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话筒里传来的熟悉而苍老的声音,他终究是没忍住哭了出来,抱着话筒嚎啕大哭,嘴里只能喊着爸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想喊喊他们而已。他哭了很久,直到电话里提示余额不足了,才赶紧抹抹眼泪,说自己这两年因为生了点病,被隔离了,现在才出来,我一切都好,爸妈都好吧。听到那边也是带着鼻音的回到:都好,都在呢。一颗心总算踏实了一点。也不敢多说,说声钱不够了下次再打电话就自动挂断了。
放下电话,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的鼻涕眼泪,胡宗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这回是真正的活过来了。这时他才知道,人为什么得有家。有家,才能有牵挂,才会有目标,才能有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没有家的孩子,就是无根的浮萍,随便来一阵风浪就会尸骨无存。有了家,才算是有了根,有了根,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觉得还有希望。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乞讨生涯中,胡宗佑偶尔会想起父亲说的关于那个老和尚对他的批语,天煞孤星,乞丐命。他也只是笑笑而已,带着些微自嘲和无所谓。天煞孤星就孤星吧,反正自己有父母就够了,至于乞丐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做乞丐比自己拾荒或抗包裹来钱来得轻松多了,赚的钱还不少。反正只要存够了钱,就买黄牛票回家去。
2008年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印象深刻的一年,胡宗佑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印象深刻的不是512地震,也不是北京奥运会的完满成功,而是一种认知。
胡宗佑看起来确实不像个乞丐,衣服还算干净,面色也还算健康,四肢也很有力气的样子,跟那些写一堆的苦情文字、各种残疾病痛的专业乞讨者比起来,他实在让人生不出半点的同情心。不过胡宗佑后来也就明白了,现代人还有几个是能有同情心的。与其说他们是在同情那些人,更多的却是一种自我陶醉,用那么一两块的小钱来证明自己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在面对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和一个健康年轻的人时,后者更能加深这种感情。所以他从来不选择繁华的商业街,他选择的都是那种上班族较多的地方,早上是不去的,一般都是中午和晚上。也许是第一次的影响,他从来不带碗,每次就是一叠旧报纸,几张垫屁股,几张放面前拿脚压着。
他也经常自嘲,西方人说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命运让他做乞丐,也会给他乞丐应有的功能,起码能考乞讨为生,不然真把人逼死了,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命运。
那一天,胡宗佑终于攒够了一笔钱,一笔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钱,去了邮局给家里打汇款单。然后又打了电话跟爸妈说注意收钱,找了个公厕,用自来水洗了洗脸。揣着兜里花高价从黄牛手上买来的火车票,往火车站走去。验票很顺利,进了大厅,他习惯性的找角落里没人的地方呆着,等着广播的通知。火车站是这两年从新装修过的,看起来富丽堂皇的,明晃晃的大灯和光可鉴人的地板都让他觉得,原来自己的车票贵在这里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进站台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空旷的角落因为来了几个抽烟人士而显得狭窄起来,那呛鼻的烟味更是让胡宗佑觉得受不了,只能一点点的往外挪,最后不知不觉间挪到了靠近轨道的位置。轨道和月台之间有一块超大的玻璃隔着,铁轨里面灯没开几盏,看不大清里面的状况,却因为站台里灯火通明,整个玻璃就像块镜子一般,反射着站台里的一切。而胡宗佑看着玻璃上的那个倒影,眼里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不记得。头发是拿剪刀自己胡乱剪的,他的胡须也不是很浓密的类型,偶尔才用钝刀片摸索着刮一下,平时最常做的就是去公众厕所洗冷水澡,那种地方有能反光的瓷砖,却没有镜子。平时路过商铺大楼的玻璃时,也不是没有看过自己的倒影,只是从来没有隔着这么近,这么清晰的看过……
蓬乱的头发,参差不齐的胡子,也许那张脸还算干净,但那个脸上布满了皱纹,眼里毫无神彩,嘴唇上的干皮一大片一大片的,还有脖子下面看不出颜色和质地的衣服,佝偻着背脊,畏畏缩缩的站在镜子面前的那个人是谁?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79年,是吧,应该不是69年啊,为什么他明明才30不到啊,怎么镜子里的那个活像四五十岁行将就木的老头呢。这张脸自己都不认识了,父母还能认识吗?
胡宗佑想过很多种自己再见父母时候场景,自己可能会哭,也可能哭不出来,可能会笑,但不知道笑容会不会僵硬,可能会记不得回家的路,可能屋里已经大变样,自己什么都认不出来了,甚至自己的父母太老了,自己都有可能认不出来……然而,他没想过,看到自己的脸也会有认不出来的一天。他一遍遍的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镜子里的人是我吗?我有这么老吗?爸妈还能认得出来我吗?认不出来怎么办?就算认出来了,问我怎么弄成这样的怎么办……没有答案……
直到最后站台的人都上了车,新一批的人进来,他依旧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回不去了,有家也回不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第6章
胡宗佑从来没去想有关“贵人”的事,或许是他忘记了,也许是压根就不信。若放在以前说他遇到贵人还有点可能,可如今,他不过是个落魄于街头乞讨拾荒为生的乞丐,就算有贵人,别人凭什么来帮他?然而,在胡宗佑不知道的时候,和自己命中的贵人不知相遇又分离多少次了。只不过因为这个时候两个人互不认识。
那是一个是流连于商场百货大楼的人,整日的乐趣就是在各种打折特价商品中找到那个真正是打折的商品,然后指挥旁边的人刷卡或掏钱买下。有时候是一条项链一件衣服,有时候可能也只是一提厕纸,一瓶酱油。不管用不用得着,就像强迫症一样,看到便宜的不买便觉得浑身不痛快。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不过是因为花的不是自己的钱而已。他也是个特殊职业者,也就是MB。他的名字早就被他自己遗忘了,同时遗忘的还有他的身世。
在他有记忆开始,自己就流连于不同的福利院或家庭,姓名换过不知道多少个,最后却总是只能一个人。直到某一天,在福利院门口见到了那个人。从那之后,他有了小名,也算是代号,小妖。那个人是他的金主,最开始小妖还以为这个人是真的来领养一个儿子的,虽然像他这种已经十五岁的,是基本不可能被领养的。而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来做儿子的。不过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做干儿子的。就是在好吃好喝的供着一个月后,就把他吃干抹净了。
当然,小妖的皮相是很不错的,正是因为这副皮相才导致了他童年的各种辗转往复,也因为这付皮相,在往后的数年里,他活的惬意而滋润。金主对小妖很好,对外都说是自己的干儿子,陪着逛街,陪着看电影,陪着去做小妖想做的大部分事情,当然前提是金主有时间。从小辗转于各个家庭的小妖对于察言观色还是很在行的,所以很能讨得金主开心。金主一高兴了,就会跟他说很多情话,这个时候就是小妖狮子大开口的时候了。当然他是有分寸的,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都清清楚楚。
小妖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他没有上过一天的学。金主把他宠到恨不得上天入地金山银山都搬给他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骄纵过。从金主把他捆在床上开始折腾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钱,他要钱。只有有钱了,才不用被人推来抢去,只有有钱了,才不用到处奔波流离,只有有钱,才不用被人压着连哭都不能,只有有钱,才能不被人像对待垃圾一样的轻贱甚至辱骂。当很多人都羡慕他有一个有钱有势的干爹的时候,小妖很清楚,那不过是他的金主而已。一个最开始就包下他,还一包就是数年的金主。这场包养游戏,并不似出自你情我愿,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恶毒引导。所以小妖很清楚,自己如果就这样离开了男人,将什么都得不到。所以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的给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只要等自己有钱了,自己就会离开这个城市,找个小镇子住下,开间小铺子,谁也不认识他,就那样一个人度过余生。这就是小妖16岁的理想。
小妖对于这个城市的熟悉,丝毫不亚于曾经无数次在这个城市里穿行的胡宗佑,只不过一个是在拾荒,一个是在扫货。然而,命运真就是很奇妙的东西,两个人都很喜欢去那条街,胡宗佑是因为那条街上还有仅存的一台投币电话机,小妖只是对那条街上的各色店铺迷了眼。他一直都记着自己的梦想,所以看到一些新奇的东西总想看看,看看自己以后也能不能卖这个,有没有赚头……
小妖对于那条街上有个流浪汉的事当然是毫不知情的。对于他来说,这年头走到街上看不到乞丐,不是有领导要来视察了,就是有谁要来参观了。所以他从来不在意,更别说给乞丐钱了。有时候遇到那种缠上来要钱的小孩或是老人,他都恨不得把对方口袋里的钱抢过来才好。凭什么你们可以就动动嘴皮子伸伸手就有钱拿,而我每天陪干爹大战不知几个小时才能换来的钱为什么要白给你们!
所以,就算他们在街上曾经无数次的偶遇,却没有一次真正看过对方。或许胡宗佑是看过小妖的,只不过他每天看的人太多了,能被他记住的还真没有。而小妖自然是不屑于看路边的乞丐的,对于这种比自己还要不劳而获的人,很难让他生出同情和怜悯。他和之前的胡宗佑有着类似的想法,做什么也不能做乞丐啊,那还算个人吗?虽然他现在也不比乞丐好多少,同样是讨生活,一个是向社会大众,一个是只向一个人乞讨。但起码自己外面看起来还是光鲜的,起码自己还是有目标的,不是真的就堕落就甘于一辈子这样的。
对于才十几岁的小妖来说,一辈子是很长的,所以在此之前,真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快的失宠。有时候他也在心里诅咒的想,老东西怕是更年期到了,不愿被别人知道自己不行了,所以才想找借口踹了自己。当然,他口里的老东西今年也才四十出头,身体到底如何看他每晚被折腾的时间从不减短就知道了。
只是当金主不再陪他买东西,每个月的生活费也经常忘记准时给他打到卡里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被抛弃了。没有收入的日子最让人不安了。对于小妖来说,没有收入不仅是未来没有保障,就是现在都没有保障了。小妖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这些强求不来,所以也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命居然如此的不值钱。就像一块石头,觉得碍事了,便一脚踢开。或许连石头也比不上,因为他不只是被人毫不留恋的踢开,甚至还被很多人狠狠的碾压、践踏,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感觉。
而终其一切,不过是因为他老了。这是小妖在看到金主旁边的那个粉粉嫩嫩、十四五岁如白莲花般娇艳而美丽的孩子时的唯一感慨。随后就被人蒙了眼,装进了麻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妖一直以为自己在装进麻袋之前是已经死掉了的,后来看着这一切的不过是自己的灵魂。
因为他放不下金主豪宅里的那些银行卡和多年来的收藏,放不下豪宅里的那条金毛,更舍不得面前那位给了自己无数繁华奢侈生活的干爹。虽然他曾经无数次的预想过自己被抛弃的那一天,但从没想到会这么快,自己原来这么舍不得……
很可笑,他从来都不认为金主是自己的父亲,从他被吃干抹净的那天就明白。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是那个不是父亲的父亲教会了自己很多东西,例如查字典,例如玩电脑,包括一些做人的道理和人生的规则,甚至是什么是爱。
但这也是金主给他上的最后一堂课,告诉了他,自己爱的从来都只是粉嫩的少年,从来就不是你小妖一个,更告诉了他现在这种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如果不是爱上钱便是爱上的金主本身。而这种爱是你不配的!
小妖不甘心,更舍不得,所以一次次的哀求一次次的乞讨,换来的只是鄙视和暴力,还有那躲在肩膀背后偷偷探出头来带着嘲讽的笑。而这个让他发狂。以至于抢了一把刀子就朝那人冲过去。明知道金主是护着那人的,明知道自己是打不过金主甚至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保镖的,但就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以至于不计一切。换来的只有自己身上毫不留情的拳脚。他以为自己就是在那时被打死的。因为他看到一个保镖过来踹了他两脚,又拿手在他鼻子下放了一会儿,说:没气了。然后自己被装进了麻袋。从头至尾,金主只是低着头和怀里瑟瑟发抖的那人说着什么,没有看过他一眼,连余光都欠奉。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冲天的臭气熏醒的,全身虽然疼得厉害,却也比不上令人作呕的恶臭直扑脑门,让小妖不止一次的觉得,自己本来是死了的,却是被这臭气活活给熏得活过来了。只是仍然是在麻袋里,虽然没有被捆住却也没力气挣脱。他听到有人在周围走来走去,但他发不出声音来求救。而他也不希望被救。疼痛已经麻木,嗅觉也似乎不那么灵敏了,身上越来越冷,脑袋却是越来越清晰。让他有种回光返照的错觉。所以当有人扯开了袋子口,外面的阳光照得他眼前只剩下白光的时候,他有种自己上了天堂的错觉。
第7章
小妖自然没有上天堂,在胡宗佑打开那个口袋看到一个人脑袋时,并不觉得惊讶,这里很多这种东西。常年在垃圾场和回收站流连的人从来不觉得死人是有什么可怕,见多了自然也就不怪了。只是当看到那个人脸睁着的眼睛因为光线而眨巴了几下的时候,差点没把手中的棍子直接插那人脸上。
胡宗佑现在主要的收入是乞讨,偶尔也会去捡捡荒货,毕竟乞讨需要人和和天时,拾荒却是随时随地。有时候无聊了就会到处转转,只不过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是能卖钱的就捡,现在是只挑一些轻便省事的来捡。毕竟他没那个条件天天洗澡,如果一个臭气熏天的乞丐坐在那里,方圆百米是不可能有人会靠近的,更别说是给钱了。
这里是一个垃圾处理站的外围,虽然是叫垃圾处理站,但是里面除了一个门卫什么人也没有,门卫的工作就是给每个开进来的垃圾车开门然后收费。垃圾场所处的地方据说以前是个沼泽,建了一座房子,塌陷后就一直被当成了垃圾场。所谓的垃圾处理也就是每个月会开进来一辆压路车来碾压一回。也不知道这沼泽究竟有多深,这么多年了,垃圾一车车的往这里送,却也没见这里堆成一座山。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这个露天的垃圾场可以在城市的外围依旧存活下去的原因吧。这个垃圾场不光养活了那个看门的老头,还有很多和胡宗佑类似的人。
胡宗佑只是像往常一样在里面翻翻捡捡,看到一个系口的袋子便习惯性的解开看了看,本以为是个死人,却哪知道那人突然眨了眨眼睛,猛然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是个活人的时候,却有点不知所措了。死人见过很多,各种死法的都有,但活人还是头一遭。虽然看起来那人跟死了也没多大区别。睁着眼睛不知看向哪里,若不是眼睛偶尔会眨一下,那满脸的鲜血和伤口任谁都不会觉得这还是个活人。
小妖的眼睛慢慢的适应了光线,也接受了自己没有死掉的事实。看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也不想费力的从血红色的眼幕中分辨那人是谁,是什么人,自己认不认识。整个人的思绪已经放空,以至于在听到那人跟自己说话都好久才反应过来。
一个再怎么冷石更心肠的人,总会有些柔软的地方,胡宗佑也是如此。那人的眼神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就像那日在车站里见到眼神一模一样。虽然一只眼睛的眼皮高高肿起,一直眼睛里面被额头上留下的鲜血染成暗红,但并不妨碍胡宗佑对这个不知来历不知经历过什么的人产生同情。他觉得这个人如果就这样下去,肯定会死掉。
他曾经在隔离站呆过不短的时间,对死亡本身有着莫名的恐惧,所以也不希望这个人就这样呆在这里,等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死神,那种折磨生不如死。所以他开口问那人需不需要叫救护车,有没有什么人可以联系,要不要帮忙……而那人也只是愣愣的,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睛偶尔眨一下,似乎是眼睛里进了血液,难受得很。可就是这样也没听那人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