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没学历,二没技术,三没口才,四没胆识,五没皮相,一腔的热血也很快就被城里人的冷漠和生活的残酷给浇灭了,透心凉。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也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实在不忍心找父母要钱过生活了,便学着大部分的外来农民工一般去工地。那时候的他还是年少的,还没有被生活压弯了背脊,虽然觉得搬砖扛沙袋什么的挺没面子,但好在包吃住,起码暂时是解了燃眉之急。
本只打算做几个月的,然而因为老板一直都在拖欠工资,为了能拿到钱,不得已又多做了些时日,直道最后工程完结,老板都找不见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还有个新词叫拖欠农民工工资。做了有大半年了,本指望着拿着钱回家过个好年的,而不知所踪的包工头和干瘪的荷包,第一次让素来和善的胡宗佑跟着一群农民工兄弟,如泼妇般,堵在新建成的大楼前用他所听过的最脏最恶毒的话去咒骂,去咆哮,去发泄自己的愤怒和委屈。虽然他是穷苦家长大的孩子,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工地上的活。他是咬着一口气才撑到如今的。可现在,钱没了,那口气却出不去了,除了去叫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家是不想回的,年轻人总有那么些志气与自尊放不下,就这样灰头土脸两手空空的回去,他做不到。所以,他只是写了封信回家,说过年太忙,不回家了,并寄了点钱回去。真的就是一点钱。他或许该庆幸,包就工头每个月还是会发几百块钱的“烟钱”,让他不至于到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的状态。
人就是在自我安慰和对比中来寻求心灵上的依托和安宁。那时候他还是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所以就算再苦再累,他也认了。然而工地却是再也没去过了。那种眼看着到手的希望飞掉的感觉太痛苦,一次就够了。
将近一年的工地生涯并没有给他染上多少的愁苦气息,因还是读过几年书,也因为还有着点点的热情和执着,所以他并不如在田地里,工地里上讨生活数年的的农民工看起来那么地道,更也因为将近一年的工地生涯,整个人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雉,起码收拾妥当了,看起来像个男人了。
之后的一年,可以说是胡宗佑生命中最为快乐的一年。因为过年大部分人都回家了,所以有很多职位空缺,而胡宗佑正好因为体格,被一家中型超市请来做搬运工,双薪什么的是不敢想的,但也比在工地上一天的多,而且是以天结算的,完全不用担心拖欠的问题。本以为过了这几天也就没这么好的事了,哪知道正好有个工人不来了,管事的见这段时间他的表现好,主要是薪资要求不高,就把胡宗佑招了进来。胡宗佑哪有不愿意的,这显然是比工地要靠谱多了。
胡宗佑签下了人生的第一份劳动合同,也是唯一一份劳动合同,看着上面的的那些条款,胡宗佑有些激动。虽然课本上有将劳动法,合同什么的,但之前在小地方都是熟人熟事,连身份证也不看的,更别说签合同了。到了大城市,第一份正式的工作还是没有任何保障的农民工,更跟合同沾不上边的。所以很长时间,他都忘记了还有合同这一说法。如今见到了,才知道,原来课本上讲的不是假的,起码不全都是假的。
那份合同被他放在字典里夹着,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一眼,就算再怎么受累委屈,只要看到那张合同,心里就会不由得硬气起来。虽然想法依旧单纯,但我是一个有正当工作的人了,这种自我肯定对于那时候的胡宗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甚至在下半年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同样在超市打工的小妹,据说是本地人,起码一口本地话说得极好,虽然胡宗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对大城市的本地人的那种藏在背地里羡慕和仰望,就算同样是打工的,薪水也还没有自己高,在那种气度和谈吐,对他这个地道的乡巴佬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的。
两人很快陷入热恋,并且那年过年还领着回了老家。那一年的年夜饭吃的格外开心,父母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阴霾,各种嘘寒问暖喜笑颜开,听儿子和未来媳妇讲大城市的繁华和美好,听他们描述生活的琐事,笑容越来越大,不自觉的连酒也喝得多了点。那晚所有人都喝得有点多,毕竟都不是惯常喝酒的,到最后胡父都开始说胡话了,什么都拿出来说。
第3章
那时的胡宗佑也迷迷糊糊,听得父亲说,小时候他刚出生抱去请算命先生批字,取名字。可一连找了三个都是摇头摆手,多给钱也不给批。后来一个算命的被问得紧了,说:这孩子的名字我们取不好,寻常人也取不得,施主另找高明吧。
本来取个名也没多大事,只因胡宗佑的父母都是不识字的,他们那里男孩子都是要找算命先生批字的,这也是穷人家才这样,真有能力的家里都是向道观或是寺庙的师傅求的。
有些不信这一套的不请算命先生自己胡乱取了的也不是没有,但像胡宗佑这样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的还是头一回。一家不做也就算了,三家都不做,就不是那么好说道了。胡宗佑的父母没读过书,对这些事多少是忌讳着的,总觉得孩子不给找个有能耐的批个命格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又是儿子,总不能真就自己随便取了吧。
随后托关系找熟人,夫妻两带着孩子骑着自行车赶了好久的路,到了邻市的一座庙里,找一个老和尚给看看。那老和尚还是老一辈的人告诉他们的,只是那时候动乱刚结束没几年,那老和尚据说当年受过不少罪,如今也很久不问世事了。夫妻两人想这应该算是“高明”了吧,便不辞辛劳的带着孩子赶了几天的山路,找到了庙。庙也算不上是庙了,以前被毁得厉害,就算后来又稍加休整,也依旧看得出其所经历的磨难。
庙里有个光头的小孩在扫地,没穿僧袍,说是扫地不如说是在玩儿,只是拿着扫把而已。见到有人来也不搭理。等听他们说是要见老和尚的才不情不愿的往殿后面走去。一会儿又跑了过来道:“赶紧跟我过来吧,我师傅肯见你们了。”比之前显得欢快多了。还主动跟他们搭话
道:“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一股子肯定劲儿。不等夫妻俩接话又自顾的说道:“师傅说了,远道而来就算帮不了什么,见见也算了了心意。”一段话说得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感觉,然而立马又口气一转道:“师傅总算肯见人啦,整天不是催我背书就是催我干活,来了那么多人
见的没几个,真不知道师傅的见人的标准是什么……”小孩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也不要他们插话,显然是一个人呆久了的。大殿后面有几间禅院,距离不算远,但小孩走得慢说得快,夫妻俩就算心急也不急在这一时了,反而觉得这孩子挺可爱。只是也没不好意思拦着他的话头问问孩子的名字什么的。做父母的见到孩子总是会心软上那么几分。
见到老和尚很顺利,甚至还给他们倒了两杯茶。还是带印花的玻璃杯装的。虽然胡父觉得和老和尚实在不搭。老和尚也没多说废话,直接问道:“抱着孩子自然是为了孩子的事,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二位施主跑这么远找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胡父说:”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扰了师傅的清净,但实在是这孩子的名字还没起呢。”
胡母性子急了些,也不等和尚接口,就从找第一个算命的开始,一直到怎么会找到老和尚这里来一气溜全说了出来。老和尚听了也有些诧异,心下便已经知道这孩子怕是真有什么不寻常的。便从胡母手中接过孩子,首先便是看面相,然后又看了手掌,最后还在孩子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渐渐的老和尚的面容也严肃起来。
夫妻俩一看这老和尚的表情心里那点找到正主的喜悦也不见了,那时候的人多半都是信命的,但他们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怎能不叫人揪心。
老和尚今年已经八十多了,那场动乱使得原本香火鼎盛的庙宇如今就只剩下了他一人,很多人都说老和尚是被佛祖庇佑的。老和尚却知道,自己能活下来也不过是因为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而已。这孩子的命格确实不大好,但也不是没有转机,之前的三位算命先生大概是被之前的那场动乱给整怕了,因此不敢往实了说,但这个命格确实不好,真要拿些漂亮话来搪塞,以后孩子长大就会明了。本来就是一个地方,有一个没算准的,就算是砸了招牌。哪怕以后这几位都已作古,他们的徒弟或传人的名声也是没了的。所以故而干脆不说。
这命格其实挺常见的,也就是命犯孤星而已。这命格不是很难破,有兄弟姐妹围着,孤星也就不孤,日后也不会太凄苦。只是摊上的时候不好,计划生育这几年抓的正严,想超生不光需要敢于对抗的勇气,更需要不小的开支。这条路对于胡宗佑的父母来说,自然是走不通的。除了多生之外倒也还有几个法子,只是以胡宗佑父母的能力来说实在太难。但幸而天从不绝人之路,这孩子命中注定会遇到一个贵人,虽不能让他大富大贵,却也能保证衣食无缺。只是必须在四十之前,四十而知天命,那时就算出现也晚了。这人一生也就费了。
当然这些老和尚事没有讲出来的,只告诉他们这孩子命格确实不好,日后怕是多有波折,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期盼祖宗保佑。便取名宗佑。日后若遇贵人,必能顺顺遂遂。言尽于此。
夫妻俩先听到孩子命途多舛的时候还很是忧心,又听说日后有贵人相助,也就释然了。毕竟这已经比之前要好了很多。俩人道了谢便出门而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本来带的香油钱还没给呢。往前大殿上会有香炉,旁边有功德箱,来了直接投进去便是。而如今香火虽然烧着,但功德箱确是没有的,故而也就忘记了。现在走了出来,看到香火就想了起来。本想放在香炉下,又觉得这里没遮没掩的,放着不安全,便又折回去,打算把钱给放到里面。走进去却听到那小孩正和老和尚说话呢,也不用细听便明了是在说自己的孩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便蹑手蹑脚的在窗前偷听了起来。
只听那小孩问道:“师傅,什么叫命犯孤星?”
“命犯孤星者多主他乡漂泊,居无定所,与家人朋友聚少离多,姻缘浅薄难觅良配。”老和尚显然是在言传身教了。
“这也不是很么很糟糕的事啊,为什么那几个算命先生不敢说呢?”小孩显然对此道也是了解颇多的。
老和尚叹口气,道:“何止是他们,便是我也不敢说的。”
“哦,这我知道,命格一事,本不能太当真的,有时候说破了反而没了转圜的余地了。对吧?”小孩立马便明了。
“正是。算命一事本就是窥测天意,若是太过,于人于己都没多大好处的,故而才有天机不可泄露一说。以后你若是也遇到了,便只捡轻的说,有些事,说不得。”
“哦……那……那小孩到底是什么命格,连师傅也不愿意说。”
“这孩子命局里没有官星、财星、妻星、子星,再加上命犯孤星,注定一生漂泊……怕是天生乞丐命了。”老和尚哀叹一声道。
“嘶……”小和尚倒吸一口气,显得极为夸张。也无形中掩盖了窗外胡父胡母的吸气声。
胡宗佑的父母在听到老和尚也不敢说的命格的时候就知道不好,又听说命格一旦说破就更糟后当即是就像走掉的,算是鸵鸟心态吧,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走,便听到了后面的话。而这时再听也没什么意义了。出了庙门,夫妻俩一致决定就当后来的没听过,忘掉,谁也不说。也许,反正这东西不见得准的。夫妻俩提心吊胆,好不容易胡宗佑却是顺顺遂遂的长大了。直到参加中考。
一开始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直到后来试卷实在找不到了,周围的人开始流传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论,夫妻俩这便又想起,老和尚说过的话。心中忐忑不安,却更不敢干跟旁人讲,只是看着自己孩子的时候不免就多了些愁楚。 然而就算知道了,也正如老和尚所说那样,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儿子在处处跌跟头,受阻。直到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看到儿子如今的状态,那还有老和尚之前所说的那些。自此之后便释然了,心态放宽之后,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宿醉醒来的第二天,胡宗佑并没有记得太清那晚父亲的话,因为马上就又要走了,两人都想称过节多赚点加班费。
等到半年后,自己的女朋友带着两人的全部存款和自己的身份证不知所踪之后,胡宗佑第一次买醉后却是把那晚父亲说的话都想了起来。其实之前也有隐隐约约想起,只是没在意而已。如今被自己最信任,甚至可能是要共度一生的人如此对待,说是心灰意冷也不为过。自此一心只是埋在工作上,对于旁人却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了。他想,也许命格是真的,他就是命犯孤星,起码他现在除了父母不会相信也不会接受任何人。
第4章
这时的胡宗佑还没有绝望,命犯孤星什么的无非就是以后一个人过日子而已,至于乞丐命,胡宗佑是压根就不信的。在他看来,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做点什么不行,沦为乞丐只可能是自甘堕落,但这种堕落可没那么轻松。
然而,没过多久,一群要债的找上了门。胡宗佑傻了眼,之前女朋友不光带走了他的存款和身份证,同时还留给了他一笔巨额债务。看着对方给自己的借条上那鲜红的手印和熟悉的签名,绞尽脑汁才想起似乎就是在他们第一次同房之后,对方说是填个什么外来人口调查一类的。他有看过,好几页,前面确实没什么问题,至于最后怎么会变成欠条,就有待商榷了。再加上对方手上自己的身份证,胡宗佑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命运的深深恶意。
上门讨债的还算文明,起码没打没砸的,胡宗佑把刚取出来的工资全数交了上去,也只够还个零头。对方显然是知道胡宗佑的底细的,所以也没多说什么,留下一句下个月还会来的就走了。胡宗佑这回是真的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胡宗佑也想过报警,然而到公司一打听,才发现同事们都不知道胡宗佑曾和那个女孩谈过恋爱,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目光里带着疑惑与鄙视。胡宗佑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小妹在公司公开过,最开始是为了避嫌,后来就忘记了,也没提起,两个人负责的是不同的职位,每天时段都很难统一,而且两人为了省钱,向来都是在出租屋里度过的,鲜少到外面去。
再一回想,胡宗佑除了知道小妹的名字,是本地人,她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以前不是没有问过,但女孩说自己父母离异,哪边都不好见回绝了。除了姓名,一无所知。
报警的事自然就算了,而且重要的是,他没有身份证。身份证挂失他办了,但补办身份证必须到户口所在地才行,而他凑不出回家的路费。
胡宗佑退掉了原本为了两个人过得更好租的小单间,搬进了地下室,把之前两个人购置的东西能卖的都卖掉,才勉强凑齐了一个月的伙食费。但从此每天要早起两个小时,才能赶上上班的公交。迟到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次数多了,主管的脸色也越来越差。月底结算的时候狠扣了一笔所谓的误工费。胡宗佑觉得自己有愧,虽然不满,却也什么都没说。这份工作对于他来说太过重要。
回到地下室的门看到上次要债的堵在门口,胡宗佑有种转头就跑的冲动。可是又能跑到哪里去能,跑了工作也就没了,不跑钱就没了,跑了就没工作了,不跑自己也快饿死了。家是不敢回了,带着债主回家,这又算什么呢。
自暴自弃的当着他们的面掏出刚拿到的工资,自己数了几张出来,剩下的往地上一扔道:“就只有这么多,要么就下个月再来,要么就等着明天我死在这里。”也不敢看对方的脸色,低着头就找钥匙开门。下一秒就被人一拳头砸在肚子上,直不起腰来,连喊叫都憋在了胃里的感觉真如死一般。至于后来那两人还说了什么则是完全没听见。蜷着身子,用了最后仅剩的理智才没让自己趴在地上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