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空余枝 上——易可

作者:易可  录入:03-17

自幼被教导三纲五常,学习帝王之术,将地位身份划分地不可逾越。从认识青枝起,对他娼女支的身份颇为夷视,只因那时青枝年幼,自己一时怜悯。见他与皓华神似,忍不住对他疼爱呵护了几日,像是施舍更像是恩赐。从未将他的言行放到心上,只当他是逢场作戏,刻意讨好。即便是五年后再见,对他的恣意放荡,随意杀人更感到不耻。从没去深想过他是否也有无奈,也有艰辛。

低头细细看去方发觉,青枝除了背后的鞭伤,左肩的剑伤,他胸前、手臂、大腿也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疤痕。这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昭显了他这五年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也证实了卓昱臻心里的猜想。

卓昱臻又疼又怜地摩挲这些痕迹,想将它们从这具身体上磨平去净。

卓昱臻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出手伤他,又迫他离开。可当初如果他没走,也许自己会一直对他轻视下去,又怎会有现下想要补偿他,好好疼惜他的想法呢。

望着床上的人,卓昱臻怔怔出神。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身后跟着闵皓华。

“昱臻大哥。”闵皓华低低的唤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卓昱臻微微一愣。

闵皓华看了看床上的青枝,问:“我听大夫说了,就来看看,他伤得很重?”

轻轻地点点头,卓昱臻道:“很重。只为告诉我一句话,他便连命也不要了。”

闵皓华抿了抿嘴,望向青枝。

大夫拿出了针,就要给青枝扎下,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扭头对卓昱臻说:“庄主,我看他身上穴道像是被人用针扎过。”

“怎么回事?”卓昱臻凑前问。

大夫用手指在青枝后颈的皮肤上擦了擦,指着一个孔洞对卓昱臻说:“你看,这个针眼很大,应该不是普通的银针,而是刑针留下的。”

心又是一揪,卓昱臻问:“那是否对救治他有影响?”

大夫点头,道:“刑针刺穴,不仅让受刑人感到异常疼痛,且对身体伤害极大。刺激过度,便会麻木。我这番施针灸穴,只怕收效不大。”

“不论如何,你一定要尽力救他,希望有多渺茫也好,你务必要将他救活。”卓昱臻咬着牙,激动地说。青枝这一身的伤,是为他所受,不能让他在自己眼前死去,还有很多的话要来问他,还想要好好对他。所以不能,不能!

“昱臻大哥,你的手……”闵皓华捧住卓昱臻流血的手,惊叫道。

“这点小伤,不碍事。”卓昱臻不以为意地抽回手掌,带着些心痛,又带着点气恼:“和他身上的伤又如何比。你看看,他全身上下哪有一块完好的肌肤。”话虽是对着闵皓华说着,却像是在纾解自己心里的沉郁。

听卓昱臻这般说,闵皓话向床前走近一步,仔细看去。那背上的绷布正渗着血,乍看似乎光洁的皮肤,却满布大大小小的伤疤,让人看了为之怵然。闵皓华一向被人护着宠着,从未见过这般伤痕累累的身体,捂着嘴,惊惶地倒退了两步。耳边又听卓昱臻喃喃地说着话。

“五年前,我将他赶出山庄。这五年里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不知道,但看他这副身体什么都明白了。为何我没有早点发现,那时我还辱骂他、羞辱他、误会他。”卓昱臻想起在金陵城郊的那户农舍里,他和青枝的种种,悔恨不已。

“是我不好……”闵皓华双眼含泪,呜呜说道。

卓昱臻方发现闵皓华神情不对,忙走过去,扶住闵皓华双肩。“怎么了?你怎得哭了?对不起,皓华,我的口气凶了点。我并不是在冲你发脾气,我是,我是在气恨自己。”

“不……是我不好。我早该告诉昱臻大哥。”闵皓华垂着的头,微微仰起,闪着泪光,对上卓昱臻的双眼道:“五年前,是我自己没有站稳,掉进了水里,于他并无关系。他并无要害我之心。我本想告诉昱臻大哥,可一提起他,昱臻大哥便显得不高兴,我不敢再问。听说他已经走了,我想此生和他也许不会再见,便就作罢了。可是,若在那天醒来后,我便和昱臻大哥说出事实,求你将他找回来,他也许便不用吃这些苦了。”

知道了自己又多了一项对青枝的不公,心里除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什么也没有。卓昱臻将闵皓华按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傻瓜,怎能怪你呢。都是我不好,那个时候我不仅将他赶走,还把他打伤了,都是我的错。”

“昱臻大哥,以后我们好好对他。别再让他受苦了。”闵皓华靠在卓昱臻肩窝里轻轻说。

“会的。再不让他受苦,好好的待他。”卓昱臻坚定的说。

第二十七章

“嘟嘟、噗、嘟嘟……”

似是水沸腾的声音。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药香,钻进鼻腔里。一阵一阵地挠着迟顿的的神经,让青枝意识逐渐清明。

“庄主,小文哥又来信了,催我回乡成亲啦。”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响了起来。

“你这丫头,成天把嫁人、成亲的挂在嘴上,也不知害臊。”一个颇有威严又笑斥的声音道。

昱臻?他在和谁说话?

那少女不服地又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我再不嫁,就怕没人要了。难道庄主至今不娶,是因为暗恋我?”少女娇笑起来。

“丫头,贫嘴。”卓昱臻笑骂。

“哼,要我嫁你,我还不嫁呢。我家的小文哥,比庄主可风趣多了。不像你总是凶人家。”

“小文哥,小文哥的,真是三句不离口。你一个女孩儿家,成天提个男人的名字,被人听了会当笑话说的。”卓昱臻轻声告诫。

少女不以为意地嗤鼻道:“我喜欢他,才会想着他,念着他,这有什么好可笑的。要我说,爱嚼舌根传闲话的,才可笑呢。不会爱人,难道还不许别人去爱吗?”

卓昱臻没了声音。

“庄主~,为何你将庄里的其他人都遣走了,就不许我走呢。我真的想小文哥呀。”少女撒着娇哀求道。

“好,好。你照顾他,直到他醒来后,能下地了。我就让你回去找你的小文哥。可好?”卓昱臻无奈道。

少女不满意地说:“他要是醒不过来,或是醒过来又不能下地。那我岂不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不许胡说。”卓昱臻像是动了薄怒,斥道。

少女吓得噤了声。

卓昱臻轻喟,口气软了些。“他如果醒来,你马上告诉我。我先回庄了。”

少女没作声,卓昱臻的脚步渐渐远去。

青枝确认卓昱臻已经走远,才张开眼睛,四周打量了一下。

这是一间不大的木屋,屋里陈设简单粗陋。他正趴卧在一张垫着软褥的木板床上。一只掉了边角漆色斑驳的四方桌靠在几步远的窗边,二只不起眼的高脚椅,随意的立在一旁。里间的墙边,零散地放着数十口麻袋,从袋口里能看出黄黄黑黑晒干的药材。一扇排满了抽屉的巨型药柜贴墙而立着。

屋外是一片绿树葱翠,枝叶成荫。门前蹬着一位身穿鹅黄色衣衫,亭亭玉立的少女,拿着一柄竹扇,扇着身前的炉子。

似乎一切都十分眼熟,青枝在脑里茫茫地搜寻了一遍,方想起,这是悬月山庄的药庐。微微地勾起唇角笑了,笑得惨淡。又来到这里了呢。是又要将他赶走吗?没想到,自己一点也不长进,又落到和五年前一样的下场。

青枝想抬手,坐起身。只这么轻轻用力,手未抬起,全身如针刺被疼痛不堪。没有防备,忍不桩哼’了一声。

那少女听到声音,摇着扇子的手一顿,赶紧跃进屋里,抢到床前,满脸喜悦地道:“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马上去告诉庄主。”刚刚伏下的身子,又纵起来要离开。

“别……走。”青枝急忙道,喉咙里发出难听的沙哑音。

“怎么了?”少女回头寻问道。

“我不想见他。”青枝轻轻道。

“为何?你可知,你昏迷了三、四日里,庄主可急坏了,日日都来照顾你的。只是这几日闵公子也病了,才让我来照顾的。”少女眨着眼道。

他照顾我?怎么可能。他说我恶心,说我凶残,又怎么会纡尊降贵的来照顾我?那是闵皓华才有的特权呢。青枝随口淡淡地应了一句:“是吗。”

听出青枝话里的不信,少女点头道:“是啊。我从未没见过庄主,对闵公子以外的人这般好过。”

青枝不愿再谈及这个话题,道:“庄主是否已将杀手都击退了?”

“杀手?”少女茫然地问。

“这些天,没有人来刺杀庄主的吗?”青枝问。

少女摇头。“听说半个月前是有人来刺杀庄主的,却未成功。这些天里倒没有,只是庄主将庄里的人都暂时遣散了,不知道为何。”

没来?凌穹教至今没来?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左贺凌平日极少出教,那些刑役为了偷闲,不会乱说。现在仔细想来,左贺凌为人谨慎,对所出任务,从不允许轻易透露。为何此次连刑房的刑役都知道行踪?

少女见青枝趴着神情呆愣,问:“你在想何事呢?”

青枝被她一问,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说:“我手提不起来,能倒些水给我喝吗?我口干得很。”

青枝的笑容让少女的脸突然一红,娇羞地转身走到桌边,一边从壶里倒水到碗里,一边道:“你笑起来,还是这样好看。闵公子也时常笑,但我觉得他笑起来没你好看。”倒好水,便端着碗向床前走来又说:“对了,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也在这里见过的。”

青枝轻‘嗯’了一声。“记得。”

少女高兴地道:“我叫小琉,你叫什么?”

小琉天真烂漫的表情,让青枝生了好感。“青枝。”

“青枝?你姓青吗?”小琉在床边坐下,将手里的碗端到青枝嘴边,追问道。

少女的话可真多,却都是一些随口问的善意问题,青枝也不好了回拒。“不,我失去了小时候的记忆,这名字是后来别人给我起的,原先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趴着喝水,很是不便,青枝直觉要抬手接过小琉手里的碗。轻轻一抬,便又引起全身刺痛,咬着牙,慢慢提手,手却不住发颤,使不上劲。

小琉将青枝抬起的手,压了下去,道:“庄主说你失血过多,又受了很重的伤。是不能动的。我没力气将你扶起,你便这样喝吧。”

青枝微微抬头,趴着从倾斜的碗里,缓缓含过一口口甘甜的水。

小琉担心碗边流出的水将被褥涸湿,便一点点抬高碗身,一边又安慰地说:“你记不得自己的名字,说不定是你的名字太难听了,记不得也罢。”

听小琉说得天真可爱,青枝突然想笑,一口水呛进嗓眼里,吸不上气,猛咳起来。

小琉赶紧将碗拿开,连拍青枝背部。

青枝闷哼一声,痛得眼睛发黑。

“啊,对不起,忘了你背上有伤。”小琉看青枝吃痛的表情,惊慌地道。

“没关系。”青枝咳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了,半眯着眼睛问:“你喜欢他什么?”

小琉将碗放回桌子上,被青枝突然这样一问,迷惘地道:“喜欢谁啊?”

“你的小文哥啊。”青枝倦倦地。

小琉呆了一下,接着‘啊’了一声。“原来方才庄主在的时候你便已经醒了呀。”

“嗯。”青枝整个眼都阖上了。

“你坏哦。醒了居然都不作声,让我还被庄主斥责了呢。”小琉微嗔地道。

青枝倦得连声音都不愿出了,就听小琉又说道:“我家的小文哥啊,没你好看,也没有庄主有财势。但他对我很好,总把最好的留给我,舍不得我吃半点苦呢。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看不见他就会不由的想他,念他。别人说爱是甜蜜的,自私的。可为何思念是这般的苦涩,但只要看见他,又感觉只要他快乐,我也快乐了。喂,你都没在听我说……”

他快乐,我也快乐了……青枝在心里跟着默念了一遍,小琉后面又说了什么都模模糊糊没听清楚,浓浓的悃意袭上来,将他沉入睡眠里。

小琉见青枝闭了眼睛,又轻摇了摇,见他确是睡着了,只好撅着嘴走到一边去了。

第二十八章

身体在被人缓缓抱起,又被轻轻地仰面放下,身下的软褥干松柔软,也不觉得很疼。不用趴着,感到胸口的气顺了许多。那人将被褥给他盖实了,却未走。

青枝能听到床边那人淡淡的鼻息声,那呼吸均匀轻浅,像是一个温柔的男人秉着呼吸,怕吵醒梦中的情人般,小心翼翼,温柔体贴。青枝不愿睁开眼,被人如此伴着,便像是自己就是这人的爱人,第一次有被爱护的美好感觉。

如果,如果,是昱臻该有多好……

哪怕又是自作多情也好,也想在幻想里多待一会儿。梦醒的话,美好都会破灭。他还会是那个被卓昱臻讨厌、嫌恶的青枝。

一只微凉的手指触碰上他的脸颊,在脸面上轻轻抚过。良久,听见一个满载温情的声音道:“醒了就睁开眼吧。”

是昱臻?真的是昱臻?

怎么会,他讨厌我啊,为何不再冷言冷语?难道又是一次虚假的嘲弄?不,不。只要闭着眼,心就不会痛了。

“小琉说你不想见我,所以才不愿睁眼吗?”卓昱臻轻柔地说。“对不起。”

昱臻!?

“是我误会了你,将你伤得很深。我会补偿你,你愿意接受吗?”卓昱臻轻软地牵起青枝身侧的手握进手掌里。

能感受到从他掌心里传出的温度,如早春的余晖,温暖动人。鼻头的微酸,恍惚地想,真的不是梦吗?将脸背向卓昱臻,执拗地不愿睁开眼。

“是我错了,我从不了解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是怎样过的。对你妄下定论,指责你自甘堕落,轻狂放任。是我不对,睁开眼,让我好好的了解你,好吗?”

见不着青枝的脸,却看得见他那略显苍白的唇角,正微微抖动。伸手覆上青枝的头顶,来来回回轻轻抚摩。“也许有些迟,但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再让你吃苦。”

真的,不是幻觉?身体控制不住轻轻颤抖。

“你说的都是……真的?”青枝哽咽着问。

“真的。”卓昱臻诚恳的说。

“不是我在做梦?”

“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盛满泪水的眸子转了过来,对上似朗星的眼睛探寻虚实,被他眼中满满的疼惜和坚决的真诚所打动。“庄主。”

卓昱臻抚慰的一笑,说:“以后叫我昱臻吧。”

眼眶再也承载不住汹涌的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但他感到卓昱臻掌心的温度是真实的,卓昱臻轻柔的声音是真实的。幸福得一阵晕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冲上头顶。“昱臻……昱臻……”青枝哭着低喊,紧紧地抓着卓昱臻的手掌。“真的不是梦啊。总会见到你这般对我,醒来却都是梦。昱臻,你可知道我真的好喜欢你,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啊。”

青枝哭得怆然,卓昱臻也涩涩的难受,俯下身轻轻抱起青枝,将他拉进怀里。感受着青枝身体的震颤,内心某处也跟着一起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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