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却脸色难堪了起来,轻喝道:“马兄弟,不要胡说。”
他身为堂主,却不敢十分训斥下属,着实古怪,离鸿在他二人脸上看了一圈,苦于身边没有人为他解惑,也只得在心里先揣度着。
见离鸿没什么反应,叶荣稍稍缓了口气,向一边的老赵道:“晚些时候会有人送些吃用之物来,这几间屋子老旧,也顺便修葺修葺。”
老赵头只默默点头,躬腰站在一旁。
叶荣又面向宗杨,抬手从怀里取出个锦盒:“这是火獠卫才赐的两颗天运丸,给前辈和老赵头。”
宗杨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示意老赵去接,又看了看离鸿。
那马邢丰察觉到他的意思,阴阴一笑:“今年还没这小子的份,且看他在风狼中能活过几年再说。”
叶荣皱了皱眉,并未再出口呵斥,只犹豫着看了离鸿一眼,离鸿觉察到自己待在屋内有些尴尬,便道:“我去打水。”
附近就有一眼山泉,担着水一趟来回并不费时,离鸿刚打水回来便看见叶荣正在屋外来回踱步,看样子是在等自己。
“小兄弟,”叶荣喊了一声,向他走了过来,“方才马兄弟的话不要太往心里去,他这人就是爱说些不好听的,倒也没什么恶意。”
离鸿只是淡淡一笑,暗道,比起那个恶言恶语的家伙,你这怯懦柔弱的朔北堂主才是古怪。
叶荣沉吟了片刻,犹豫着问道:“听说……你是为了报仇才入的风狼?”
离鸿略微警觉起来,点了点头。
“你年纪还这样小,就为了报仇而活,未免也太悲苦了。”叶荣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宗杨前辈虽然没正式收过徒,但料想也会尽心竭力教你毕生所学,总好过把你送到河西堂去,那里……咳……总之,入了风狼,万事都要多加小心。”
他这样语重心长,离鸿却防备更甚,也不知他这温文的模样有几分是装的,当下只低眉敛目:“叶堂主教诲,离鸿铭记在心。待他日学成下山,再亲自去向叶堂主道谢。”
叶荣突然凄笑一声:“只怕那时候的朔北堂主,早已不是叶某了。”
他这一叹,之前的话却又不像是虚假之言,离鸿已习惯了这些人话中有话,他不便多问,只目送他默默离去了。
晚间,果然有人运了衣食上山,其中还有个小箱子,说是一些离鸿落在天南堂的随身之物。他心里一动,忙上前打开,只见箱子正中躺着一个荷包,再一倒,果然是他所想之物。那是一枚小小的银鱼,大约只有小指那么大,做工还算精致,只是实在小,但对离鸿来说,却是最珍贵的至宝了。那是在黄桥县脱困之后,他寻了个银匠将师母给他的那块碎银做成了这个小银鱼,一直贴身收藏。谁料之后被风狼掳去,波折种种,也不知落在了何处,从天南堂启程前,他再三请阿贵寻找,果然被找到了。他将银鱼塞入怀内,再一低头,瞧见箱子里还有一支陌生的短笛,大约是阿贵好心让他解闷的玩意。那短笛翠竹通透,形状质朴,离鸿饶有兴致地拿了起来,学着丝竹伶人那样将唇贴近吹孔,正要运气,隐约却闻得一股异香丝丝寥寥从那吹孔中浮动出来。
窗外晚风阵阵,带着山谷中的藤萝香气一起扑了进来,窗前月色如水,缥缈着仿佛一个穿着素色长衣的人影,离鸿缓缓收了笛子,轻声叹出口气来。
山中无日月,转眼便是匆匆两载,这夜月圆,幽暗的山涧深潭里忽然激起一片水花,从那水晶柱般的巨大水花里跃出个身姿矫健的身影,像只豹似的跳到岸上,随手将手中的刀掷入泥中,木制的刀受不住方才水花与刀劲的冲击,断做了几截,而练完刀的那人身上却是滴水未沾。他向着天上的点点繁星看了一眼,抬手将松散的半长头发挽到脑后,回身向谷内走去。
“师父,我回来了。”离鸿的身量比之前拔高了一截,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他手里托着铜盆,向榻上躺着的老人走去。
宗杨的面目枯槁得厉害,他自从几月前寒疾复发,精神便差了许多,人也瘦得如同树干。离鸿不愿见他狼狈,每隔五日都为他清洗头发,老人的头发花白而稀疏,被水打湿了之后,露出一道道苍白的头皮来,他半闭着眼睛,虚弱地问道:“今日练得如何了?”
离鸿抿紧了唇角:“还是那样。”
“你也只能领悟到这步了。”宗杨叹气,“你虽有恨,可是杀意不足,又不曾尝过思而不得,辗转反侧的滋味,终是不能领会逐影刀的精髓。”
离鸿低头用布巾擦拭着老人的头发,并不作声。
“好在你天资不差,又生性好学,我知道,老赵那手点穴的功夫,也被你软磨硬泡着学得差不多了,”这是宗杨两年来头一次说出夸赞的话,他最后闭了闭眼睛,“乾坤日月刀和逐影刀的全部刀法我都已教给了你,往后如何,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
离鸿手上一顿,他隐隐有些不安,屏息等着宗杨说下去。
“这两年我待你严厉苛刻,也不知你心中可有怨恨,如今,我想求你应我一件事。”
“师父请说,我定尽力去办。”
宗杨费力地坐起身,低声道:“请你日后行走江湖时替我寻一个叫做蒋冲的人,他下颌上有块黑痣,是胎记……”他说到这好像陷入什么追忆中似的,慢慢涣散了眼神,“你替我,替我找到他……”
宗杨的胸口微微颤抖,忽然猛烈咳嗽了起来,离鸿忙按伸手为他顺气,又替他擦去口角的涎液,追问道:“师父要说什么?”
老人脸色青紫得可怕,已是被寒毒侵透了,他喘息着张大了嘴巴,嘴唇颤抖而无血色:“对他说……原谅……原谅我……”
离鸿心里猛地猜到了什么,他对着老人焦急而绝望的瞳孔,用力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听他允诺了这句,宗杨终于舒展开眉头,浑身也失了力气,沿着床柱缓缓滑落了下去,离鸿忙一把扶住,向外喊道:“赵叔!快!快拿师父的药来……”
驼背老头很快便冲进屋内,他低头看了看宗杨的脸,又伸手在他鼻下一探,最后向离鸿缓缓摇了摇头。
第十三章
离鸿下山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自己屋内那个木匣启开,把那封存了两三年的离恨刀取了出来。刀锋依旧寒凉逼人,将它拴在腰间时,隐约有不安的鸣声传来,不知为何,这把名刀总让他有些许的不安。
清晨下山,天色很有些阴霾,沿着山路向西行了半日,眼前便出现一片竹林。他虽然未来过这里,但是听说过,竹林后不远便是朔北堂的地界,如果不出什么差池,出了竹林便有风狼中人上前接应。
林中绿竹猗猗,几片细竹叶被山风卷着落了下来,静谧安和,突然,一声狼啸打破了宁静,离鸿猛地警醒了起来。他这两年已受过一些教导,知道风狼中向来是以狼嗥为号,刚刚那一声若是没听错的话,正是有敌来袭的意思。按说朔北堂无论是地形还是背景都是个极难撬动的地方,以现今江湖上的门派而言,除了极少的几位泰山北斗以外,根本就没人有这个能力来突袭风狼,如今既然有敌来袭,必然是不可小窥的强敌了。
离鸿按紧腰间刀柄,一路急行出林,然而出了竹林之后又是一声狼啸,却分明是目标已被困住的暗号,这么快就解决了偷袭,确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因为对朔北堂中行情了解甚少,他一时不敢放松警惕,放轻了脚步向声音的来源靠了过去,耳边忽然有声极低的呼救声,叫的竟是他的名字。
呼救之人缩在路边一堆矮灌木之后,头发胡须都乱成一团,气息微弱的又叫了一声:“离兄弟。”
离鸿上前一把扶起了他,竟是叶荣,他惊道:“叶堂主,你怎么了,堂中被袭了吗?”
叶荣费力地摇了摇头:“风狼内讧,天南堂几名好手潜入封霞岭,那迷花儿毒烟厉害,我不甚吸入,刚逃出几步就倒在了这里。现在他们怕是已同朔北堂的弟兄们打起来了,离兄弟,你原是天南堂送来的人,快去解劝解劝,若是闹大了……当真……当真……”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十分恐惧的神色,催促离鸿道。
离鸿知道他这是怕闹到狼主那里惹出祸来,病急乱投医来指望自己,就自己的份量而言,无论是天南还是朔北,都决计不会被人放在眼里。但当下,也只得先去瞧瞧究竟两堂是闹得如何不可开交,他把叶荣扶到一个僻静处坐下,随即便向山下赶来。
就在他下山的同时,小路的岔口又传来急匆匆的车!声,还伴着女娃的哭叫,那哭声十分凄惨,并不像寻常孩童的哭闹。虽然朔北堂中变故紧急,但离鸿一顿之下还是转身向着那岔路追了过去,他这两年全心学刀,轻功的长进不大,好在身法够快,那马车在山路上跑得又慢,没过片刻便追上了。
赶车的看见这个穿着土气背着长刀的少年,略有些惊讶,随即凶神恶煞地骂道:“哪来的臭小子,快给我滚开。”
“你车里是什么人?”离鸿问道。
他刚发问,车中的哭声便戛然而止,这不由得让他心中一沈,抢上前就要拨开车帘,赶车的壮汉怒吼一声,拔出身边长斧跳了下来,兜头就向离鸿劈下。离鸿微一矮身,抽出离恨向他怀中划去,那长斧拦腰而断,险些砸到壮汉脚上。就在他愣神的当儿,离鸿已跃上车辕,急急地去掀车帘,不妨身后一沈,又被那壮汉抓住衣领,似乎想要把他从车上拖下来。离鸿惦记着那女娃的性命,手上顾不得轻重,转开手腕将那刀锋一斜,直要将那壮汉手腕切下,突然目光滑到车上印着的风狼标记,心内大惊,忙收了力道,回身在那壮汉颈下一点,将他穴道封住,这才喘口气道:“你是风狼的人?”
那汉子虽然被点了穴,脸上凶狠半点不减,恶笑了一声:“怕了么,那还不快滚!”
离鸿问道:“风狼中大乱,怎么你一个人逃了出来,你是哪个堂的?”
“你……你如何知道这些,你是什么人!”那汉子微有些慌。
“我……”离鸿刚要说话,只听身后一声轻微的破风之声,他在习刀的时候,连花瓣和竹叶从空中飘落的声响都听得清楚,这一声自然没能逃过耳朵,足下一顿,便闪开了这枚暗器,随即回身落刀,将那发出暗器的马车连顶削了去,只见车内竟是一个美貌少妇,怀中搂着个女娃娃,手里还扣着枚银镖,惊呆了似的望着车外的离鸿。
“出来。”离鸿用刀指着那女人。
女人用银镖指着女娃的脖子,颤着声音道:“别过来,我杀了她。”
离鸿轻轻摇了摇头:“她是谁,她的死活关我何事。”
女人一惊:“你不是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
离鸿用刀柄敲了敲车上的风狼记号:“我也是,风狼的人。”
这话一出,身后的汉子不知脸色如何,那女人是立刻把女娃扔到一遍,连滚带爬地从车上滚了下来,哭着跪在离鸿腿边道:“小公子,奴家是被那石乞胁迫,绝不是有意背叛狼主,求公子开恩。”
这两人竟是风狼的叛徒,离鸿眉头一皱,沈声道:“饶你也容易,且说说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此时的朔北堂中毒烟刚刚消散,两堂都各有损伤,歪在一边。马邢丰半边胳膊被玄丝索绞得鲜血淋漓,另只手还拄着剑不肯倒下,口中骂道:“下三滥的天南堂,只会这些见不得人的招数,倘若明刀真枪,我岂会怕了你们。”
迷花儿眯着眼睛一笑:“你们朔北仗的是刀剑的硬功夫,却如何买卖都往我天南跑,说到底还是你们不中用。”
“少同他废话!”苦娘拧了一股丝,按到马邢丰颈上,厉声道,“姓马的,我只问你一句,你们把我女儿弄到哪去了?”
那玄丝断喉如热刀切蜡,马邢丰却是硬气,脸色丝毫不变,冷笑道:“你说你那嗜血如命的女儿吗,我可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大约是被人认作了怪物杀了吧。”
苦娘一下子就要勒死他,却被迷花儿拉住了,迷花儿凑近他低声道:“老马,这婆娘为她女儿杀人不眨眼的,你若是因为先前被抢走的那笔买卖泄愤,捉弄她一下也就罢了,如今闹大了可不好看,还是快把小娃娃交出来得好。”
马邢丰唾了一口:“放你的屁,你们天南使下作手段抢买卖,我们何曾说过一句话,现在倒找上我朔北的麻烦,你我两地隔了三千里路,那婆娘的女儿被谁掳走,是死是活,我如何知道!”
苦娘心急如焚,又听他言语恶毒,几乎气疯,指着他嘶吼道:“我女儿失踪那日,我们当夜循迹追出,一路追到封霞岭,你还敢狡辩!”
马邢丰也吼了起来:“蠢婆娘!我朔北掳人,还能留下踪迹让你发现么!”
苦娘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然后将一个物件举到他眼前:“若不是你们朔北的人抓走她,为何我会在你们西南角的屋子里发现这只小鞋!”
她拿着女儿的小绣花鞋,眼睛通红,似乎泪中混血,颤声道:“姓马的,别怪老娘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再不把我女儿交出来,拼着被狼主杀了,我也立刻要了你的命。”
马邢丰肿着半张脸,擦了一把唇角的血冷冷笑道:“你那喝血的小娃娃,若是死了,才是大快人心。”
“好!”苦娘咬着牙喊了一声,玄丝无声地绕在马邢丰脖颈上,正要一抽,只听屋门被猛地踢开,一声轻喝:“住手!”
第十四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闯进来的那个陌生的少年身上,离鸿谁也没看,只将怀中那十岁大的女娃递到了苦娘面前:“这是不是你女儿?”
苦娘几乎是从他手中抢了过去,抚着女娃粉嫩的面颊后放声大哭:“我的惠儿……”她腮上挂着泪水,又忽然瞪向离鸿,厉喝道,“惠儿为什么闭着眼睛,你们打伤了她?”
“方才她被掳走时大约受了惊吓,我救回她时一直哭得厉害,我迫不得已点了她的睡穴,一会就会醒。”离鸿讪讪地说着,摸了摸脖子上方才被这娃娃咬出的血印。
“是你救了惠儿?你是……”苦娘渐渐平缓了怒意,仔细望向离鸿,“我看你有些面善。”
离鸿扯着嘴角露出个干涩的笑来:“苦娘,我是离鸿啊。”
天南的几个人立时都惊讶了起来:“离小哥这两年长高了这么多,险些认不出来了。”
苦娘拦住身后那几个的唠叨碎语,径直问道:“离哥儿,你可知道掳走惠儿的人是谁?”
离鸿指了指身后:“那人叫石乞,还有他妻子,我一并带回来了。”
苦娘一听“石乞”二字,眼中透出火一般的毒光来,直剜向马邢丰道:“姓马的,谁不知道那石乞是你们堂中的一名好手,你还敢口口声声说此事与你朔北无关!”
马邢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刚要说话,离鸿已先出声道:“方才石夫人已全盘招了,那石乞原名向矻,十年前他义兄向昊一家被风狼所灭,他为报仇改名换姓潜入朔北堂伺机报复,一伏就是十年。听说前些时候天南和朔北两堂因为一笔大买卖产生嫌隙,他便寻了机会去云州以朔北堂的手法杀了几个人,又掳走了你的女儿,特意留了线索引你们来封霞岭,好使两堂闹起来,让风狼内部大乱,好趁机报他义兄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