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金小猫叫六二赶车去方方食。恰见到雁八愗抱着靖哥儿在柜台后头。雁八愗也不数银子,只看着靖哥儿的长命锁发呆。
金小猫把靖哥儿接过,雁八愗便道:“七爷,这靖哥儿身上有古怪。这长命锁,不是一般人打的。这可是福缘阁的手艺。”又叹了口气,把长命锁摩挲几下,“金子足赤,分量也不小。这靖哥儿到了咱们车厢里,怕是有人有意为之啊!”
“七爷,这靖哥儿留在此处,必定是旁人有所图谋无法顾及。咱们须要仔细!”
金小猫脖颈边被靖哥儿呼吸吹得又热又痒,侧脸恰好看见小儿紧皱的眉头,睫毛上泪珠盈盈,一张小口紧紧闭着,十分叫人怜惜。
金小猫心头一软,把靖哥儿往上抱抱:“虽说如此,这靖哥儿可不知情。就不让他在方方食捣乱了。我就带家去几日。大掌柜,方方食你素来看得好,我也就不来了,有了消息叫六二回我便是。”
坐了马车回金宅,金小猫把靖哥儿抱去给金大郎看看,说了原委。金大郎沉思片刻便答应了,还打趣金小猫道:“我家小猫把这靖哥儿养得久了,再走就舍不得了!”
金小猫也是一笑:“大哥说得是。人家寻来我还要认个干亲呢!”
靖哥儿就安置在金小猫开合居里。金大郎怕金小猫不会照顾,特特把厨上刘厨子的浑家马氏拨过来照顾。
这马氏生得俊俏多情,刚把自家小儿断了奶就来上工,一连多日不见自家骨肉,是以见个小儿都是亲的。
金小猫也觉得放心。便在外间搁了个软榻,晚上收起来,白日就叫马氏带着靖哥儿靠着休息。
如此,靖哥儿却是高兴至极。每日里只缠着金小猫,不叫他离开一会儿,口里只叫:“爹爹看看靖哥儿!”“靖哥儿好乖,爹爹不走……”
金小猫被这童言童语叫的心底都是软糯糯的,一时兴起,就把笔墨拿来,手把手教靖哥儿写字。
靖哥儿站在凳上,写一笔抬头看一眼金小猫,满眼都是笑:“爹爹,叔叔不会教靖哥儿呢!”
金小猫亦眼含笑意,看着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不觉随意问道:“那叔叔教靖哥儿什么?”
靖哥儿想了想,忽然反身抱住金小猫:“爹爹,不走……”
这日,开封府的展护卫送来一个消息。
这东京最出名的凝芳雅苑的小姐胡宁宁 ,自陈自家的侄儿丢了。说起形貌,却也是个三岁稚童。
金小猫带着靖哥儿刚在方方食一露面,那坐于堂中的女娘就站起身来,惊喜交加:“靖哥儿……”
靖哥儿迟疑片刻,抬头看看金小猫,见金小猫不露声色,又望了望那女娘,直往后退小声道:“爹爹,我怕……”
那女娘见靖哥儿不理他,把巾子按在眼角沾了沾,又给金小猫道了一声万福。这女娘声音软软娇娇,十分顺耳。
金小猫细细打量这位女娘,见她面上并无乍逢之喜,心头一动,只觉该试探一二,便冷声道:“小姐就是凝芳雅苑的小姐胡宁宁?怎说靖哥儿是你家侄儿?有何凭证?”
胡宁宁到底是惯作风月,那伶俐只比旁人多。便细细把原委道来。
想当初胡宁宁初入风尘,便结识了
个胡举人,与他银两,叫他来京赶考。两个人姐弟相称日久,便生了情愫。只这举人原有妻小,又守了三年重孝,是以按律不可休弃。谁料这举人命乖,刚刚金榜题名便死了。留下妻儿两个过不得活,也死了。
这举人一房无有香火,举人弟弟就托人买了个小儿充作嗣子,自家带着。
这买来的小儿就是靖哥儿。
这靖哥儿丢了之事却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如今既见了,就该送回家去好生养着,不好再麻烦东家……
说罢,胡宁宁掩面大哭,一张娇容如同带雨梨花,叫人怜惜不已。
金小猫暗地把这小姐仔细打量,虽见着她泪掉的货真价实,可这话中,总觉得却不有太多情意。
然,再看这做派,却又是最叫人心软易动的。
金小猫把心头思量一放,叫过靖哥儿在身前站好,冲胡宁宁一笑:“胡小姐莫难过。我只想问问,这长命锁,可知是在哪家打给靖哥儿的?”
胡宁宁吃了一惊:“长命锁?他家哪有钱打长命锁!”
金小猫杏眼微眯:“确有一个。”
胡宁宁脸色顿变,破口大骂:“这死人,烂了坟头的!既有钱与他侄儿打长命锁,怎无钱与我付缠头!”
众人看得热闹,皆哄堂大笑。那胡宁宁呆不住,掩着脸儿要往外出,正碰见开封府的展昭冒雪赶来。
展昭甫一进门,看见胡宁宁,便笑道:“可巧小姐也在,你家侄儿找到了,却是躲在柴房里呢!”
又同金小猫见礼:“对不住,金七官人,叫你多跑一趟。”
又看见靖哥儿怯生的看他,不觉也冲着小人儿笑得和气些:“这就是靖哥儿?那胡小姐的侄儿同他一般大,生得也相似,想来一急认错了也有的。”
围观的有人听了此话便呲了一声笑道:“那胡小姐儿惯会做戏,你看她哭便是笑,舍不得银子走,又笑银子得了手……”
展昭只听得一怔。
金小猫却是淡淡一笑,伸手摸摸靖哥儿头顶:“果然做得好戏,我若不问,他家可是多赚了个戴金锁的侄儿了!展大人,靖哥儿之事仍需麻烦你了!看来只能凭谁来报说丢了小儿,却不用再贴告示了。”
“这世上,会做戏之人,果然还是太多。”
第三十一回:来个美人是煞星
饶是胡宁宁脸皮再厚,当面被人叫破老底,也是呆不住了。自是含羞掩面地同展昭金小猫一福,扭着腰肢匆匆出了方方食。
这般一闹,又该到午食。
金小猫见方方食食客渐多,展昭王朝两个来得又掐点,便吩咐麻厨子特做一桌来招待这两位官爷。
展昭两个推脱不过,只说吃些简单的即可。两个商量就吃汤面。
王朝特特嘱咐麻厨子要“把面擀得宽宽的筋筋的,汤里多放些香葱牛肉”。
麻厨子应了便下去开工,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了。展王两个道了谢,便开始吃起来。
靖哥儿却是有些犯困。这一早来过这么一出哭哭啼啼的认亲,莫说个三岁小儿,就是个大人,也乏了。
金小猫把同展昭两个道了失陪,把靖哥儿抱在怀里,正要上楼,忽然一阵车马响动停在方方食门口,接着便是一把脆嗓:“恭迎我侯……”
金小猫微微蹙眉,偏脸去看大掌柜雁八愗,见这铁昴爷亦是满脸郑重,不觉心里突得跳了一跳。
这动静,怕是不会小。
雁八愗摸住藏在在柜台下头的黑刀,悄悄同金小猫对了一个眼,见金小猫把头微微一摇,便又松开了,只是把精神崩得越发紧了,只等着来人进来再做打算。
来人果然气派大。
只见方方食棉帘一掀,先是进来两个穿白的小厮,长得十分俊俏,弯着腰把棉帘打高。接着进来两个丫头,更是眉目艳丽,一个鹅黄襦裙儿,一个嫩绿襦裙,分立两边垂首站好。
这再进来的便是正主儿。一身黑裘衣,戴着紫金冠,拿着泥金扇,一双俊眉长入修鬓,一双凤目微挑含情,鼻梁挺直,唇角含春,着实是个美人。只站在那里不说话,便叫人觉得是一幅画儿,只恨身后那堆仆从灰扑扑得煞风景。
金小猫与这来主目光相对片刻,就被这人眼中暗涌的冷意很吓了一跳。
这么个美人,却是个杀主儿。
只听这冷美人目光流转,把周边食客吃食看过一遍,才微启朱唇,冷声道:“店家,可有能吃的吃食?”
金小猫被这美人初来就闷了一砖,不怒反笑:“小店利薄,只做些能吃的吃食。不知这位客官,要点甚菜?”
美人把眉一挑:“本侯说出,店家就能做?”
金小猫似笑非笑:“敢不从命?”
美人登时一笑,走近用手中泥金扇在金小猫头顶敲了一敲:“店家口气特大了!”
金小猫退后一步,低头见靖哥儿吓得脸都白了,不由伸手在他发顶摸摸,低声安慰:“靖哥儿莫怕,待我给这位贵客打点好就来看你。”
雁八愗把靖哥儿接过,一大一小两个都把眼睁得圆圆的去看金小猫。
只见金小猫淡淡一笑,倒如入夜春风一般:“不知客官要在下做的,是甚吃食?”
那美人把扇子唰的一声打开,扇面上三个俊秀大字闻知阁。美人笑得温柔,正正美得动人心魄:“店家就做这个罢!若合意,自然银两多付。”
金小猫暗地吃惊,心道这人大张旗鼓来此,不知有何目的。这方方食做了闻知阁的明面上信道,也不过近一月的辰光,这人来的好快!
金小猫脸上未带出异样,只笑道:“客官但说便是,在下洗耳恭听。”
那美人把手一扬,随侍的两个皂衣壮汉抬进一副黑漆大棺。
金小猫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那美人混不在意,轻轻抚摸棺材,叹道:“这里头躺的是本侯的义兄,原也是个杀敌的英雄,可惜英年早逝,心心念念只想找到我那侄儿。”
“听闻店家这里收了一个小儿,”说到此,眼光在靖哥儿脸上转了几转,轻笑不已,“本侯过来一看,果然是个好孩子。”
金小猫不认得此人,也不知他提及靖哥儿目的所在,只得闭口不言。
只听那美人幽声道:“不知店家可愿帮我寻找?我那苦命的侄儿,倒是被人拐了有一年了!”
店内自这美人一来,都被这阵势压住,连声音都无有一丝。这会儿见美人面带郁色,就有那冒失的脱口而出:“那方方食只做饭食那得寻人,却是该找开封府的!”
“是啊!包大人夜阴日阳,断案处处都精细!”
“正好展大人也在!不妨叫他代为报案!”
金小猫侧脸看看展昭王朝,王朝嘴巴大张,手里夹的面已然凉了。展昭却是把面吃完了,闻言抱拳:“不知展昭能帮忙否?”
那美人看也不看展昭,只盯着金小猫:“店家如何打算?”
金小猫脱身不得,心道自家这捡个小儿麻烦得紧了,倒引出多少寻侄儿的!
那美人见金小猫沉默不语,便又上前一步,附在金小猫耳边轻声道:“七官人若是应了,本侯就许你个好处。当年追杀田家的漏网之鱼,本侯亦可替你斩草除根……”
“不然,那金銮宝殿本侯也掀得翻,遑论你这小小方方食。”
金小猫越听越惊,亦低声道:“尊驾?”
那美人用扇把脸半掩,轻轻一跃退后:“不妨问问你家大哥就知道。本侯要赶去为义兄下葬,三日之后,来听消息。”
说罢,又轻飘飘一瞥金小猫,又把扇子在金小猫肩头狠敲了敲:“店家如此知机,想必不会叫本侯失望啊!”
金小猫被这扇子一敲,浑身痛意自肩头生出,面上立时惨白,腿脚偏又沉得很,倒如被人定住一般。
靖哥儿却忽然跑出来,挡在金小猫身前,仰着脸儿怒瞪美人:“这是我爹爹!不许你打他!”
美人笑眯眯捏了靖哥儿脸上一把,又低头亲了一口,凑在靖哥儿耳边细细言语:“好孩子,他可不是你爹。他呀,若不解毒,这辈子也做不得爹。”
靖哥儿怒了,把美人狠命一推:“坏人!”
美人大笑起身:“对了!本侯可不是好人!”
美人一如来时,走时也派头十足。
金小猫目送那美人一走,忽觉喉中一阵甜腥,往上便翻,逼得把嘴一张,生生喷出一口黑血来。接着身形一晃,往后便倒。
靖哥儿立时便吓得呆住了。
倒是雁八愗反应快,几步过来抱住金小猫上楼。展昭也跟着上来,伸手把了把脉,叹了口气:“七官人这烟花笑,提前发作了。”
第三十二回:汹汹毒发何以解
雁八愗实在不敢再想!
金大郎前几日去洛阳办一件旧案,这后脚金小猫就在此时毒发。
方方食不大,现下也不过四五个人能即时使动,雁八愗也只能在此时代为掌舵了。
雁八愗顾不上再细思量,双拳一拱:“多谢展大人,只雁某想知,我们东家的烟花笑能否暂时抑制?”
展昭也是为难,斟酌片刻,才慢慢吐了口气:“竟像是突然开禁一般,同上次把脉之相大有不同!展昭只能先试试。”
雁八愗直道感激不尽,招手叫六二过来:“六二,你看护七官人。”六二答应,一双泪眼一会看展昭,一会看金小猫。
展昭知他着急,不免开口安慰:“六二,你家七官人人好,必有大福。”
六二把头点点,只咬着牙站在一旁。
雁八愗又叫小二子快去请虞季菊。展昭虽说也了解一二,到底不得杏林真髓。虞季菊可是虞谷主的儿子,自然更胜一筹。
雁八愗又各派了人手往金大郎,金宅处通报。忽然又想起山庄里头的赵破虏,也叫人送信过去。
这通忙乱过后,雁八愗才想起靖哥儿。麻厨子四处找过,却是低着头回话:“大掌柜,靖哥儿不见了……”
雁八愗登时急了,亲下楼找了个遍。又向四邻打听,却是一无所获。
倒是个常来的乞儿怯生生道:“有个人把他抱走了……”
雁八愗再问这人长相,乞儿只说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穿得绛袍,只是说话声音同旁人不同,竟似捏着嗓子的。
雁八愗又问靖哥儿被往哪边抱了。那乞儿指过方向,又迟迟疑疑说话:“那哥儿并不哭闹,却和那人可是亲热的紧呢!我听哥儿管那人叫叔父呢!”
雁八愗愣了一下,心底倒是觉得些许荒谬。人家寻侄儿的都找过来,找到的找到,逼着找的逼着找,竟只有自家东家金小猫落不得好。
回身上楼,展昭面色凝重,一见雁八愗便把头摇摇:“展昭也封不住穴位。这毒却是压不住了!展昭公务在身,不好久呆,先告辞了。”
雁八愗亲把展昭王朝送出门,三位抱拳作别。
回到柜台,雁八愗一张黑脸登时沉得不能再沉,连银子也不数了,心底却在盘算虞季菊何时能到。
这虞季菊却正是在路上被个女娘缠住。
这女娘不是别人,恰是从方方食出来的胡宁宁。
虞季菊最怕女人纠缠,此刻脱身不得,顾不上男女有别,用力把胡宁宁推到一旁:“虞四要去救命!”
胡宁宁伸手拽着虞季菊往车下拖,又哭又骂:“你个天杀的!碰到老娘就算了?给银子!”
虞季菊随手把胡宁宁往车下一推,又掷了锭银子,连声叫小二子快些驾车。
这胡宁宁也不嚎了,慢慢站起身,用脚尖儿把银子拨一拨,轻弯柳腰,把银子拾起往荷包里一放,翘着嘴角道:“今日好畅快,哭闹两场,竟也得了这许多银子。”
又把眼往四下飞了一飞,又是妩媚一笑,“奴的戏做完了,官人的报酬也该给了吧?”
话音未落,这胡宁宁忽然呃了一声,仰面到底,嘴角一股股涌出血水。
几个黑影在远处停的马车前弯腰回报:“侯爷,事情办已妥。”
马车里沉默片刻,忽然一阵朗笑:“今日果然顺利,没有蜜雪蟾,虞季菊再能耐,也救不了个快死的人。雁城,你去把功臣给收了埋了,女人家到底不好这般天寒地冻地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