人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在市场挑选大蒜的感觉。“你很强壮,以后就跟着我打劫;你太瘦了,就去马厩喂马;你个头矮,只能挑担子……”寨主缓缓从他们面前走过,最后突然在泫月跟前停下脚步,颇有意思地打量这个长相水灵的男子,不禁放轻声音问道:“你做什么的?”
“教书。”泫月并不畏惧,冷冷地直视寨主的眼睛,脸色一如冰冻的湖水般波澜不惊。寨主点点头沉吟片刻,却未给他分配任务,而是又望向林文枋。
“在下也是教书的,同他一起。”未等寨主发问,林文枋抢先指着泫月答道。
“哦,正好抢来了许多官文和书信,不知什么用,你就去把它们都整理一遍,重要的要做标记。”
“为什么泫月没有事做?我们都是教书先生,这不公平!”林文枋小声嚷嚷表示不满。
寨主也皱着眉头发起怒来吼道:“这儿我说了算,再抱怨就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然后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由下人领着这些被抓的人去各自的岗位做事。泫月本要跟着林文枋去帮他,谁知那直脑筋的下人死活不同意他跟去。所有人陆陆续续散去后,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柴房再次陷入阴暗之中。泫月拽了几下门闩,听见铁锁悉悉索索的响声,确信自己又被关起来了,这感觉不免让他想起自己被狮王关在屋子里的时候,那种孤独和恐惧,连自己的呼吸仿佛也沉重地诡异。
他又想起暝幽,不知道那呆子看到自己留下的记号没有,或许他一气之下回去了呢。转念又想,纵使他看见了又能怎样?纵使他不计前嫌冲过来救他们又能怎样?依那家伙的行事风格肯定会血洗整个山寨。
泫月痛苦地摇摇头,他已经不敢再想了。他不愿意暝幽为了救他而再次触犯自己立下的誓言,变成一个杀人魔王。平时那个愿意被他欺负的书呆子才是自己所依赖的暝幽不是么?他的青衣那么干净,已经经不起鲜血的沾染和污浊了。
静下来时空气也会放慢流动的脚步,让人能心平气和地想通一些事情。泫月自认为自己和暝幽虽说不上是同生死却也算是共患难,彼此的心意对方都心知肚明,却都碍于面子嘴硬不说。无论是开玩笑时的小暧昧,亦或是危急时刻的舍身相救,暝幽总是会第一时间站在他身旁默默扶持他,一句“你可信我”便是救他的良药。
“暝幽……我该拿你怎么办……”泫月哽咽着垂下密密的眼帘,一行清泪顺着左边脸颊悄然滑落摔碎在指尖。
“天知道的,我不愿拖累你,不愿你再重赴旧时那条血腥的帝王之路。”
“天知道的,我……叫我如何不……挂念你。”
屋外天空净明,微微泛着冬日的寒气。有人又心伤了,只可惜那个人又无缘听见。
第十七章:吐露
可我能做什么呢?泫月看看自己纤弱的手腕,上天似乎并没有给他一个足以经历征战的身躯。
“如果没有能力挥剑杀敌,那么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拯救别人。”这是泫花生前最常说的话。难不成……我要色诱那个独眼龙?泫月不禁额头冒汗,这么做岂不是太冒险了?况且我本来就无力抵抗,他要是不中计我不就等于把自己往虎口里送么!正在他万般纠结之时,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这时,一个下人推开柴房的门,“寨主叫你。”
正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泫月心想该躲的躲不掉,于是扬起脸勾出一抹妖媚的笑容,“正想着呢,可不就来了么,那就赌一把。”
走进前厅时,寨主已经准备好一桌子酒菜等在那里。整个房间不是很大,亦没有古董花瓶之类的摆设,厅堂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展开的虎皮,桌上的菜也都是大荤大肉,颇有地方山寨的风俗味道。
又是一个莽夫,泫月心想。不过也安心许多,毕竟自己也曾在狮王的手下活了几十年,该怎么哄他也心里有数。泫月知道这类人都讨厌文人礼节,故直爽地挨着寨主坐下,以便进一步达到目的。
“呵呵,你倒是不客气,早看出你和那些个穷酸书生不同。”寨主似乎对泫月不拘小节的表现很满意,亲自为他满上一大碗酒:“能喝?”
泫月笑而不语,接过碗浅啜了几口,又将自己嘴唇碰过的碗口缓缓转向寨主以试探他的心意,“吃不下这么多酒,如何是好?”寨主会意一笑,毫不犹豫地夺过酒一饮而尽。泫月则在一旁抚掌浅笑道:“寨主海量。”
“我的胃口可大这呐,别说是一碗酒,就是你……我也照吃不误。”烈酒下肚,寨主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放开胆用语撩拨面前的美人。
“吃我?”泫月佯装惊恐状,转动着一双婉转多情的眸子勾住他的视线,又似真似假的戏答到:“我的骨头硬着呢,被卡住了可要一命呜呼。”
“常人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寨主起身凑近泫月,一时被泫月身上的檀香迷得如痴如醉,胜吃了七八盏美酒,俯身咬住他的耳垂欢喜地语无伦次,“你他娘的活脱脱是个妖精,就连窑子里的女人也不及半分。”
泫月强忍住自己的双手不去推开他,竟也慌乱起来。他怕被人触碰,就连暝幽偶尔也会因为过分碰他,而被冷落好几日。想着这回自己算是吃了大亏,泫月更加坚定了要救出所有人的决心,否则也对不住他牺牲的色相。
天近傍晚,暝幽才找到林文枋。他理了一下午的书信,饿得头昏眼花,连提笔的力气也没有了,却也发现几本珍藏的好书,便留心放到一边。暝幽见着他那狼狈样也于心不忍,从袖中掏出干粮,还别有用心地用何小荷送的帕子包裹着递给他。林文枋万万没想到暝幽会赶来救他们,攥他的手半天才说出话来:“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为了个摆渡的女子差点坏了我们三人的交情。”
“少来套近乎,谁同你这般没用的男人有交情,”,暝幽玩笑道:“再不拿下何姑娘,你可别说认得我,白白毁了我这个风流才子的名声。”正要追问泫月在哪,遥遥听见门外头有脚步声走近,环顾房间四周没有藏身的地方,情急之下打开对面的窗户飞身爬上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