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领一百仗,领完再来见我。”
张立老泪纵横:“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
“宣太尉和吏部尚书、户部尚书进来。”
有行刑的侍卫上来将张立拖走了,整整一百丈,还是秦皇念着张立年事已高,且尚有用武之地的份上,却还是打得人皮开肉绽,血沫横飞,秦皇淡然地听着张立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狠狠地骂了一句,“老狐狸。”
别以为他不知道张立那德行,为求自保,对着老七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真是个昏君,早诛了他九族,还仗着朕平日对他们温和仁慈,以为朕好欺负。
丞相和新进来的三人缩在地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秦皇又喝了几杯茶,缓了缓喉咙,也不理人,便干坐着等外面行刑完毕,抬了伤患进来。
张立趴在担架上,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他期间晕过一次,现下能清醒全凭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撑着。
秦皇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赞赏。
他对张立这番破口大骂,杀鸡儆猴震慑朝臣是一个目的,最主要的目的还是震傻这个老狐狸,这老狐狸太过圆滑,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不肯尽心尽力,这回好不容易抓到他一个把柄,他定要逮着机会榨干他的价值。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语气饱含讥讽道:“张立刚回来,刚好,朕叫内侍给你们念一样东西,写得可真有趣,连朕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好文采了。”
内侍走上前接过皇帝手中的书信,展开信字正圆腔地念道:“大秦龙威在上,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吾国,樊也,得羽翼以蔽之,感蒙圣恩,久闻圣朝士民文武韬略,君臣甚笃,民风……”
秦皇不悦地蹙眉:“跳过跳过,那阿谀奉承的废话还听什么,直接跳下段。”
“是,皇上。”那内侍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又开始念道,“今所议者,樊以险犯龙颜,望天朝陛下怒颜稍熄……樊至微至陋,存亡浮危,途常见饿殍……朝不保夕,实乃进退狼狈。故此番七殿下亲临吾国,樊上下铭心,吾王喜极而泣,敬奉为宾,不敢怠也。樊粗鄙之地,闻圣朝车石布匹,绸缎玛瑙,天下绝也,吾国民心甚向往之,此生原得以一见,入土足安。樊也,微国敬上……”
“下面那一长串的名单不用念了。”秦皇抬手打断内侍,长身玉立,视线从三位臣子身上一一掠过,冷笑道,“你们是我大秦朝的中流砥柱,可听出什么来了?”
户部尚书躬身道:“臣愚钝。”
秦皇微讽道:“行了,朕知道你愚钝,也没指望你看出什么来,你除了会对朕哭穷还会什么?”
户部尚书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吏部尚书面色古怪道:“臣以为,这小国,着实是——过于无耻了点。”先是一通马屁将大秦捧上了云端,再是诉苦哭穷,最后更是将一番贪婪银钱之心叙述成瞻仰圣朝光辉,这不是无耻是什么?
“说得好,这厮的确无耻!朕都要生出敬佩之心了。”秦皇大笑两声,目光一转,“太尉怎么看?”
太尉沉吟道:“依臣之言,这个写信的人……写得颇为怪异。”
秦皇眼中尽是感兴趣之意,颇为意动道:“哦?何处怪?”
太尉愁眉苦脸道:“臣不知,只觉得信的内容与语气十分违和。”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不料秦皇却听得龙心大悦,满脸赞赏又有深意道:“不愧是朕的太尉大人,也不知是假不知还是真不知。”
太尉吓得赶忙请罪道:“陛下折煞臣了,臣万万不敢。”
“行了,朕看你不是不知,而是……”而是什么秦皇却顿住了,语气一变,冷笑着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丞相,“朕的丞相大人,莫非朕要你发言你还得藏着掖着?”
丞相面如铂金,惶然道:“臣不敢,依臣所见,这写信之人,是个人才,可堪大用的人才。”
秦皇目光凝了一凝,沉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人乃他国臣子,更是掳劫七王爷之人,你竟然说他可堪大任?”
丞相神色坚定道:“老臣绝不敢虚言。”
秦皇眼神冷冽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见丞相一直面不改色,那份冷凝就逐渐变为了激赏,笑容在嘴边蔓延开来,笑声越来越大,如雷震响,殿内外之人见陛下笑得如此开怀,不由十分惊异,心中愈加对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高看一分。
秦皇笑够了,道:“樊国送来的信,共有两封,朕方才要你们听的是蒙洛给朕的私信,这一封——”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卷布帛,微微一笑,“才是官方拟定,盖有国王印玺。”他将布帛随手往四位臣子那边一扔,“你们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几人传阅完毕,均露出惊异。
这一封樊国国主亲笔书信,语气,内容,与方才那封都大相径庭。
先不说那备受人微词的傲慢语气,书信要求竟是要那两座城池。
这何其怪哉。
户部尚书微微摇头,不发一言。
太尉摸了摸鼻子,眸光微微闪烁,却也不做声。
吏部尚书犹疑着开口道:“传闻蒙洛乃樊国国王私生子……他这作为,心已生异。”
张立痛得眼前有些发黑,虚弱地开口道:“不是传闻,而是事实。”
秦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走下去伸手扶住跪在地上汗流浃背的丞相,笑容温和道:“丞相,莫再自称老臣了,你方处不惑之年,身体健朗,定能再辅佐朕二十年,朕这千秋万代,必有你一笔。”
丞相又要跪倒:“陛下言重,臣当不起。”
“朕说你当得起就当得起。”秦皇佯怒,又向守在一旁的近侍吩咐道,“来人,给丞相赐座。”他知道丞相的膝盖在自己的一番戏弄之下已受了重伤,如今他越发看重这个心腹臣子,由云骁止心生的那点迁怒之心也忽略不计了,赐座当然毫不含糊。
“哦对了,丞相,张立来之前朕曾与你说什么来着。”秦皇突然忆起一事,笑容满面地问道。
丞相迟疑道:“陛下说,某事有异。”
秦皇笑眯眯道:“的确有异,朕的七皇弟,骗得朕好苦啊,还送了朕这一份大礼,一份朕难以拒绝的大礼。”
四位臣子面露不解。
秦皇收起笑容,神色复杂道:“他有如此心机手段,有如此眼光魄力,却用来骗朕。”有如此本事,却不愿留在他身边辅佐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云骁止,他越想越愤怒,真是胸无大志,目光短浅!
荒唐!着实荒唐!
张立挣扎着道:“陛下息怒,七王爷决不会——”
秦皇淡淡地截住了他的话:“朕没说他怎么样,你慌什么。”
张立讪讪闭嘴。
秦皇在屋里走了几圈,思索了一阵,突然道:“把追击七王爷和云骁止的人调回来,不——多增加一倍。”
他饶恕两人的话刚出口,立即气闷地改了口,凭什么他要终生困在这皇宫内忧心天下,这两人却在畅游山水,快活得不能再快活,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呸,他偏要去搅和搅和!
丞相难得见到这沉稳威仪的年轻天子孩子气的模样,这次——陛下这一关卡过是过了,但陛下暂时还解不开心结,他心底一阵叹息,只怕即便陛下敞开心怀,情势所逼,七王爷也回不了大秦了。
他的儿子,也回不来了啊……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当年是他的错,愿他能弥补他娘亲那份遗憾。
年轻的秦皇头脑清明,思绪如电,目光如炬,心中有了决定。
“张立。”秦皇从上至下斜眼看着张立,“朕欲钦点你为江南总督,统领江南事物,可有异议?”
“臣遵旨。”张立气若游丝地应道,心里苦闷不已,皇上终于要清洗江南那块好捞银子了,他还想明哲保身呢,陛下这一道命令是直接把他往火坑里推啊,陛下才饶过他一次,他也不敢再明着暗着浑水摸鱼了。
江南那帮如狼似虎的官员——想想就头疼,他都一大把年纪了,陛下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这是让他辞官养老前绝不得清净啊。
年轻的天子迈步走到窗前,一双龙目里不怒自威,帝王的气度一展无遗。
一切慢慢来,一切,都需要慢慢走上正轨,他不急,他还年轻,他有很多时间,打理他的朝政,治理这个天下,开拓他的盛世。
秦皇望向绿树繁花,望向座座雄伟宫殿,望向苍天白云,忆及苍穹下的广阔疆域,心中升起豪气干云,万丈雄心。
“朕十年之内,必纳樊国进大秦版图。”
众臣伏地臣服:“陛下必能得偿所愿——”
七皇弟,你的大礼朕收下了,你好好看着朕,如何将这天下,收纳怀中——
朕,必会是个好皇帝,一个今世后世称道的好皇帝,你虽有违幼时辅朕之诺,但朕仍然会是个好皇帝,成就皇图霸业,千载功勋,朕没有你,仍会成为——千古一帝。
番外二:蒙洛篇
(一)
秋来了,秋又走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长街悠悠,雪花绒绒,似柳絮漫天,一团团,一簇簇,深深切切地铺陈着,染得天地山河,尽是白,仿若欲将这烟尘喧哗尽数洗涤。
一片雕栏画栋掩映着銮舆宫殿,厚重的雪覆盖住青石路,长衣扫过,雪地里的脚印旁泛开浅浅的纹理,冰天雪地里,远远行来的一人,眉如墨画,翩若轻云出岫。
世间汲汲营营者,多少成灰烬。
空余蝇营狗苟辈,残喘迫成虫。
“好句。”蒙洛眯着眼,愉悦地轻轻笑,仰起头,任轻盈的雪花飘落在脸颊上,脖颈间,凉凉的,分外舒服。
可叹,这样一个孤寂幽静的天地,也斩不断他心里的千丝万缕,捕获住片刻安宁。
风呜呜地哀叫,他用缓慢的步伐前进着,白茫茫的世界渐渐没入他的身后。
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
逐姝宫,朱门半开。
偌大的殿宇空荡荡的,六七个炭火盆烧得正旺,也挡不住寂寥冰冷的侵蚀。
美人榻上半躺着个人,人面桃花,神清骨秀,眉宇间男子风韵尽显无疑,容貌竟比女子还美上七分,拾着本画册翻看,阅过一页,沉重的镣铐一声声地拖动着地面,在空旷的大殿内震起回音。
“给驸马爷请安。”守在殿内的美貌宫女上前,给蒙洛解了落满雪花的狐裘大氅。
蒙洛踱步过去,背着手在被镣铐锁得几乎动弹不得的男子周围转悠了几圈。
男子被他扰得无法,放下书扬眉轻笑:“看你高兴至此,成了?”
“成了,那蠢货快被他敬爱的父王逼疯了,今日竟在朝堂上对我口出污言,老匹夫气得将他打了个屁股开花,恐怕……离父子反目不远了。”蒙洛仍背着手,意气风发地直起背脊,唇角微弯,感叹道,“你这个七王爷装得是越来越像了,我都要分不清真假了。”
燕花序顶着七王爷的容貌,学着七王爷半含蓄半莫测的笑:“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蒙洛大笑:“说得好。”他跳上案桌,随手斟了一杯酒,一仰饮尽,笑声里痛快之极,“为你这一句,今日不醉不归!”
难得见他开怀,燕花序也不扫兴,舍命陪君子。
他们心里各自藏着苦楚,便想着放纵一回,借酒浇愁,即便是,借酒浇愁更愁。
二人喝到黄昏,直喝得酩酊大醉。
吟月公主闻风匆匆赶来时,蒙洛正躺得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两不知,燕花序因着镣铐的牵制,睡姿反而工整许多。
她唤来一个宫女,合力将人挪到了寝殿大床上,到了后半夜,蒙洛开始胡乱地说着梦话,他在雪地里着了寒,又喝了酒,竟发起高烧来,吟月公主只得强撑着睡意,找太医看了,用湿帕一遍遍敷着他发烫的额头,强行灌了些药进去。
吟月怔然地望着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这个带给她最深的屈辱的男人,他一动不动,安静恬淡,像个孩子,眸中汹涌的情绪翻滚,闭了闭眼,心里的悸动难以掩藏,再次确定——她完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不,从那日她西院死里逃生,他在火光下一笑,她就完了。
这个男人,光鲜的皮囊下埋藏着恶魔般的本性,从守将城回樊国王都这一路,她身心都受尽他的折辱,她以为此生所处便是炼狱,不曾想,她这养在宫闺里没见过世面的公主,果真天真得不知所以。
思绪渐渐飘远,窗外灯火如繁星,她此生,锦瑟年华,已成浮萍。
擒住七王爷的消息早已传回樊国,樊国上下忐忑不安之极,随着大秦朝天子的亲笔书信的到来,那点不安烟消云散,成了举国沸腾的局面。
他们没要回那两座城池,秦皇派人给樊国送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晃花了国王和臣子们的眼,他们素来知大秦富裕,今儿算真正开了眼界。
不过,让樊国真正欣喜若狂的还是秦皇的态度。
那封信里,秦皇句句温和,放足了身段,似要安抚樊国暴躁的心绪,免得他们一个想不开取了七王爷性命去。
樊国朝野上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七王爷真是块宝,国王喜气洋洋地发出命令,责令蒙洛速速将七王爷押解进王都。
也有耳清目明之人瞧出不对,发出微弱的反对之声,上谏国王将其放了,免得招惹秦皇的怒火,却马上被更大的鄙夷声淹没了。
蒙洛接了国王的命令后,弯眉笑了笑,似讥似嘲,“无知愚民。”随后将信撕了,扔出窗外,任碎片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樊国,这个瑟瑟蜷缩在大秦这一条巨龙身边的小虫,几十年前就已然生了重病,如今,病入膏肓,大限将至,蛰伏的巨龙不愿浪费力气,只等小虫自个断了气,再一口吞掉,逐步蚕食消化。
一条小虫,不去龟缩度日,竟跑到巨龙跟前撒野,不知死活,不过大秦皇帝——面对此事竟能淡然至此,忍寻常帝王所不能,果不愧为当世明主,也不枉他花了大半夜以臣服之态写了那封信。
真好,那条小虫若是不上套,他可要多费些功夫。
蒙洛清浅一笑,月眉星眼,吟月公主只觉铺天盖地的恐惧侵袭,往往这个男人笑得越温柔,他内心就越丑陋扭曲。
蒙洛携归国那日,王都城门围了许多大臣。
他在声色犬马里长袖善舞,八风不动,进了大殿,拜了国主。
国王不吝言辞地将他重重夸奖了一番,群臣纷纷附和,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嘴角挂着冷笑,容貌堪比女子,大秦朝尊贵的七王爷。
对待质子,尤其是举足轻重的质子,各国早已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规矩,断了自由,锦衣玉食好生供着,可穷奢极侈,不可奉若上宾,磨其锐气,断其锋芒,最好能将人养成个废物,如此,将来还回去想想敌国君主见到人的脸色都能乐一乐。
樊国王臣在言语上将七王爷欺辱了个够,气得那七王爷铁青,才心情愉悦地遣了人压着七王爷进了金丝笼。
蒙洛跪在大殿,神色平静,吐字清晰,清晰到所有人都不会认为他们是误听或者说话之人脑子不清醒。
他说:“蒙洛请求国主让吟月公主下嫁与我。”
此言一出,犹如往平静的湖面投了一粒石子,一层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