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鸿皱了皱眉:“我见他们杀人如草芥,你不怕吗,为什么要在这里做帮工?”
阿贵摇了摇头:“阿爹说外面有苛捐杂税,又有强盗草寇,一旦乱起来,半夜里不知谁就砍了谁的脑袋。在这云州城,不管是官府还是土匪,都没人敢涉足风狼的地界,反而安稳得多。”
离鸿一愣:“你爹也在这?”
“我爹是这儿的厨子,我娘在这里做些缝补浆洗的粗活,我从小就在云州长大,风狼的人虽然古怪,却很少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见他提起家人时脸上露出舒展的笑意,离鸿心中酸涩,忍不住羡慕起这个小胖子来。
阿贵跟他聊了半天,也没了起先的拘束,搓了搓手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等晚点给你送饭来,苦娘吩咐说在分配你的消息下来之前,你还不能随意在城里走动。”他挤了挤眼睛,“若是你能留在天南,我往后常来找你说话。”
“好!”离鸿一口允诺,他已许久没有与人敞开心扉交谈,实在是孤寂得久了。
夜半,屋外起了北风,离鸿睡得不安稳,紧了紧衣衫来回翻了两个身,却听呼啦一声,窗棂应声而碎,竟有人闯了进来。他腾地从床上跃起,来人的胳膊已经挥到了近前,他侧身一避,腰上却已挨了一脚。虽然手上与那人拆招,但他心思却已飞快地动了起来,敢来这里偷袭他的,必然是风狼内部的人,却不知除了那侏儒张陀都之外,还有什么人想置他于死地。
这人身影飘忽如同鬼魅,功夫极是精妙,离鸿根本挡他不住,接了两招后便抽空避入墙角,拔下自己的佩刀。虽只学过不足一月的梅花刀,但好在他领悟极快,此时一手倒提了刀,直刺对手肋下,那人转身避开,长袖一甩,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离鸿不曾见风狼有人佩着缠腰软剑,正疑惑他身份,那人手中的剑已游龙般到了面前,离鸿撩起刀,还未出招,却见那剑身缠上长刀,随即手心一麻,那精铁的刀已被豆腐般切断了。
对手将他手中断刀夺过,向地上一扔,弹指间点燃了屋内烛火,向桌边一坐,讥笑道:“我当是什么不世出的少年高手,天南堂中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连狼主也青睐相加,还赐了名姓。原来就会这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还想留在风狼,真真笑掉人的大牙。”
离鸿一句反驳也没有,从他在灯火光亮下看清来人相貌的时候便已经呆住了,指着他道:“是……是你?”
坐着的年轻人住了笑,也看向他,微微拧了眉头:“你见过我?”
“你不记得了,那天,在破庙里……”离鸿提醒了一句。
年轻人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拿着灯又向他脸上照了照,这才道:“你是那个……小叫花?”他摇摇头,似乎自己好笑,“你倒是长高了,没料到狼主让我来试的那个小子竟是你。”
离鸿一怔:“狼主让你来试我?”
年轻人摆了摆手:“还没轮到你向我问话,说起来,你不是去太虚宫了么?怎么,被那群臭道士赶出来了?”
被他一提,离鸿又想起那日在太虚道宫门前被施舍了一串钱的事,神色一黯便闭了嘴。
“被我说中了?”年轻人又快活起来,拍了拍手,“我就说吧,臭道士最是抠门,你后来又流落到哪去了,怎么被抓来的?”
离鸿虽然不喜欢他的口气,却还是一五一十地将辗转到米铺再到江南镖局的事说了一遍。
年轻人点了点头:“也该你倒霉,前些时候天南堂接了笔生意,买的便是送往建墨摄政王府的这笔贺礼,这里的规矩又从来都是劫货不留人,你偏偏跟了这趟镖。”
离鸿微一迟疑:“你们风狼接的都是这样的生意?”
年轻人笑了一声:“不止不止,这天下没有风狼不接的生意,只要银子足够,建墨皇城那位九五之尊的脑袋我们也能取来。”
离鸿眼睛一亮,上前了一步:“那……摄政王景盛的命你们也能取?”
年轻微微一怔,他看了离鸿一眼:“你想取他的命?”他顿了顿,忽然道,“这么说,你混入江南镖局,是想押送镖银去摄政王府,然后趁机刺杀他?”
离鸿微微变了脸色,紧紧抿了嘴巴。
年轻人见他默认了,深深吸了口气,脱口道:“怎么就没蠢死你?”他摸了摸下巴,“我若是把你捉到官府去,说不定能换点赏银。”
离鸿咬了咬下唇,低声道:“难道说,连你们也不敢动他?”
“收起你那不中用的激将法,”他哼笑了一声:“说实话,这个人不好动,他不光大权在握,江湖中的势力也有插手。你若真想杀他,我给你指两条路。”
离鸿立刻道:“哪两条?”
“第一么,你去经商行贾也好,打家劫舍也好,挣那么十来年的银子,等到足够买下摄政王的脑袋时再来找我们。”
离鸿低低问道:“摄政王的脑袋,值多少?”
年轻人点了点指头:“还没人估过,我且跟你说个行情,前些年有人买过个侯爷性命,报酬么,是九麓山的一座金矿。如今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身价总得比他高个十倍吧。”
看着离鸿难看的脸色,年轻人又咧嘴笑道:“知道你不是挣钱的料子,不如考虑第二条路?”
第九章
“第二条路又是什么?”少年显得有些防备。
“那便是老老实实留在风狼,若是有出息能混到号令众人的地步,倾尽四堂之力去杀你仇人也不无不可。”年轻人晃着脑袋说道,口气中仍带着讥讽之意。
“好!”离鸿只应了这一个字。
“你要弄清楚,风狼不是你可以闲混度日的地方,”年轻人忽然换了告诫的口吻,“这里都是亡命之徒,随时一个任务都能要去你的性命,你不怕吗?”
少年咬牙道:“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不怕。”
“好么,风狼就喜欢这种眼里只有恨的家伙,”年轻人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狼主让我来试你的功夫根底,我猜你素来习的是拳法,这刀刚学了没多久是么?”
离鸿见他看得明白,也不隐瞒:“是,我自小随师父学的太虚宫道家拳法和内功,这梅花刀则习自江南镖局郑总镖头。”
“啧啧,太虚宫的剑法勉强还算个二流,拳法却连三流也算不上,那姓郑的梅花刀更是不入流的玩意,就你这身功夫还想去刺杀摄政王?真平白叫人笑掉大牙。”年轻人的话刻薄尖酸到了骨子里,刺得少年起了怒意,却又话锋一转道,“苦娘的话却也不假,你资质尚可,在刀法上有几分天赋,我回头跟狼主知会一声,举荐你去朔北堂封霞岭先跟宗老头学两年刀。”
离鸿皱了眉头:“宗老头是谁?为何要我花两年去山里学刀?”
“就你现今的身手,无论指派什么活给你都是徒然送死,当然要先让你学些本事。若说到宗老头是谁……”年轻人干笑了两声,“看你是个刚出茅庐的小瘪三,我就好心解释给你听。宗老头复姓宗杨,没人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四十年前他初行走江湖时身份是乾坤日月刀的嫡系传人,不过十年后他威震天下所用的刀法却是他自创的逐影刀,据说他的刀如影随形,无处可避,这威名一响便是几十年。”
听出这是个武林名宿,离鸿不由得起了崇敬之意,问道:“他是如何威震天下的?”
年轻人的面色忽而有些尴尬:“当日他在天机派连伤他们十来名顶尖好手,从百来个门人中杀出血路,夺了他们掌门夫人。”
离鸿一脸被雷劈了似的神情:“这人原来是个大贼人?”
“却也不能这么说,他原先还算是正派,只听说几年前那掌门夫人出嫁路上被风掀起盖头时被他瞧见,当即就丢了魂魄,日日想着如何把她夺来,但那天机派与太虚宫并驾齐名,也算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他不敢轻易动手,所以苦心钻研出了一套绝妙的刀法,终于夙愿得偿。”
离鸿沈了脸色:“为了夺人妻子所创的刀法,我宁愿不学。”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不想报仇了?”
“我……”离鸿握紧拳头,“这世上高手无数,我为什么非要去和他学功夫,我看苦娘和迷花儿本领也很高,不如去拜他们为师。”
年轻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且不说苦娘和迷花儿的功夫在风狼中根本不值一提,你以为那些正派清白的武林高手会入我风狼么?我们这儿从来只有被天下逼得无处容身之人,谁身上没有百十条人命血案,你在这儿再待两年也是满手血腥,现在充什么清高。”他教训完,缓和了口气,“若是宗老头真把逐影刀传给了你,那才是造化呢,狼主如今最缺的就是顶尖的杀手。”
离鸿心中渐渐发冷,呆立在一旁。
年轻人又自言自语道:“不过他现在两臂俱断,大约本事也不好使。”
“两臂俱断?”离鸿怪叫一声,“你们还让他教我刀法。”
年轻人只笑了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离鸿转念一想,又道:“不对,他刀法既然如此出神入化,又怎么会断了胳臂。”
“这个么……”年轻人微微叹了口气,又细细说起,“只因被抢来的那位掌门夫人宁死不从,自绝了性命,他伤心欲绝,又被天机派掌门率门人群起围攻,乱战中杀戮无数,还夺了那掌门刚满周岁的幼子,自己也断了左臂,逃入风狼寻求庇护。前狼主爱才心切,把他收入朔北堂,那孩子被他养在膝下,看做亲生骨肉。没想到,十六年后,那孩子长大成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要杀宗杨替自己父母报仇,然而功夫不济,只断了他另外一臂,而后逃去。宗杨自那之后才是真正老了,形同废人,离开了朔北堂躲入封霞岭,这一躲就是十年,狼主一直想寻个合适的人从他那学到逐影刀和乾坤日月刀,也算不枉费这些年对他的照料。”
“十年……他都没有收过徒弟?”离鸿奇道。
年轻人摇了摇头:“他极看中人资质,原本三年前有个资质不错的少年被送了去,他也收了,可惜没过一年他就怨那人悟性太差,糟蹋了自己的刀法,把那人杀了。”
离鸿打了个寒颤:“那我若学不好,他也会杀了我?”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你狗屎运这么好,说不定会活下来。”
离鸿一时无言,过了半天才道:“你看,天都要亮了,你不去休息吗?”
年轻人摆了摆手:“这就要准备启程了,等把你送去封霞岭之后我还有正事要忙呢。”
“你不是说要先告知狼主么?”离鸿愣了愣。
年轻人两手一抄,站起身道:“我先做主也是一样。”
“你……”离鸿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哪个堂的?”
“不错嘛,你还知道风狼的四堂,”年轻人懒懒一笑,“我可不是哪一堂的,在朔北、天南、平东、河西四堂之上还有个堂口,称作火獠,是狼主的嫡亲跟随。”
“唔,怪不得你年纪轻轻,武功这样高。”离鸿摸了摸后脑勺,“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没你金贵,不是狼主起的,叫做南柯。”年轻人说罢,向外看了看,“你且收拾,我吩咐他们备马,此去封霞岭三千里路,没好脚力可不成。”
对于草草启程,离鸿并没有异议,自从安平遭祸以来,他一路流离辗转,几乎没有停歇过,所以无论去天南海北也不甚在意,可怜了那个刚认识的小朋友阿贵,很是舍不得地躲在门角里看他,离鸿也只能远远向他挥了挥手。天南的一众人对南柯都恭敬得很,行动中还有些惧怕的意味,直把他们送出老远,迷花儿才小心地拉了南柯坐骑的缰绳,低声道:“我们堂已有几年不曾得赐灵药,有劳南公子费心替我们在狼主面前提一声。”
南柯轻轻一笑:“贪心不足,还想要多少才够,也罢,待我料理了这小子的事自会替你们说。”
迷花儿喜得就要向他拜倒,连声道:“多谢南公子。”
离鸿听的清楚,上路之后便忍不住问道:“他们向你求的什么灵药?”
南柯板着脸道:“不干你的事,不要多问。”
离鸿碰了个钉子,不甘心地小声道:“我还曾救过你一次呢,也不懂知恩图报。”
南柯一把扬起鞭子:“臭小子不要找打,当日的事谁帮谁还说不准呢。”
离鸿知道他真会下手,便不去惹他,只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安静了片刻又道:“你那时惹上的究竟是什么人?”
“那些人么,是岭南派的,”南柯不甚在意地答道,“我接了笔买卖去夺他们的镇门宝刀,谁料那些蠢货为了一把刀直追我到中原,现在死的死逃的逃,被我甩光了。”
离鸿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南柯忽然在虚空中捻了把什么,在鼻下一闻,变了变脸色道:“不成,我们改走小路。”
第十章
从离开云州之后,两人几乎没上过官道,也不曾寄宿过一座州府郡县,一路的餐风露宿,快马加鞭整整赶了十日的路。无论如何,这一路的辛苦自然无法同当年逃命之时的艰辛,离鸿半句怨言也没有,只是对南柯的诡异行径略有些好奇。
这日一早,南柯连日紧张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指着前方的崇山峻岭道:“封霞岭已经不远了,那里是朔北堂的地界,这一路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离鸿与他并辔而行,忍不住轻声问道:“你在躲什么,是不是那岭南派还派了什么高手追了过来?”
南柯翻了个白眼给他:“若是岭南派的窝囊废追上来,直接杀了便是,我何必奔逃得这样辛苦。”
少年歪了歪脑袋:“那是你别的什么仇家?”
南柯脸色难看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他回身摸了摸鞍后道,“我原本受人所托去夺岭南的镇门宝刀,谁料到手时才发现,此刀质地工艺,委实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利器,自然不甘心这样就交给买主。”
“你……不是收了人家的银两?”离鸿一时反应不过来,“结果没把刀给人家?”
南柯坦然地点了点头:“不错,我收了钱,没给刀,所以买主追来了。”
离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道:“那买主武功很高么?”
南柯踌躇了片刻:“还不赖。”
离鸿默默看了他一会,暗道,那人若不是十分厉害,想必也不会迫得你一路仓惶。
“其实现在看这刀就是一块烫手山芋,我既然夺来了,怎么也不能还回去,要刀的那厮又是个无礼之徒,我说什么也不给他!”南柯愤愤地抱怨了两句,又道,“不过刀法本不是我所长,要它也无用,不如……不如送给你吧。”
离鸿被吓了一跳,忙摇手:“这刀这么贵重,我不能要。况且……况且争端又多,我不想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