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有事忙,不能随时顾着他时,他眼底会流露出伤心的神色,然后在房外等林臻回来;
林臻练功时,他在一旁远远看着,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就如萧陵自己一般。
萧陵恨得牙痒痒,但就是拿林子熙没有办法。虽然林臻对他依然没变,但林子熙始终让他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他看见那个老翁在街边店铺里买醉,那么大把岁数了,喝得像摊烂泥,嘴里絮絮叨叨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只听得清他唤林子熙的乳名。
“欢儿……欢儿……”
萧陵预感此事有隐情,便帮忙付了酒钱,坐下,与老翁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没想到套出了林子熙惊人的过往。
“三师叔生前很疼爱子熙师弟吗?”萧陵本是无聊,随便抛了个问题。
没想到老翁却哭了起来,泪水填补了纵横脸庞的沟壑,“林祥他……他不是人啊!”
萧陵一愣,老翁是师叔的仆人,平时总是老奴老奴地自称,没想到今日喝醉后竟敢直呼前主人的名讳,可见其不满。
“林祥他怎么了?他对子熙师弟不好吗?”
“林祥他……他……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的债啊!”老翁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哽咽着,说到后来,像是不忍一样,声音低了下来,“造孽啊……欢儿有这么一个爹,造孽啊……”
“那债怎么还上的?”
老翁浑身颤抖,泣不成声:“林祥那个混账……竟然把欢儿卖给了……卖给了……程国成那个老不死……做……做……做……”说不下去了,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程国成是启城的富商,已经五十好几,据说嗜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家里收了四五个娈童。
萧陵一惊,隐隐约约地猜出了林祥把林子熙卖给程国成做了什么。
“要不是欢儿逃出来……正……正好被我找到了……欢儿……欢儿他……程老爷不会放过欢儿的……造孽啊——”
老翁声音拉长,渐渐消寞,瞳孔忽然放大,身体趴倒在桌子上。
萧陵探了探老翁的脉搏,已经死了。
起身,留下一锭白银,走到店家面前淡淡道:“用桌上的钱给他置办一口棺材吧。”
店家还没反应过来,萧陵的身影就隐没在了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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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富商程国成到林家庄登门拜访,林臻萧陵二人为其带路,期间路过大堂,正巧碰见干活的林子熙。
林子熙看向林臻的笑脸瞬间僵住,整个脸变得惨白,像是见了鬼一般。他扔下扫帚,不知所措,只有定定地站在那里。
程国成的脸瞬间充满欣喜,笑得猥琐,他走上前,扑上去就是一抱:“我的宝贝儿,你可真淘气,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放开我啊——!”林子熙尖叫,声音都走调了,听起来格外凄厉。
程国成油腻的脸却越来越靠近,直接在林子熙脸上亲了一口:“下次再跑,就把你绑在床上。”
林子熙大喊大叫,惊动了不少人前来围观,林臻赶忙上去拉住程国成。
林家庄大堂一时间乱作一团,林武也出来解围。
只有萧陵,静静地站在大堂门口,脸上不悲不喜,冷眼旁观。
程国成是何等无赖,说起他的那档子猥琐事情来脸不红心不跳,三言两语,把林子熙的老底都给揭了。众师兄弟顿时震惊,看向子熙的目光也复杂难测。最后还是林武出面协调了此事,保护了林子熙。
林子熙心如死灰,眼神幽幽地看向林臻。
林臻永远无法忘记那时候他的眼神,那般绝望,所有骄傲都被粉碎。
但林臻也着实被震惊到了,心情难以平复,也不好说什么安慰的话,便被师父吩咐送程老爷出门。
最后送林子熙回房的是秦云。
子熙一路无言,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直到秦云转身要走的时候,才哑着声开口道:“是萧陵。”
秦云没听清楚,疑惑地问:“师弟你说什么?”
“是萧陵做的,一定是他……”林子熙眼神空洞,但话语却无比坚定,他咧出一个凄惨的笑容,“真狠啊他……林师兄一定,对我失望了……”
秦云安慰道:“师弟别多想了,好好休息,一切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道林子熙听进去没有,只见他转身,迈着绝望的步子走进了屋子。
翌日,林子熙被人发现自缢于屋里。
师门震惊,谁也不曾想到平时那么乖巧柔弱的一个小师弟,竟然如此刚烈好强。
七日后,林子熙下葬。
林臻一身缟素,站在林子熙昔日房前,看着天,有些憔悴。
“师兄。”萧陵立在台阶之下,唤了林臻一声。
林臻这才将视线投向萧陵,却是从所未有的冰冷,刺得萧陵心口生疼。
“师兄。”萧陵不禁有些慌乱,走上台阶,想要抓住林臻的手。
“啪——”林臻将手里的一堆纸朝萧陵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林臻冷冷道:“萧陵,我不想见到你。”说罢,丝毫不顾愣在原地的萧陵,拂袖而去。
这是林臻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从此那个爽朗的男人,再也不温柔地叫自己阿陵了。
萧陵捡起那堆纸,当看清这正是自己写给程国成的信时,便如此硬生生地跪在了台阶上,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不相信自己竟还抵不过一个来这里才仅仅两年的林子熙!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第四章:再续前缘
是日天气晴朗,春风徐徐。
萧陵将一枝桃花放在墓碑前,嫩粉色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与之前的雏菊放在一块儿,有些格格不入。
伸手打开墓碑前放着的木盒子,拿出里面的草蛐蛐儿放在手里把玩。
“师兄永远都那么可爱。”萧陵笑道,“真羡慕你啊,年年都能收到师兄亲手做的东西。”
但回应他的,只有天地间寂寞的安静。
萧陵将小玩意儿放回盒子里盖好,“对于你的事我一直很愧疚,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寻死,我当时只是想……让你离师兄远一点。”
“不过现在你的确离师兄挺远的了,但我也被师兄讨厌了。”
说着,萧陵垂下眼睑,神色落寞。
再抬眸时,却已是风云不惊。
“本来出师后我也死心了,为了断绝念想四年都没回来,但是如今不得不回来,因为师兄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危险。”
“我必须带师兄走,抱歉,这次不是针对你而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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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望日,林家庄老庄主林慈百年诞辰,天下各地的子弟纷纷赶来,周边名门望族、同行同僚皆不敢怠慢。
林家庄到林臻的师父林武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初创林家庄的是西南地区的一个大地主,对灵术一窍不通,但他的夫人却是当朝御用的灵师,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二人便隐居在启城,创办林家庄,培养民间灵师,为百姓造福。
太师父林慈虽已百岁,发须皆白,却仙风道骨,浑无夕阳西下之态,外人都传林慈已可略知天命,有朝一日必能位列仙班。
“林慈大师的寿宴上上下下打理得颇为有心啊。”宴席上,未城刘家庄庄主拂了拂花白的胡子,“待刘某百岁时,要是能有个那么风光的寿宴,那可真是此生无憾了。”
林慈高坐在大堂正中央,穿着新裁的朱色锦袍,笑得和善:“寿宴上上下下,都由老朽的长徒孙林臻所布置。”
刘家庄主眼中流露出赞许之情:“是个能干孝顺的孩子。”
坐在他旁边的张师父也开口道:“我见过这孩子,上次亲自来给我送茶叶,在门外等了我一天。瞧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吧?现在那么有耐心的年轻人,着实不多喽……”
林臻在底下听着,心里自然是有几分高兴的,但还是会受宠若惊,他忙站起道:“二位前辈过奖了,林臻不过是按太师父和师父的教诲做事罢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传来:
“师兄不必自谦,这么些年来你把庄里照料得那么好,都是有目共睹的。”
萧陵穿着天青色的衣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浑然没有迟到者的自知。
“今早陵看到一树桃花开得正好,便看得久了,忘了时间,还请太师父莫怪罪。”说着,他笑盈盈地走上殿台,从袖中拿出一枝粉桃,放在林慈的案几上。
然后他径自走到林臻身旁的空座上席地而坐,脸上依然是风轻云淡的笑容。
林臻一愣,不知萧陵唱的是哪出,只得坐下。
林慈拿起那一枝桃花,放在鼻前轻嗅,微微一笑:“罢了,看在这枝桃花的份上,老朽便原谅你。”
刘庄主打量着萧陵,疑惑道:“这是……?”
萧陵笑得温文尔雅,起身行礼:“鄙人萧陵,林家庄一子弟也。”
台下众人皆惊,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便是国灵侯萧陵?
若说林慈是林家庄的镇庄之宝,那萧陵则是让林家庄闻名天下的明珠。
十六岁出师,十七岁封侯,驻府东边最最繁荣之地百锦城,如今弱冠未加,便已名响天下,风光无限,与龙都上官鸿霖、西雪颜镜、夜城离渊被世人称为“神氏子”。
相比之下,本该撑起门面的大师兄林臻,却默默无闻,碌碌无为。
林臻看着不少人开始向萧陵套近乎,心里不是个滋味,只有自嘲一笑,笑自己心胸狭隘。
这时二师叔林桓开口道:“四年不见,萧陵也长大了……唔,今年加冠?”
萧陵点头:“是,今年八月加冠。”
林桓应了一声,“回庄里头来?”
“幸得国相赏识,认陵做义子,主持冠礼,由皇上给陵加冠。此事陵早先已告知太师父与师父,怕是不能在启城举行了。”
如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又惊得众人议论纷纷。国相为之主持,帝王为之加冠,岂能在小小启城林家庄?自是在龙都宗庙堂举行!开国来获此殊荣者,除了萧陵,也就只有康怀年间的武状元王康和南陵年间的神童慕容赫而已。
林桓向来沉稳,只是叮嘱道:“宦海浮沉,自当小心。”
萧陵对林桓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早些年入了仕,当了个地方官,却因为人正直不理贿赂等人情脏事而丢了乌纱帽。
寿宴的话题明显转向了萧陵,长辈艳羡,同辈仰慕,晚辈尊敬,而萧陵也应对有力,游刃有余,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少年了。
林臻默默地坐在一旁喝闷酒,秦云的位置离自己有点远,所以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有些尴尬。
不知喝到了第几杯,空盏中忽然被倒了杯茶水,散着幽幽茶香。
林臻抬头,萧陵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和其他外人的客套,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师兄别光喝酒不吃饭,伤胃。”
林臻依稀记得自己在萧陵面前第一次喝酒时,萧陵也是这么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说喝酒伤身。他淡淡道:“谢谢关心。”
“师兄心情不好?”
“没有的事。”
“我去看林子熙了。”
林臻一愣,“什么?”
萧陵给自己斟了杯酒,道:“城郊外,挺安静的,我跟他说了会儿话。”
林臻脸一沉:“你自己还有脸去看他?”
萧陵莞尔:“子熙师弟最喜欢师兄了,师兄要走了,自然得通知他一声。”
林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要去哪里?”
但萧陵并没回答他,而是站了起来,朗声对林慈道:“太师父,陵有一事相求。”
林慈正和一位老者聊天,被萧陵打断也丝毫不愠:“什么事儿,说来听听?”
这时大堂里的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萧陵身上,只见萧陵走到大堂中央,正色道:“百锦城妖魔混杂,陵一人之力单薄,着实难以兼顾斩妖除魔与侍君奉主,陵想请太师父恩准林臻师兄离庄,到百锦助我一臂之力。”
字句铿锵,一下下击打在林臻的心上,他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请太师父恩准他离庄?说得好似他林臻已经做好去百锦城的打算了一般。
秦云先一步站起来反对:“据我所知,萧师兄在府内招纳了不少贤士,栽培了不少灵师,不缺帮手。林师兄现为同门里的顶梁柱,又快娶亲了,万万走不得!”
萧陵挑眉,“秦师弟也不小了,怎么说的话如此稚气?难不成要让师兄一辈子都留在林家庄照顾着你们?更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师兄绝不是沉溺于温柔乡之辈。”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堵得秦云哑口无言,众师弟们面露尴尬。
林臻见此,便站起来道:“我的命是林家庄给的,我自甘愿一辈子尽我心力,照顾好庄中长辈和同门们。”
眼见这情况像是要吵起来了,林慈长叹一声,一锤定音:“臻儿啊……”
林臻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忙低头道:“是。”
“你的确该出门看一看了……”
林臻猛地抬头,慌乱道:“太师父,我……”
林慈举起手掌,示意林臻不必再多说,“我不希望林家庄成了你的束缚,年轻人就该多出去看一看、闯一闯,打理家的事情就交给林武去做吧。”
林武在一旁饮下一杯酒,也沉声道:“是为师的错,臻儿,这些年辛苦你了,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收拾收拾,过几日跟着陵儿去百锦长长见识吧。”
林臻只觉得眼眶发涩,竟想要流泪。
最终,他跪了下来,朝林慈林武深深一拜:“林臻谨记太师父和师父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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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臻忽然想起四年前萧陵离开林家庄的场景。
那是一个清晨,天刚刚亮,初生的阳光描勒出萧陵孤独的身影。他穿着从前林臻为他挑的深蓝色布衣,背着一块暗灰色的包裹,牵着一匹白色的马。
林慈在房里打坐,出来送行的只有林武、林臻还有秦云。林武主要嘱托的是要萧陵出门在外不仅要防妖魔鬼怪,还要防人心人患。听到这里时,秦云抬头看林臻,只见林臻沉着脸,眼下一片青色,显然多日失眠。
萧陵对林武所说的悉数应下,忽然道:“我想单独和师兄说些话儿,可以吗?”
林武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既然不舍得那何必还执意离开。”
萧陵不语,林武也不好说下去,便带着秦云离去。
林臻见萧陵只是看着自己而不开口,淡淡道:“你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自林子熙死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林子熙下葬后,林臻便搬去林子熙的房间一个人住,几乎真的与萧陵断绝了所有来往,就算非要接触,林臻的态度也是冷淡的,客气的。
萧陵知道林臻对自己很生气,很失望,很难过。
所以这一年来,萧陵总是找着机会去道歉,但总会弄巧成拙。一年来,他看林臻与其他师弟们亲亲热热,心里就像长期浸在冷水里一般难过。所以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在这里忘不了,那不如离开林家庄,看不到林臻,说不定就会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