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注意到了未败的眼神,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平静地道:“你还忽略了常在阵中的事物会带上阵意这件事。”
未败有些走神,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归一说话。归一见状,也不打扰未败的沉思,拿起覆灯火出去透气。
天已入秋,扑面而来的风有些冷。
远远地,有个孤零零的人影向着七分部小院移动。
归一警惕地看了那个人影一眼,回了屋内。
人影越来越近,一直走到小院门口才停下。
那是一个拿着犀角骨象牙面折扇的青年。
青年沉默着站立许久,终究没有走进院子,而是绕着院子慢慢走,一直到院后的树下,停步伫立良久,最终仍是孤零零地离开了。
一直到深夜,子缘会长也没有回来。归一觉困,便抱着覆灯火睡了。未败看着归一对覆灯火爱不释手的样子,一瞬间似乎有一种身在阵中的恍惚感,甩甩头只当是还没从故事里回过神。
次日晨。
稀里哗啦的秋雨将归一吵醒。
归一看了看晾在屋内的衣服,琢磨着今天晚上大概能干,到时候再打包带走。起床穿上未败的衣服,将覆灯火背在背上,自觉地跑去厨房做早饭。
未败跟在归一身后默默瞅着自己的衣服和剑,觉得这两样东西一时半会儿是要不回来了。
吃过早饭,终于等到子缘会长回来。
未败盯着子缘脖子上的丝织围巾看了半晌,开口道:“师兄,你这围巾哪来的?”
子缘撇了一眼归一,又将眼神移回未败身上:“北辰生意上有事耽搁,一时回不来,托人带信给我,顺便稍了条围巾。”
未败满脸惆怅地道:“真好,天凉还有人惦记着送围巾。”
“是挺好的。”子缘显然对未败的惆怅习以为常了,“比起这个,你这次过来什么事?”
“找你问一下左家废宅的位置。”
子缘眉头一皱,沉默许久才道:“我只知道是在京城的城郊,具体位置你得去问无否则或者剑无影。”
未败想了想,拉着归一离开了七分部,去往李花城。
和谐客栈。
宵掌柜有些忙,来上菜的是宵掌柜十岁的小儿子宵莘。
归一看着宵莘,若有所思。
未败在一旁看着归一,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归一看出未败有话,却不问是什么,只摆出怯懦软弱的神情,无辜地看着未败。
“呐,归一。”
“嗯。”
“我……忽然有些不想去找三月雪了。”未败略微低下头。
归一没有问未败原因,只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就此别过了,你多保重。”
未败猛地抬头看着归一,欲语还休了半天才道:“我的意思是……”
归一安静地听着,没有去打断未败。
“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这样的结果我都不太喜欢。”
“嗯?”归一似乎想起什么。
“就是说,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我不想知道三月雪在哪里。”未败的脸色有些羞赧。
归一呆着脸,有些嫌弃地道:“你说话还真是拐弯抹角。”
未败不说话,只把两鬓的头发往耳后压。
“之前我与你说过,你行事太过粗枝大叶,太容易相信别人。”归一若有所指地望着未败,“说话拐弯抹角的人,也是会大意的。”
未败苦笑,望着归一:“既然你说我说话拐弯抹角,那你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归一点了点头,没告诉未败他这才明白昨天那番话什么意思。
“我曾请北辰公子替我算过,他说我的命中之人手中有一柄剑,与我这柄覆灯火乃是同一人所铸。我打听了许多,得知舒寒的所有作品中,流传于世的只有覆灯火和三月雪这两柄。”未败看向归一的眼眸中似有几分绝望,“曾经的我很想知道三月雪的主人是谁,可如今的我只希望不要与三月雪的主人相遇。抱歉,说了很奇怪的话,我……”
“我只愿做你命中的过客。”归一看着未败的眼睛,仿佛下咒一般地低语。
“过客,你要去往何方?顺路的话一起走如何?”未败笑着,仿佛沐浴在三月的风雪中。
归一看着未败,用情话般的调子轻声道:“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很远很危险,而且没有现成的路。我正在孤独地开辟道路,你能帮我吗?”
未败听着归一的话,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只要稍一惊扰便会破碎。
“这条路上有带毒的荆棘,有滚落的巨石,有无底的悬崖,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如此,你可愿帮我开这条路?”
未败看着归一极少见的决绝神情,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闭目沉思良久,才坚定地答:“我帮你。”
归一看着未败,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你,可要记住今天的话。”
未败点了点头:“我会记住我的承诺。”
归一闭眼,轻声道:“走吧,去问左家废宅的位置。”
未败愣了愣,有些怅然地看着归一。
归一没再说话,径自走出和谐客栈。
未败闭眼轻叹,跟着走了出去。
李花城城郊的山很高,山路很长。
“那些兵器的故事,我讲了多少了?”归一忽然问。
未败一边回想一边道:“你讲过狂澜惊天、三月雪、绝月、凤泣、苍竹、斩相思。”
“按照兵器排名,下一个该讲七玄了。”
“不就是凌啸师叔家传的刀么?”
归一轻轻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凌啸之妻,凌柔之母叫什么名字吗?”
未败回想片刻,答道:“从我出生起就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白狐这名号听说过吗?”
“没。”
“也难怪你不知道七玄的故事。”
“好吧,你讲。”
江湖之中,曾有一个以女子为尊的家族,族中武功传女不传男。这个家族历代家主皆是女子,子从父姓,女从母姓,因此族中得到家族传承的女子都姓七。而江湖人称白狐的铸剑师,也是这个家族的人,但世人只知她姓七却不知其名。白狐本来与舒寒一样,认为百般武器当以剑为尊,因此非剑不铸。而这世上偏偏有个姓玄的汉子,提着一把破风刀打遍江湖无敌手,还由此得了个刀圣的称号,与当时的剑神空一、冰铁剑苏倾齐名。
“剑神空一是我师曾祖,这么说七玄是百年之内出现的刀咯!”未败忽然打断了未败的故事。
“别打岔。还有,很不巧现在的江湖兵器排行榜前十一都成名时间都不长。”
未败闭了嘴,等归一继续讲故事。
白狐看刀圣极不顺眼,便约了刀圣决斗。让白狐没想到的是,刀圣来时没有带刀,而是带了一束花,说有美人相约怎可以刀相向。结果,刀圣输了决斗,赢了美人芳心。而这对欢喜冤家成婚之后,号称非剑不铸的白狐为刀圣铸了一把破风刀,起名为七玄,并与刀圣一同创下了七玄刀决。喜剧的是,白狐的剑没一把流传下来,她的刀偏偏成了名。这二人寿终后,七玄到了白狐和刀圣的外孙女七素手上。结果呢,七素几经周折嫁了凌啸,却发现凌啸娶她只是为了七玄破风刀和七玄刀诀,七素一怒之下挥刀自尽。凌啸为了躲避七家的追杀,在影杀躲了起来,将襁褓中的女儿随自己姓凌,从此永远生活在江湖的阴暗处。
故事至此,后续就发生在未败身边,归一便没有继续讲了。
“原来七玄这名字是这么来的,有意思。”
归一笑了笑:“说起有意思的名字,我觉得你的覆灯火更有意思。覆灯火者,金盏光,玉台吐艳,照日月不照之处,明天地未明之时。不知这剑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花甲纳音的覆灯火?”
未败点点头:“确是人间夜明的意思。”
归一默了默,苦笑:“意蕴很好,不巧的是我非常怕火,连灯火都很怕。”
“为什么?”问题脱口而出,问完之后未败才发现问了句废话。
“小时候你在我家隔壁放火,吓的。”归一也不介意啰嗦一句。
“好吧,我的错。”
归一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用如判官定人生死一般的调子轻语:“还剩三件兵器的故事,讲完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那就快讲下一个。”
归一没有说话,仅仅指了指前方。
前方,是一间破屋,破屋的旁边,是一座坟。一位白发老者靠在坟边,饮了一口壶中酒水,仿佛正做着一世的醉梦。
“师祖。”未败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老者闻声,看向走来的二人,眉梢猛地一颤,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
未败走上前,有些疑惑地问:“师祖,您怎么了?”
“像……真像……这眉,这气息……”老者看着归一,笑得仿佛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归一沉默地看着老者。
未败叹了一口气:“师祖,您不管见到什么人都说像,您是不是早忘了他长什么样啊!”
老者只与归一对视,不说话。
未败琢磨着师祖大概老年痴呆了,也不废话,直入主题:“师祖,您还记得他老家在哪吗?”
“记得,当然记得!”老者回过神,“京城东郊,从寒山与碧桃山之间的峡谷走过去,再过井泉坡,有条上神仙山的路,顺着路到半山腰就是了。”
未败惊讶于老者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傻愣愣看着老者问道:“确定没记错?”
老者似不想再说话了,转神自顾自地看着墓碑,饮了一口酒。
“未败,我们走吧。”
未败看了一眼归一:“你觉得师祖的话可靠吗?”
归一看着老者的背影,没有说话。
未败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们走。”
下山时,归一一直沉默着,似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未败看着归一的眉,莫名心慌。
雨的气息弥漫在天地间。
走下山,已是下午。
李花城城门口,归一忽然开口:“昨晚我洗的衣服,大概干了。”
未败本能地感觉到一丝细微至极的危险,犹豫道:“一件衣服而已,去成衣店我给你买一身新的吧?”
“那件衣服,是我死去的娘亲做的。”
“回来后再取不行吗?”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
未败沉默良久,究竟还是妥协了。
一路上,归一依然没有说话,似是心情有些不好。
未败被这压抑的气氛弄得有些不舒服,连呼吸都有些粗了。
走到影杀七分部时,天将黑尽,雨却是暂歇了。
未败与归一一同走进屋内,取了晾干的衣服,走出屋来。
便是这时,子缘叫住了未败,并要求归一回避。
归一主动道:“我在外面等着。”
未败点头,与子缘一同走进了办正事用的主厅。
二人在桌旁坐下,点上了灯。
子缘看着未败,沉默了几秒才道:“接到一个委托。”
未败看着子缘凝重的神色,不禁紧张起来。
子缘停顿许久,这才继续道:“目标的名字是莫决秋。”
“是左洪的义子莫决秋?”
“不错。这也是你当年在血洗丞相府时怎么都找不到的人。”
未败默了默,问道:“其他相关信息呢?”
子缘拿出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委托人给了我这个。”
未败皱眉:“委托人如何?”
子缘摇头道:“传信的人说,那人的眉很浓。此外没有什么容易辨别的特征。”
未败明白这是委托人不愿透露身份的意思,这样的情况十分常见,甚至有不少人是蒙着面或者请别人来委托的。
子缘继续道:“委托人开出的酬金是一个秘密,预付定金就是目标的行踪。”
未败拿出信封里的宣纸,死死盯着看了许久。
纸上画了一双流泪的眼睛。未败想了许久也没想到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是……无法拒绝的委托。”
“我也是这么想的。”
未败叹了一口气,收起信封走出了主厅大门。
归一站在院外,背对院子。
未败走到归一身旁时,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恰好离开归一的身影,天地也彻底暗了下来。
覆灯火,没能照亮眼前人。
“走吧。”
归一点点头,跟在未败后面离开。
夜里,影杀七分部。
子缘独自坐在窗边,没有点灯。
这份委托前几天便已收到,听到目标名字时便想过交给这个最该接受委托的人。但今早的子缘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然没跟曾胜说这事。而到了晚上,本该离开的曾胜居然又回来了一趟。子缘想着,大概是还没接过这委托,天不让他走吧,于是这才将委托交给了曾胜。
但愿这件事没有做错。
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
反正睡不着,不如出来走走。
阴沉沉的夜空又开始飘雨,天地间一片昏暗。
院子里隐隐约约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影杀常用的一种墨,开始无色,在空气中放上一两天才会显形。其他人或许不知,但影杀历代会长都知道,这种墨原本不是墨,而是黑圣人所制毒药的一半。只是毒药的另一半配方,除了黑圣人本人无人知晓。
仿佛有人在用威胁的方式向他传达什么。
但这些都只是一些微妙的感觉,又或许是错觉。
下意识地拿出随身携带的龙殇匕首,看着没有血槽的光洁的刃,若有所思。
曾有一个叫凌厉的人拿着这把匕首辗转反侧,最后将匕首送给他,接着叛出影杀。
龙殇,一把用来代替“取君命”的匕首,就像凤泣那样。
铸这匕首的人,从来没考虑过用这匕首取人性命。
就像影杀的镇会之宝绝月一样,在被皓师祖拿去灭掉左家之前甚至没有开过刃。
皓师祖的无否则也是,只为纪念而制。
就连被他扔在红尘馆的折扇也是,用尽世间难寻的铸兵奇宝,却做了一把没有任何伤害之意的扇子。虽然这扇子最后在北辰公子朔星的手里得了江湖前十之名。
朔星是什么人?就是个整天捣鼓术数三式的混蛋奸商。
那奸商托人送来的围巾怎么看都是高档货,也不知是他从哪个倒霉蛋手上坑来的。
抚着脖子上的丝织围巾,子缘眼角带上了微不可察的笑意,安静地回了屋里。
第7章:【午】星火燎原
两日后,京城,傍晚。
“今天,我给你讲一件暗器的故事。”
“暗器?无否则吗?”
归一摇了摇头:“这才到第九,无否则在花恋水出现后就掉到前十之外了,还没轮到呢。”
未败不再打岔,安静听归一讲。
暗器名清望。清望在外形上是一把象牙面犀角骨的折扇,而扇中隐藏着发射钢针的机关,极具欺骗性,甚至直到清望成名世人才知扇子本身其实是暗器匣。清望的最初的主人是上上任武林盟主,冰铁剑苏倾。当年苏倾与剑神空一皆是武林顶尖之人,二人认为在剑上只有对方才是自己对手,便相约一战。这一战久久分不出胜负,二人越打越忘我越打越没个约束,结果双双搞出一身内伤,不得不相约改日再战。而在二人养伤的这段时间里,空一收了左影和景皓两个离家出走的少年为徒,左影和景皓二人都随了师姓,之后师徒三人走上了江湖黑道;苏倾收了个义女叫孙合,孙合给他做了一只叫清望的暗器匣,苏倾就凭着这手暗器当上了武林盟主。从此,苏倾与空一正邪不两立,空一的明辉剑和苏倾的冰铁剑也分别成了正邪两派的代表兵器,至于这两柄剑最后被黑圣人融了铸成绝月,那是后话。在苏倾当上武林盟主后几年,孙合嫁了魏衍,清望也辗转到了魏衍手上。然而魏衍自诩光明正大,不屑于用暗器,便将清望束之高阁,后来交给了苍竹教当时的副教主,有江湖第一风水师之称的北辰公子。而北辰公子却依然拿着那把苍竹,将清望给了他大徒弟百里谦。百里谦那时是相府门客,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