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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冠园的东屋里。卓昱臻坐在朱漆的书桌前,深眉紧锁。眼睛盯着几步之遥外,一张垂幔雕镂的床榻上躺着的青枝,心里乱纷纷一片。
他是何人?为何上一次来杀我,又救了我?那日他喂我吃的是什么药丸?为何身上红斑完全褪去?而他所说要杀自己的人又会是谁?有太多疑问想要开口问他,可他却只和守卫说了一句话,便一直昏迷不醒。
看他脸色灰白,眼窝深陷,嘴角有淡淡的血渍溢出,微启的唇呼出的气息,细弱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卓昱臻的胸口竟然闷闷的难受。
屋外响起脚步声,走进两位身着青色道袍的道人。
卓昱臻站起身,迎过去,恭敬地行礼道:“师傅、师叔。”
两个道人均微微颔首。
领先的一位头戴金冠的老道士,神色肃穆,走到床榻前,看了看床上卧着不醒的人,问道:“臻儿,这就是那个来报信的人?”
卓昱臻站起身,迎过去,恭敬地道:“是的,师傅。”
“他是何人?如何知道有人要杀你?”老道士凝眉问
卓昱臻语塞,这些问题他也不得而知。
见卓昱臻不答,老道士面色沉了下来,又问:“为何看他相貌竟与闵公子十分相似?臻儿,你是否认识他?”
卓昱臻看出了师傅的不悦,不敢对师傅隐瞒:“徒儿只知道,他叫青枝,五年前因见为他容貌和皓华神似,一时怜悯,将他从欢院里赎出。但之后五年,便再没见过他。直至上次带皓华去江南游玩遇过他几次。再就是几日前,来行刺我的也是他,当时他为救徒儿,杀了一名同伴。除此之外徒儿对他一无所知。”
老道士如剑一般锐利的眼神,直直射在卓昱臻的脸上,探寻话中的真伪。卓昱臻面色坦然,毫无闪躲。
老道士捞起青枝露在锦被外的手腕,捏住脉门,良久,方道:“这人练过武功,看他内田不实,羸弱气虚,当是受过内伤,失血过多又积劳过度,才导致昏迷不醒。”
卓昱臻想起青枝为了救他,而断了自身筋脉,心里内疚。点点头,对老道士说:“是,他前次为了救徒儿,曾刺伤自己,还自断过筋脉。”
“他为何要救你?”老道士凝眉不解问。
卓昱臻沉吟不语,他不知该怎么跟师傅解释。
“臻儿,你年纪尚轻又身份特殊,对身边来往之人,当谨慎对待。切不可被女干人所惑。朝中早有传闻,你父皇有召你回京之意,之所以迟迟未下旨,不过是讳忌那个人在朝中党羽众多,对你不利。只怕这些刺客都是后宫中那人指派而来,这段时期,你万事切不能大意,更不可结交来历不明之人。”金冠老道士沉肃地道。
卓昱臻心里一乱,躬身道:“是,徒儿明白。只是这人对徒儿有救命之恩,应当没有害我之心。”
头戴金冠的老道士‘哼’了一声。“臻儿,女干人的手段无奇不有,不能排除他是为获得你的信任而如此为之。”老道士见卓昱臻脸色变了变,又道:“况且,为师方才探他脉门,发现他所习内功不似我等刚正纯阳,而有种阴寒戾气。这内功并非正统,应该是某妖教邪派所创。”
卓昱臻问:“师傅是否已看出他这武功出自哪里?”
老道士捊了捊胡须,点头:“听闻江湖里有一个秘密教派,名叫凌穹教,专以潜伏和暗杀为牟利手段。教中杀手所学武艺均非高深武学,极易速成,但招式却处处狠辣,招招致命。我看这人应当就是凌穹教中人。”
卓昱臻不由想起,在含山那晚见青枝与一名男子一起,第二天那男子便被杀害。而上次他又与两名同伴一同出现在悬月山庄刺杀自己,便知道师傅推测应该不假。胸口又闷又重,不知青枝为何加入凌穹教,原先还算率直的他,如今竟变得诡秘多变,让人琢磨不透。离开悬月山庄后的五年里,青枝应当过得并不安逸。眼睛不觉地看向露在艳色的锦被外,那张苍白的脸,心里越发觉得闷痛得很。
第二十五章
“这凌穹教不仅对外人狠毒无比,对教中杀手也控制甚为严酷,教主为控制门下杀手,往往使用极刑,让教徒不敢存有异心。此外听说善用毒药也是凌穹教经常耍弄的手段。臻儿,我和你师叔,听说你身中毒疮,病得甚为严重,才会从青城派赶来。何故毒疮突然消退,又有人前来刺杀你?是否这一切便是凌穹教所为?”老道士抬眼直视卓昱臻问道。
卓昱臻微微低下头,避开师傅太过犀利的眼神,道:“前几日徒儿确实身染重疾,当时以为命不久矣,可那一晚是他给我吃了一颗药丸后,不多日便红斑尽退,痊愈恢复了。”思索片刻,又道:“徒儿以为,他若真要我性命,趁我毒发一刀杀了我,或是干脆置我不理,我也一定不会活到今日。又何苦费尽心机接近我。”
金冠老道士和圆脸道人听了卓昱臻的话,也暗暗点头。
老道士仍不放心地道:“如此说来,确也有理。但万事不能大意,后宫里的那个人,之所以迟迟不对你动手,是因你父皇当年曾逼她立下重誓,不得伤你。而她自你母亲离开后宫,也产下一子,才对你减少了顾虑。如今你父皇身体有恙,又有意立你为储君,那人为保全地位,很难说不去违背她当年誓言。而这个人一定知道一些内情,他所说有人要杀你,是何人?又会是何时前来?这些都得他清醒过来,方能问个清楚。”
老道士仔细地审视了床榻上昏睡的少年,道:“看他脉象虚弱滞缓,散乱无力。一时半会恐是转醒不了,让为师以内力助他清醒,也好问清楚事关要由。”
卓昱臻见青枝脸色极差,本已命人去唤庄中大夫前来诊治,这时听师傅说要催动内力让他转醒,方想开口制止待大夫来诊过之后,再作决定。见金冠老道士已经扣住青枝脉门,默运内息,灌注进青枝体内。
半晌,老道士额头已隐现汗珠,青枝才抖了抖睫扇,老道士放下青枝手腕,吁了一口气,道:“他应该很快会醒。”
原本没有任何动静的脸孔,露出苦楚表情,嘴里低低咕哝,听不清在说什么。床前三人等了一会儿,方见他幽幽睁开眸子。
迷蒙的双眼没有焦距,四下晃了晃,对上卓昱臻的脸,青枝露出淡淡地笑。“昱臻……”
这声情意绵绵地轻唤,使卓昱臻心头一颤。一边的老道士和圆脸道人,脸色更加沉冷,都抬眼看向卓昱臻,眼里别有深意。
以为青枝就此醒了过来,却见他露出一个无奈又自嘲的笑容,轻轻又要阖上眼睛,嘴里咕咕哝哝,脸上哀楚之色更浓。
卓昱臻见他神色,知他并未完全清醒,便轻声唤道:“青枝……青枝……”
一双眼睛微微闭上,又努力张开,半开半阖黯淡无神,寻声看去,尽是迷茫道:“昱臻?”隐隐约约想起了自己一路赶到悬月山庄之事,青枝眼帘乍得一开,抓住卓昱臻探过来的手,惊慌地道:“你快走,有人要杀你。他们很快就到。”
见青枝一脸憔悴,还念着自己的安危,卓昱臻心里涩涩的泛酸,拍拍青枝的手背,温和地笑着说:“我知道了,多谢你赶来通知我。”
卓昱臻的笑脸,让青枝又迷茫了,自从五年前离开悬月山庄之后,何时看过卓昱臻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过?难道是还在做梦?
“青枝公子是吗?请你将事由说明清楚。何人要杀臻儿?你又是何人?”老道士清了清嗓门,引过青枝的注意力。
青枝转动眸子,茫茫地看了看卓昱臻身边两人。
卓昱臻看出青枝的疑问,指着金冠老道士道:“这位是我师傅,青城派的掌门元正子。”又指了身边的圆脸道人。“那是我师叔元一子。”
听左贺凌提起过元正子,不想这么快就见到本人。青枝见这元正子白发须眉,满脸正气严肃,似不易被人亲近。而那元一子,圆脸小眼,倒是看起来亲切些。
青枝对别人一向冷淡,此时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就别开眼去。
卓昱臻听见师傅不悦地低‘哼’了一声,忙问道:“青枝,你说有人要杀我,到底是何人?”
青枝抬眼看了看卓昱臻,犹豫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才开口道:“来杀庄主的是凌穹教的教主左贺凌,因上次任务失败,这次他亲自带了三人前来,可能很快就到,我取了捷径才避开他们,又日夜不停,赶在他们之前来到这里。庄主还是赶紧离开,左贺凌的武功高深难测。”
元正子冷声道:“这么说你果然是凌穹教的人。”
青枝似是没听出元正子话里的尖锐和厌恶,接口道:“是,我也是凌穹教的人。但凌穹教只是接受委派,正真要杀你的,该是皇宫中的某人。因为密函用的纸和字迹,我见过几次,也曾依照指示,杀过几个朝中官员。”
元一子道:“如此看来,凌穹教与那个人关系甚密啊。”
元正子‘嗯’了一声,点头道:“凌穹教建立已经多年,却一直未引起江湖人的注意。我一直怀疑该是有股暗中势力在背后扶持,不想原来是与后宫中的那人勾结。”
元一子沉思道:“师兄,此次凌穹教一共四人前来,山庄里会武功的,除了你我就是臻儿和勋儿,也有四人,那凌穹教教主自然由师兄应战,而臻儿还得照顾体弱的闵公子。虽然并不足为惧,但这邪教一向为恶江湖,助纣为虐,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那凌穹教主缉拿,也好为臻儿扫除隐患。”
元正子思虑了一会儿,觉得元一所说有理,偏巧自己和元一来到山庄,凌穹教教主亲临正是擒拿的良机,立即点头对元一子道:“不错。只是那左贺凌的武功有多高深,我们不得而知,要拿下他凭我们几人,只怕会难以应付。青城派离此处不远,你立即将元木和元清召来,以备万全。”
转头又对卓昱臻说:“臻儿,你去找个隐密之处将闵公子藏匿好,别让他受了损伤。他是你母亲当年要你立誓报答的人,你当好好护他周全。至于庄里其他的闲杂人等,就一律遣散开去,免得连累了他们。”元正子说着,眼睛却瞟了青枝一眼。
卓昱臻和元一子点头便要离开。
那冷冷的一眼,青枝瞧得分明,也听懂了元正子话里的意思。想到该做的自己已经做了,确实没有留下的理由。卓昱臻有师傅师叔保护,左凌穹哪能伤他分毫。自嘲自己多虑,便开口对卓昱臻道:“那庄主,青枝就不打扰了。”硬咬着牙撑起身,脚刚落地就天旋地转,双目昏花。他支着床沿不让倒下,站起身,一步步向门外迈步。
卓昱臻正待离开,听青枝这般说,转身见青枝已经站起身,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忙过去搀扶,赫然见到青枝的深色外挂,已被血水浸透,扶着他的手也都染了红色。青枝被人抱来时,自己并未接手,只是让人将他放在床上。这时回头看方才青枝所躺之处,也是一片殷红。卓昱臻心里骇然,不由分说,剥开青枝衣衫,青枝惨叫一声,痛得全身剧颤,整个歪倒在卓昱臻怀里。
只见一片未长好的血痂粘住衣衫一起被撕了下来,而衣衫之下的身体,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依稀可看出是一条条鞭痕。
卓昱臻大惊,没料到青枝竟会伤得如此重。连一边的元正子和元一子也为之动容。
“青枝,你伤得……如此重,竟还赶来这里。这是……何苦?”卓昱臻眼眶湿润了,只觉得心里鼓胀得难受,同时密密麻麻的刺痛。自己都没察觉,他的话里带着颤音。
青枝垂着眼,淡淡地扯出一个苦笑,道:“你说过……我,不知自爱啊。”
心揪了起来,他这话分明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怪怨卓昱臻曾这样责骂过他。脑里闪过千般思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怀里的人眼睛又阖上了,似是又昏了过去,脸色越发青灰。低低唤了他几声,再没有反应。赶紧抱起他,将他趴着轻轻地放倒在床上。
第二十六章
大夫早已来了,只是见卓昱臻在和两位道人说话,不方便在旁,便在屋外候着。看到这情形,再看庄主的神色,也不多问了,跨进屋里,就给青枝把了脉。
“这小兄弟,实属大凶。属血气大亏之象。血亏,是因为受了极重的外伤,而气亏,却像是过度劳累,有力竭之象啊。加之他可能服用了调精助神的药,虽撑到现在,也更加速了他的亏状。医书云,血不足,则脾脏失职。而血为气之母,气赖血以附,血载气以行,而失血过多,气随血亡而脱。以他现在情况来看,性命是岌岌可危啊。”大夫神色很是凝重。
“那有什么法子,能保他性命?”卓昱臻焦急地问。
“如若早几个时辰我配用针灸之法,或可得救。可现在他血气已滞,命悬一线,刻不容缓,只怕针灸收效甚微,而汤药效用又太缓。”大夫道。
心里一阵慌乱,难道他会死?“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卓昱臻几乎是吼出声。
大夫沉思了一会,道:“有是有,以灵药吊命,可能会见成效。”
庄里的灵药本是不少,都是卓昱臻为闵皓华的心疾四处求得,大多已被卓昱臻熬煎成汤药给闵皓华服食掉了,剩下几种也均是治疗心疾的,对重伤失血的不知有无用处。卓昱臻起身准备去药庐找找看。
“臻儿,这瓶大补丹是我青城派疗伤灵药,还有这瓶伤袪膏是外伤用药,你都且给他试试用吧。”元正子从衣袖里掏出两瓶药递给卓昱臻。
担忧的眼睛突然亮了,卓昱臻欣喜地接过药瓶。“多谢师傅。”
大夫也不敢迟缓,立刻道:“庄主将这些药先给他用上,鄙人这就去开方子命人煎药,再将灸具拿来。”
“好。你快去。”卓昱臻答道,赶忙坐到床沿边,倒出几粒大补丹给青枝喂下。
元正子本有话要对卓昱臻说,看到这般情形,只能另找时宜,便与元一子一同离开了。
卓昱臻将青枝的腰带解开,要褪掉衣衫为他上药。腰间滑出一枝墨绿色的竹笛,竹笛一端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彩绳,卓昱臻像是被扎到手,一个哆嗦。
这条绳结你竟留着?那天我那般辱你、骂你,你又为何要将这绳结收起?你说过,送给别人的东西你不稀罕要,却为何一直保留着?
鼻头微微酸涩,将青枝的衣衫一件件轻轻褪除,整个背部露了出来,卓昱臻倒抽了口气。背上极尽狰狞地翻开着一条条的血沟,看不到一片完整的皮肤,雪白的双腕上也有道道青淤,显然是被人用过刑。
是因为你救了我,所以被责罚成这样吗?该死,你便这般喜欢我?我那样对你,你为何还对我念念不忘?你不是说永不相见?不是说恩断情绝吗?为何又要救我?又为何这般不要命地跑来?
忍不下涌上胸口的痛愧与不解,真想将昏死的人摇醒,好好问个清楚。手伸到半途,又握成拳头,直直地往床沿上捶了下去。一下一下,手背蜿蜒的流出血来,龟裂的痛楚也无法抵消掉心里翻江倒海般袭来的锥痛。
捶动的力道,带动床榻轻轻摇晃,似是要摇醒床上面无人色,身形单薄的人。而他没有丝毫表情,面容死寂,除了身体随着微微震动,全无生气,像是死了一般。
卓昱臻抹了一把脸,平定下心里的激动。将元正子给的伤袪膏抹在绷布上,再给青枝轻轻缠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卓昱臻不忍动作太大,一番包扎下来,卓昱臻已是一脸大汗。他虽然时常照顾闵皓华,却很少给人包扎,唯一的一次就是五年前,也是为青枝固定断掉的肋骨。那时候自己年轻气盛,打伤了青枝虽有些歉疚,却并未觉得自己有错,反倒是对青枝的不屑与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