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最不该得到的人(一)
我从竹楼里出来的时候他正在蹲在篱笆前逗弄面前的小兔,模样单纯天真得紧。我还是喜欢看他穿淡雅的青衫,诚然他穿红色也很美,但那种张扬的红色太妖冶,也只有那样干净通透的青色才配的上他清雅若仙的气质,哪怕……但本属于那个人的气韵却是怎么也褪不去的。
“长生,吃饭了。”我这样唤他。
“知道了,师兄,我马上就来。”他也不回头,就这么没所谓得应了一声。听他唤的那句师兄,我的心里苦的不像话。
他唤我师兄,可我并非穆川流野,那个真真切切做他十多年师兄的穆川流野或者说沈流野早已死在了他的青霜剑下了,然,他已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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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季无垠,除了五皇子的身份之外,我还是鬼面医仙唯一的徒弟。我从五岁跟着师父开始就有个对手,他叫“天机老头家的那个臭小子”,虽然知道没有人会叫这样白痴的名字,但师父总是这样说——你瞧瞧天机老头家的那个臭小子,人家还小你一岁就把轻功练的有模有样的!
或者是,天机老头家的那个臭小子武功又大有长进了,你看看你,跟着我这么久就学个医术还没学出个道道来!
诸如此类的话我听了一年多之后师父的口头禅就换了——你看看天机老头家的那两个臭小子。从此,我的人生中多了两个对手,他们就是“天机老头家的那两个臭小子”。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这两个对手长得如何模样,因为从来没见过他们,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也对这两个对手充满了好奇。
第一次见到“天机老头家的那两个臭小子”的时候我刚好十岁。师父说天机老头家的小的出事了,他得去治一治。于是乎我便背着沉沉得药箱屁颠屁颠得跟着师父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跟自己的两个对手晤面。
见到“天机老头家的那两个臭小子”之后我还是惊艳了一把——大点的那个臭小子叫流野,模样看起来还不错,虽然不过九岁年纪但眉宇之间眸色之中的沉稳淡定却是十成十得足。而那个小点的臭小子……呃……我确实有些呆了。
足够大的床榻上一里一外躺着两个孩子,两个娃娃长得一模一样,穿同样的黄色衣服,连头发绑的样式都是相同的,简直是雌雄难辨。好吧我承认,其实那两个孩子也就是六七岁的模样,又是孪生,难辨是自然的。
我师父和天机老人并他一男一女两个客人(后来我从他们言语间才知道那对夫妇是那两个孪生娃儿的父母)。
师父吩咐我准备开脑壳的东西的时候我还是愣了一愣,问他“这,是要开谁的脑壳啊师父?”
师父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瞄了我一眼,我连忙噤了声,乖乖得去准备那些刀啊针啊的。师父的医术十分了得,我是知道的,开脑壳这事我也见他做过,不过被开脑壳的都是些猫啊狗啊猴子啊之类比较灵醒的。不过给人开脑壳这个事我觉得还是有些悬,更何况那两个要被开脑壳的还是个七岁大娃娃!我看着师父把那明晃晃得闪着冷光的窄刃在火上烤阿烤的心里还是跳了一跳。
给那两个娃开脑壳的时候我和天机老人都在一旁协助师父,其实我本来不太想目睹这么血淋淋的场景,但师父说要让我开开眼长长见识,不至于以后太怂。那天师父很严肃,也很认真,手起刀落带出一串串的血珠他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但他额头上布着豆大的汗滴我也清楚得看在眼里。
给这两个娃儿换脑骨用了近四个时辰,我掺着师父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腿都站麻了,师父脸色也不大好。出来后师父还跟天机老人和那两个娃儿的父母叮嘱了许多,我脑子昏昏沉沉得也没记住许多,只听见师父说此番折腾后那两个娃醒来后可能脑子会有些混乱,记忆也会交叉,但十六岁之前是断不能将他们养在一处的。
第二日那两个娃儿还没醒,师父仔细的给他们号了脉又换了药,写了张方子叮嘱了些要注意的事便带着我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跟师父交谈我才知道原来那两个被开脑壳的娃儿其中一个就是除了流野之外的“天机老头家的那两个臭小子”里的另一个,叫许长生。与他孪生的是个妹妹,叫许长安。
师父说那两个娃儿打一生下来命格就不好,若是放在一起养着不到八岁便要一起夭折了,这回也是他二人命中难逃的劫数。
我其实没怎么分的清楚那两个娃儿哪个是许长生哪个是许长安,谁叫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来的。不过模样我倒是记住了七八分,七岁的年龄容貌还没长开,很是稚嫩清秀。
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天天被师父挂在嘴上的天机老头和他家的那两个臭小子,不过许长生兄妹清醒了以后天机老人倒是给我师父传了一封信,说的正是那两个娃儿的病——跟师父预计的一模一样,无半点出处。
再往后,我还是跟着师父学医,但不是单纯得学医。师父的医术最为精妙但也通文武,师父肯教我便学,比从前卖力了很多,也进步了很多。
父皇病重的那年我十七,师父带我回了皇宫,他本来想再尽力治一治父皇的病,但父皇没了心劲,留下许多交代和一张被紫金匣子封着的遗诏便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父皇去了的第二日师父便走了,他说我已经学了他九成的本事可以出师了,他要去云游天下,最后只留我一样同他联系的信物。
没几天三皇兄(与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登基做了国君,关于皇位的那些腌臜事我实在不想提,无非是大皇兄二皇兄一个死一个废,四皇兄带着几千兵马去极南之地戍守去了。父皇血脉本就单薄,这样一来我便成了这宇朝的唯一一位亲王。
我一无政绩二无兵权,一身的医术也用不到,若是皇族中人有个病痛的自有太医院那帮老家伙看着,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于是乎我就做了一个闲散王爷,一做就是三年。
再遇到许长生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了,他也有十七年纪。我瞧人的眼光实在好极了,那小子的长相果然不错,朗眉星目红唇白齿,虽不十分出彩,却也当的上青年才俊四个字了。特别是他那一袭青衫穿在身上,端的是个风姿绰约、优雅无尘。咳咳、那啥,我本王承认确实有些看痴了……
他爹是兵部尚书,这也是我们结交之后我才知道的,我们二人脾气颇投得来,常常一起把酒为欢。这样一来,便有些好事者将我们两同当朝宰相、武宁大将军四个人拉在一起排了个名位,称“国都四少”。为首的正是宰相大人,我同他的关系尚可但考虑到皇兄那里的态度,自然是进退得宜的。本王我虚排第二,不前不后,正好。排第三的武宁大将军我也认识,不过自他爹过世后他便继承父志带兵打仗去了,很久都没有回国都。长生呢自然是要吃一些亏的,给我们垫了底。不过大家都不是计较那些个虚名空衔的人,都没有怎么往心上放。
我同长生的关系好些,常常来往。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怪舒坦的,看到他跟我笑本王就觉得心里跟朵花似的开的好不烂漫。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们能这样下去的,直到那个人——武宁大将军沈君煜班师回朝。
他对沈君煜的态度很奇怪,跟待我不同,也跟其他人不同。他的目光总是很容易落在沈君煜身上,眼神里那些不清不楚的东西我却看的分明。而且,自打沈君煜出现后,长生与我的来往便见少了,虽不明显,我却计算得清楚。我知道自己对长生存了什么样得心思,但我没能说出口,我明知他心里有记挂,若是说出来大概我同他得情分也尽了。
一年多以后,沈君煜娶了亲,是长生的孪生妹妹,当年被开了脑壳换了后脑骨的另一个人。当然这件事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师父的吩咐还是要谨记的。沈君煜大婚的那一天十分热闹,他在席间恍惚的神色尽数被我收入眼中,果然,他的情绪从来不为我。我心疼也嫉妒,心疼的是他蒙着哀伤无望的双眸,嫉妒的是那个穿着一身喜庆礼服笑的潇洒的新郎官。
就此,我便以为他大可以死心了,而我也能正大光明得同他说清楚了,却不料他爹并沈君煜竟双双金殿保荐让他一道去北上抗番。皇兄惜才,不仅准了还封了个参军将的前锋要职给他。大军出征的那一天是我代表皇兄去给大军饯的行。我一眼便看见了他,他连同其他的副将都在沈君煜身后第一排站着,即使是那个时候他都没有褪下那身青衫。
我本想着求皇兄一道圣旨将我也谴去前线,皇兄的一卷圣旨是下来了,不过却是一道将我谴去西陵做赈灾钦差大臣的圣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从西陵脱身回国都已是三月之后,我本来私下都是做好了盘算的,谁料每每我前脚回了王府后脚就是皇兄派我去某地巡查的圣旨,中间在国都停留的时间最多不过七日。往后一年多来,不管是闹旱灾、蝗灾、洪灾,还是贪污什么的,皇兄都一个劲得派我亲自去。那感觉分明就是除了我朝廷再没人了似的。我虽心里有些不喜,但毕竟长兄如父,更何况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国君,我自然违抗不得。
番外一:最不该得到的人(二)
辗转回到国都之后已是第二年春,我打算去前线的那个心还没死皇兄却说他们不日便可回朝了,我自然喜不自胜。
十余日之后,北征大军才回到国都,本来我计算着可以早回五日,却不知怎的回来的这样迟。而且,他并没有随军归来。
庆功宴的前一天,我同皇兄在凌云殿议事,长生的父亲许尚书却求见。他求皇兄撤了所有对长生的晋封和赏赐,皇兄问原因,许大人只说长生他身有隐疾,不宜为官。我才想起他曾换过脑骨的事,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开口请皇兄准了许大人的奏。皇兄惜才,虽准了不刺封长生,但该赏的赐品一样都没落下。
举宫庆功的那一夜,他还没有回来。过了好几日我才听说他回府的消息,可也不知怎的总是见不着他半个人影。
那日散朝我同沈君煜一道,厚着面皮去他府上蹭饭。说是蹭饭,实际不过是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逢上他恰好也去看他妹妹。路上,沈君煜告诉我,他要纳妾了,是他身边的人早前便定下了,这次才要正式办。我是有些意外的,他的事和沈君煜说这话时的态度……
将军府果然没有白来,他真的在,不过看架势是正打算走的。我开口留他,语气竟是自己未曾察觉的轻浮。后来,他还是留下吃了顿饭,不过他吃的并不舒坦。沈君煜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他只是一个劲得埋头吃饭,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气氛十分不对。他走的匆忙,跟逃似的,我瞧着他得踉跄的背影竟觉得有些寞落孤寂。沈君煜瞧着他离去的方向愣了许久,我心下了然,这两人之间必是有些纠葛得,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酸酸苦苦的。
那日黄昏我着人将一份请柬送到许府,当时满心打算着到时便向长生坦露心迹,却不料自己的这个念头却成了祸端的开头。
我在从前常去的酒楼定了雅间,去的时候长生还没到。不多时门外有脚步声,我当是他来了,却见一个男子拽着长生的妹妹沈君煜的妻子许长安的胳膊直乎乎的闯进来。看那人的眉眼,我倒觉得熟悉的很,不过他左脸上有道细长的疤,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我记忆里并不认识这样的人,不由出声问他的身份。
“我自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二位,王爷何必多问。不过,先委屈二位了。”他这样说,然后我和长安的穴道就被他制住了。虽然我也跟着师父学过些武艺,不过当真是些皮毛而已,因着学医不可分心,所以我学的武艺以招式为主未修内力,解不了自己的穴道。那人拉着我和长安躲到一张屏风后面,没多久就听见脚步声进来。虽隔着屏风,但我们隐约可以看到外围的景象,那个人竟然是沈君煜!我惊诧,我明明只请了长生一人,他怎的来了!一时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却见一旁的男人笑的阴沉凶戾,我愣了。是请柬,有人改了我的请柬,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肯定就是制住我的人干的,不过,我想不出他的理由在哪里。
沈君煜一人喝了约小半壶酒,长生才到的。看他们的语气竟也是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长生进来的时候我身旁的男人神色有些不对劲,眉头绞在一起,目光复杂。突然一张稚嫩却稳重的脸浮在我的脑子里——流野!他是流野,长生的师兄。看他此刻的模样便可知三人之间似乎还有些纠葛。
听到长生那句“你是我所爱之人”的时候我难过的想哭,原来他爱的是……他妹夫……也不知流野何时解了长安的穴道,她飞快得朝那二人相覆的方向扑去,她对沈君煜说“夫君,你说你也爱我哥哥,那我呢?我算什么?”事实上我也很想问自己一句我算什么,只不过此刻没声音,更没勇气……
被流野拉着走出屏风的时候我分明看到长生眼里的意外和……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
他们很快便缠斗在一起,我虽然知道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但丝毫不了解他们的过节,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要看着他落在别人怀里。
长生过来解我的穴道,让我跟长安离开,我们都反对,却只在瞬息之间却见长安扑在沈君煜身上,背后扯开长长的一道血口子。长生怒了,我一点也不意外。长安是长生的逆鳞,伤了长安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一点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果然,他用了杀招,那是致命的一击,我虽没有见识过青霜剑的威力,但只看他周身迅速凝结涌动的气流便可见一斑了。这种招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是一击不重,他只怕也活不下去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流野死了,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我看到他说给长生的最后一句话——长生,我终究是得到过你的,你的人、你的心。我诧异,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嘱咐沈君煜带长安去看大夫,我就在他身后站着。他不过说了句让我善后话,且将穆川流野的骨灰就给他。他说话的语气很轻,仿佛能被风吹散(前提是当时要有风)。然后他的身体就撑不住了,我顺势将他扶在怀里,手搭上他的脉搏便明了了。功力去了六成,就算修养好了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水平,最多也要比从前少上三成。
穆川,番邦皇族的姓氏。看来这个流野不简单。
安置好长生之后我去了将军府,长安还在昏迷着,伤口已经包扎过了,看样子没甚关系。
我问了沈君煜关于穆川流野的事,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但还是尽数告诉我了。我大概能够推想他二人之间的纠缠,也大约弄明白了长生为何性情变了许多,连从前最爱的青衫都去了。
连着几日我都去看他,酒楼那边我也安置妥当了,穆川流野的骨灰我也拿去许府了。长生醒了之后我们并没有说几句话,我实实觉得心里堵的闷,往后也没再去许府。
他来寻我的那一日我在书房作画,他求我找到我师傅救沈君煜,生生裂的毒,解法唯一且凶残,我直接拒绝了他。他下跪,为了那个男人,他跪下求我。我心里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酸的发疼。除了沈君煜,再没人能让他这样卑微,卑微到甘愿放弃尊严。
他在书房跪了约摸两个半时辰,我知道,先前忍着不理,可时间越久越是心疼得紧,担心他身体吃不吃得消。好吧,我还是去见他了,我同意救沈君煜。他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腿有些不稳,若不是我扶着怕是肯定要摔倒的。让他坐在椅子上歇息,顺便告诉了他生生裂的解法——“要解此毒只有以命换命。以血为引,将中毒之人的双臂双腿依次割开将毒血取出,将另一人四肢的生血注入中毒者体内,而将有毒的血液注入未中毒的那人体内,如此以血换血的法子称做洗血。而中毒之人可活,另一人却会因慎重剧毒加四肢外伤的诱发而到第三日便身体溃烂面目全非,死状奇惨。这是唯一可解生生裂的法子,而且对换血之人也必须是中毒者的亲近者,否则无效。这样,你还要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