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空余枝 上——易可

作者:易可  录入:03-17

直到进入凌穹教后,青枝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酷刑,让你不死不残,却又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他,学会了怎样利用自身一切资源来伪装,美貌、眼泪、讨笑,还有他求生的工具——身体。

卓昱臻说他下残、肮脏、恶毒,是的,这些都是事实。他知道自己已经万劫不复,可他不愿认输,一簇小小的火苗仍在他心底燃烧,他不能就此认命,不愿随波逐流,他还有想要的东西,还有想争取的东西。

痛到了麻木,剩下的鞭子也不再难熬。眼睛阵阵发黑,偏偏晕厥不了。左贺凌既然不杀他,必然也算好了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鞭子不知何时停了。头被人托起,嘴里被塞上一种很苦的药。是止血药吧,死不了了,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一样,身体不时的抽搐,全身如火烤般灼痛难耐,眼皮仿佛坠了千斤重,连转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刑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刑堂里突然暗了下来,刑堂的大门发出‘轰隆’一声,便听到有锁扣在外面扣住的声音。黑暗瞬间将他包裹住了。

隔着厚重的铜皮门,青枝恍惚地听到有人好像在唤他的名字,不安地、焦灼地。

门外一个刑役说:“除受刑之人,别人不得进入。”

“求大哥们行个方便,我进去一会儿就出来。”是章重的声音。

“不行。你别让我们难做,万一教主怪罪下来,我们这一干兄弟都得受牵连。”

“那……”

“不用说了,教主说明日午时便放了他,你明日再来吧。”

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模糊地听不见了,门外没了声息。

那个傻瓜也该走了吧。

“呯、呯”声在黑暗空荡的刑堂里回响,有人用力地敲着大门。“青枝,青枝,不用怕,章大哥在屋外陪着你。青枝,你可听得到?”

“呯、呯呯、呯。”

章大哥……章大哥……你真的好傻啊。真的好傻。我根本不值得你对我这般好啊。水光在青枝的眼皮下凝聚,化成一颗闪亮的泪珠,划过亮黑卷翘的睫扇,滴落在灰砖铺砌的地面上,隐没不见。

第二十三章

清晨鸟语啾啾。入秋的凉风抚弄着草间、枝头,像是有生命地在吹呼新的一天来临。迷蒙的雾气,从蒙山山间弥漫进了凌穹教的每个院落。阳光淡淡地透过雾气,温柔地覆盖在万物之上。

王三伸了个懒腰,真想再滚进被窝里躺躺。又打了个呵欠,不情愿地朝刑堂走去。在凌穹教的刑堂里讨口饭吃,其实不错,不仅不用像教中其他兄弟般四处奔走,担着被杀被罚的风险,在教中安逸闲散,又得人处处尊重,时不时便会有人来堂里,四下打点。他方来个把月,攒的银子已比在外讨活计赚的一年还多,如此算下去再待一年半载,也可回乡讨个媳妇了。

这饭虽讨得容易,却也让他天天睡不好觉。来这凌穹教短短时间,各种酷刑他也算是见识了。让人痛得死去活来,多硬的汉子也会服软。就说昨晚,那个少年,进来刑堂时,多漂亮的一个人儿,后来却被打成个血人儿,让人看了都觉不忍。

远远看见刑堂门前一个浓眉大眼,脸形方阔的男子迎了上来,王三认出他是昨晚要求进堂的男子。只见这男子双眼布满红丝,满面焦急。

“这位大哥。可否让我进刑堂里探望一下,我那小弟的身子本就不好,受此一刑,经此一晚,只怕真的扛不住。”章重抱拳道。

王三来这凌穹教不久,不敢私自做主,连连摆手:“章兄弟,恕我真的不方便让你进入。”

王三拿了锁匙打开了刑堂的铜皮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迎来。

章重着急不已,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王三手中。“王大哥,请你通融一次吧。”

王三面有难色。“章兄弟,不是我不愿帮你,实在是教中规矩不能破。何况昨日教主亲自前来行刑,还吩咐我等不能上药、送食,可见教主对此事十分重视。我等不敢任意违背啊。刑罚到午时便可结束,章兄弟还是再忍耐几个时辰吧。”将那锭银子还给章重,朝他抱了抱拳,进入堂中。

章重又不能强人所难,心里焦燥也无办法,跺跺脚,只能继续在堂口站着。

王三换了役服,见那刑架上吊着的人,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虽然止了血,那人背上还是血肉模糊一片,看了都让人感到痛。这样的伤,只怕血没流光,却被痛死了。可惜了这样一个漂亮的人儿。

王三担忧地向那人靠了靠,看他是昏了还是死了。走到近处,伸手要去探探他的鼻息,手指伸到半途又缩了回来。这被吊之人眉头紧锁,双眼紧闭,灰白的唇却在不住颤抖。受了这样重的伤,还未昏死过去吗?王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弱质纤纤的少年。

“王兄弟。”刑堂的管司刘恒,跨了进来,喊了一声。

王三应着,回头见刘恒对他招手,便走了过去。

“这个人他死不了的,你就不用担心了。”刘恒将王三拉到身边。

“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竟然还未昏,难道他比别人更能忍痛?”王三问。

刘恒一副漠不关心地说:“那是因为教主给他穴道里打入了银针,不让他昏过去。这人进来我们刑堂也不下十几次了,也许确比别人耐痛些。”

王三听了乍舌。“十几次?每次都会受这么重的伤?教主为何这样罚他?”

“以前听说都是他判逃出教。这次似乎是因为白护法的死。”刘恒说,顿了一下,又鄙夷道:“你可别对他过分关心,他名声不佳,所以别随意接近他。”

“为何?”王三脱口问出。

刘恒附耳低语道:“他是教主的男宠。你知道教主这人的。”

王三恍然。想起昨日这人进堂时,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确是让人过目难忘。不由又看了看那被吊之人。

刘恒又道:“教里传闻,白护法好似也和这人有不当的关系,这次白护法便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教主竟没有将这人赶入奴院,可想而知,教主对他还是有心的。”

王三听着心里惴惴地,指了指堂口。

刘恒知道王三的意思,嗤鼻道:“那人不是傻子,就是不怕死的。”

“你这人是昨晚没走呢,还是来得比我还早?”堂口有人大着嗓门说话。

李大周腿跨进堂里,朝着堂外的脸扭了过来,看到王三和刘恒有些惊讶。“你们也这么早便来了?我只当今日没人来呢。”

“怎么说?”刘恒问道。

李大周换着役服说道:“你们没听说吗?今早教主带了三人,出教去执行任务了。”

王三奇道:“什么?教主亲自出马?还带上了三人?这是去杀谁?”

李大周瞥瞥嘴道:“听说是去一个什么山庄,杀个姓卓的人。”

刘恒也忍不住问道:“这姓卓的是何人?竟然要教主亲自去杀他?”

“不清楚啊。”李大周耸耸肩。

眼角的余光好像看到那被吊的人,动了动。王三扭脸看去,那人又没有动静。肩头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听到刘恒说:“教主不在,王兄弟,那你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王三哈哈一笑。“不了,此时回去也睡不着了。教主不在,便让堂外那人进来吧。”

刘恒摇头。“教主既然亲口叮嘱过,我们不能为几个时辰便坏了教中规矩啊。”

刘恒平日对教中兄弟都是能宽待就宽待,对这被吊之人却不愿宽待一分。这人既得了教主宠爱,又被打得如此凄惨。王三实在也闹不明白教主和这人的关系,也难怪刘恒不敢轻易通融。

堂里三人这般闲聊着,日头也走得快些。

转眼艳阳当头,刘恒看了看窗外,便拿起桌上一块磁石,走到刑架边,将青枝体内的银针一一吸出,又将那吊着他的绳锁一一解开。这结着血痂的身体,没了牵制,顿时跌伏在地。

刘恒冷漠地道:“你的衣服在一边的架子上。”

那匍匐地上的人,黑发散落一地。白如莲藕的双腕上,几道绳痕渗着血珠,颤颤巍巍要支起身体,挣扎了几次,最终还是伏倒在地,显得无比凄凉。

王三实在瞧着不忍,不顾劝阻,走过去拿下架子上的衣物,将地上这个好似已失去知觉的人抱起,送给一直站在堂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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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像被放在火炉中炙烤一般,汗出如浆,口干舌燥。脑中晃过左贺凌的妖冶的脸,章重担忧的脸、卓昱臻冷漠的脸、飞舞的鞭子、喷溅的鲜血,交叠错过,又纷至沓来。好痛,好痛,他想大叫发泄痛楚,却只听到自己低低地申吟。耳边有人对他温柔细语,又无限怜爱地轻抚着他的额头,他渐渐安定下来。是昱臻吗?昱臻……昱臻,你会对我这么好吗?似乎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想不起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背上阵阵凉意,鼻中闻到隐隐幽香,身上的灼痛减弱了。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宽厚的大手,晃来晃去,像是在给自己抹着伤药。一个温厚喜悦地声音道:“你醒了?”

青枝抬眼瞧去,这是在自己房里,章重坐在床头,关切地凝视着自己,含笑地柔声说:“不用担心,继续睡吧。”他温暖的手抚了抚自己额头。

是章大哥啊,青枝心里有些失望,又升出一股感动。真的很累,很想睡,却还是强打精神,挤出笑容道:“章大哥,害你费心了。我睡了多久?”

章重面上哂然,嗫嚅道:“两个时辰了。安心睡吧,只管将伤养好就行了。”

青枝浅笑地闭了闭眼,章重在堂外站了一夜,不时的敲门轻唤两声,只是让自己知道多苦多痛,还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章大哥,要是能早点遇到你,该有多好啊。

“章大哥,你那颗明露清风丸还在吗?”青枝低声问。

章重微怔,一拍脑门:“我怎得将这药给忘了,我这就给你服下。”

青枝点头,用细弱的声音道:“章大哥,你低下身来,我……有话……要……”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弱。

章重只好将身子低下,欺身倾听他要说什么。

如此近的距离,青枝突然伸指,挑向章重胸前,指动如电。章重措手不及,只觉胸口一麻,便动弹不得地倒在床边。

“对不起,章大哥。我要借你的明露清风丸一用。”青枝颤抖地慢慢爬起身来。将章重扶到床上躺好,在他衣襟里摸出那颗明露清风丸吞进自己嘴里。

章重睁大眼,惊诧道:“我真是忘了,并非舍不能。你又何必点我穴道?”

青枝苦笑道:“我知道章大哥是一定会给我。我点大哥穴道,是怕大哥阻止我离开。”

“你……你要去哪里?”章重惊问。

“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无法回报大哥的,傻大哥,你,你还是别喜欢我了。”青枝握住章重的手,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又滑入章重的手心。

明明清凉的泪水,却将章重给灼痛了。顿时他明白了一切,惊痛地道:“你,你要去救他?那个姓卓的庄主?你这样重的伤,哪能长途跋涉?你到不了哪儿的,别傻了。”

“我一定要去。章大哥你放心,我身上不过是一些皮肉之伤,最多痛一些,是不会死的。”青枝泪眼含笑。

章重想不到挽留的话,急得双目赤红道:“你别去啊,你知道你这么走了,可是叛教啊。”

“我知道。可我非去不可。大哥,该是明白的啊。”青枝笑得很难看。

章重沉默了一会,喃喃道:“我明白,自白护法死时,我就明白了。可是你这样值得吗?”

第二十四章

值不值得,是要在心里反复衡量的,此刻心情急迫,只想尽快赶去悬月山庄,哪有时间逐一比较?只是单纯地跟从内心的第一感觉,他要去悬月山庄,去告诉卓昱臻,快逃!

青枝再无留恋,在屋里找了些绷布,将背后上了药的伤口,紧紧缠住,穿上衣物,举手抬足都引得他周身一片针刺火燎地痛。他想了想,天已入秋,夜晚毕竟偏凉,自己这样的身体,怕在路上受了寒耽误时日,又在屋里找了件厚实的外挂裹在身上。

青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执拗,只觉得像是一种召唤,内心里坚定无比的跟自己说,一定得去,一定要去。原来,自己才是最大的傻瓜,这般拼命地去给他报信,说不定换来的是他的冷讽和不屑。

卓昱臻讨厌他,憎恶他,青枝都知道,他本就对卓昱臻不抱什么奢求。自己可以不见他,假装遗忘他,装作不认识他,却无法抹杀掉心底对他最后的夙愿。他要他好好的活着,他不想他死,他不能让他死!

一路打马,不眠不休的狂奔了一夜,坐下的马儿受不住累吐了白沫。

第二天,在驿站,换了一匹良驹。左贺凌带着三人一早便已出发,他至少迟了左贺凌半日时辰。这半日时辰他不仅要赶上,还得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且不能让凌穹教人在途中察觉。

青枝深知凌穹教杀手出任务总是避人耳目,一些路人较多的官道不会走,而山间密林小道必是他们的首选,可往往那些小道道路难行,且并非捷径。他就利用凌穹教的隐密谨行,自己光明正大在官道上疾驰,再取一些直达的捷径。

这样连赶了两天两夜。背上的伤早就被颠簸的,又重新震裂开了,倒并不很痛,可能是章重的伤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明露清风丸发挥的效力。途中青枝又换了几匹马,夜晚只敢伏在马背上间断地轻眠一小会儿,最初在药力的作用下,还能醒来。可后来却越睡越沉,睡过去便不易醒。睁开眼发现,竟然跑岔开二、三十里,心急如焚,调转马头,再不敢去睡。

到了第三日,青枝算了算,以凌穹教的脚程应该离自己有半日路途,为了拖延时间,他将必经之路大道河河段的唯一一座吊桥给烧了。凌穹教众人不论是绕道还是等待吊桥修复,都得再耗费几日,这样便可来得及。可他自己的体力也已快到达了极限,几次昏倒,从马背上摔下来,当身体接触地面的疼痛时,他会又痛醒过来,马儿已不知去向。他只能步行或是借路过的马匹车队,将自己带到最近的驿站。

如此几次,他只得买寒食散服用。服了寒食散后,身体燥热难受,但骑于马上疾风吹在身上,顿时感觉神明开朗了许多。可当药效过去,又冷得发抖,虚弱地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了,也只能继续服食,他拼命坚持。所幸,悬月山庄已经遥遥在望了。

当悬月山庄又一次映入眼帘,心里一松,身体顿时滑下了马背,重重跌在地上。疲倦和眩晕瞬间就要将他吞噬。不行,不行,只差一点点,不能在这里倒下。动了动舌头,狠狠地咬了下去,乍痛让他暂时找回了点清明。他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向悬月山庄走去。

真是讽刺呢,五年前,他曾一身伤痕的离开这里,当时他多么气愤与憎恨这里。而现在他竟为报信,带着伤再次来到这里。自嘲又悲凉的想笑,最后还是觉得该省下些力气,只要到了悬月山庄,卓昱臻是信也好,不信也好,自己之后真的就和他再无干系了吧。

山庄门前站着几名守卫,见青枝衣衫褴褛,发髻零散,满脸污灰还有星点血迹,以为是从哪里跑来的乞丐。伸了手拦阻青枝进入。

青枝再也苦撑不下去了,挨到一个守卫前,捉住那人的衣袖,脱力地说:“告诉你们……庄主,要他……快走。……有人……要杀他。”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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