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忠转身坐下,旁边的丫鬟忙把手炉奉上。姜文忠也不看虞五宝,一边抚摸着手炉,一边似是低声自语:“那襄王府里头机关甚多,纵是白玉堂那般的俊才都不好独个儿进去,一个半吊子还想探探,莫非嫌命太长了?”
虞五宝分明听见,也知这是姜文忠故意激将,偏就耐不住火,只觉他字字句句都如长鞭,一下一下把自家的骄傲鞭笞的遍体鳞伤。
虞五宝何等自得人物,居然也被自家火气烧得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冷哼一声,快步去往厨间:“五爷不与你这猴子多说,我家小猫儿的药还未煎呢!”
姜文忠闻言哈哈大笑:“你这条鱼滑不留手,与本侯说不过就要逃。也罢,本侯再卖你一个好,本侯不要你上战场,只要替本侯坐镇军医馆,本侯就亲与你取那蜜雪蟾。”
虞五宝脚步一顿,回眸把唇角一翘:“不敢劳驾小侯爷!五爷我只想伴着我家小猫儿,莫说一个襄王爷作反,就是十个,与我何干!蜜雪蟾怕不只有襄王府有吧?”
姜文忠把桌子一拍:“本侯与你好生说话,你倒拿起架子来了!小猫儿小猫儿,本侯叫人把那只猫捉了,看你不与本侯走?”
“若非是看上你那三脚猫的医术,本侯跟你废甚话!”
虞五宝气急,回身几步飘到姜文忠跟前,也把桌子一拍:“你若敢动我家小猫儿,五爷跟你没完!”
“哼!”
“呵!”
姜文忠凤眼如刀,虞五宝桃花眼似剑,两个面面相对,又一道扭脸,堂内诡异的安静。
楼上天字房一号却是温情有加。
老王爷夫妻两个见了自家外孙儿十分高兴。
狄娘娘自不必说,若不是金小猫现下有恙在身,早就把他搂到怀里揉搓了。
王爷是有心亲近,可这多年府内没有小哥儿娇娇的,自家也不知该怎么稀罕才是,只在一旁站着,嘴却是无论如何都合不拢了。
狄娘娘见自家王爷久无动作,回头一看,倒笑了:“王爷,小猫儿瞧着呢!怎不亲近亲近?”
王爷啊了一声,慢慢开口:“小猫儿,咱们亲近些?”说毕,方觉得自家这话说得好笑,不禁老脸一红,心道,这同自家外孙儿说话,怎比在朝堂上还难出口。
金小猫见王爷说话间脸都僵了,不免心头好笑,原来自家这位外公,也是个讷于言的,明明也想把话说的亲近些嘛。
金小猫看看自家外公外婆,两个也都双目晶莹地看着自家,三个人忽然都是一笑:“这可好了!”
金小猫眉眼弯弯,轻轻一手握住狄娘娘,一手握住王爷,轻声一笑:“王爷,娘娘,小猫何等有幸找回家人,如此福分,小猫不敢多求。只愿二老康泰,平安白头。”
狄娘娘更是一笑落泪:“小猫儿也是,老婆子不求别的,只愿我们家里和和气气,安安心心。”又推了推王爷,“王爷如何说?”
王爷连连点头:“好孩子,你也要好些好些!”
金小猫心头暖暖,自忖生平再无有这等快活。有亲长在上,金小猫忽然觉得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幸福他自家再也舍不得了!
他只愿能再活得久一些,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两位慈祥长者的欢喜,他也得多活些时日。
哪怕,撑也要撑下去。
狄娘娘见金小猫一径看着自家,眼神依恋无比,心头更是柔软,心道果然血脉相连,自家这个外孙儿生来就是叫人心疼的。可惜又中毒了,不知何时才能好起来……想着想着,话便脱口而出:“听那包拯说,小猫儿不是病了却是中毒?”
金小猫点头,心知自家瞒也瞒不了。
“小猫正是中了烟花笑。”
狄娘娘一怔,这烟花笑,却是久不见了。想当初自家王爷在宫内做皇子时,倒是见过,正是阴诡无比的毒药。自家王爷若不是多长了个心眼,没吃那下了药的茶水,现下,怕早就见了先帝那帮子兄弟了!
王爷纵是先头有虞五宝知会,心底也是一恸,这烟花笑的诡异,却是叫人慢慢耗尽气血,平时看起来也不过弱些,一般医馆都把不出的脉相,即便这人被毒耗死了,也不过落得个病亡而已,怨不得天地,只怨爷娘没给个好皮囊。
好的是,这毒等闲人却是摸不到的!
坏的是,这解药也是等闲人寻不到的。
虞五宝道只差了一味蜜雪蟾,王爷却知这药难寻得。据他所知,那襄王府里有的一个,也是先帝赐的,寻常只搁在襄王爷身边带着,随时解毒化药,都不离身。
这若是想要拿来做解药,以襄王爷那般锱铢必较的性子,怕是连看也不许看的。
王爷越想越灰心,把金小猫的手握得越紧些。
“好孩子,莫自苦。本王记得襄王弟手头有个蜜雪蟾,倒是该为此求一求他才会甘心!”
金小猫不意王爷竟然为自家去求旁人,心头更是重重一击,只觉得鼻酸眼涩,哽咽道:“王爷莫屈尊求旁人,小猫沾沾二老的福气便好了……”
狄娘娘眼看一老一小两个相对苦中作笑,自家眼眶也红透了。伸手捏了捏金小猫鼻尖,把话头岔开:“傻孩子,还叫王爷,那是你外公!”又指了指自己,“该叫我外婆呢!”
金小猫胸口一闷,脱口而出:“外公……外婆……”
王爷狄娘娘两个哎了一声应了。
三个人的心头皆是五味杂陈,只觉这世事变幻无端,分合有时,最念不过一个圆字。
“明日上朝,本王要与陛下说说此事,还我家小猫儿一个身份。”王爷曼声说道,“这多年来不见,乖乖也该与本王好生团圆团圆!”
“王爷说的是,妾也想跟小猫好好说说呢!”狄娘娘含泪点头,“娇娇若还在,娘儿三个才最快活!”
金小猫阖眼一叹,只觉自家有这两位疼爱,怕是世间最大的牵念了。
第三十八回:小年祭灶分利是
入了腊月,各家都在忙年。方方食亦比平日更热闹了些。因元日春假也有十几日,故有些惯爱方方食口味的熟客便来订些半成品。
金小猫养了这些日子,身子也略好些,倒是能坐起许多时间了。虞五宝怕他独个儿在房里寂寞,便寻了一个精于机巧的木匠铺子做了轮椅,每日把金小猫带出来晃晃。
金小猫深知虞五宝好意,每见了虞五宝反来宽慰他,只说自家现下也不错,到底可见好转,连口味也不刁钻了!
虞五宝最是难过,金小猫味觉渐失,自然不比他还能品尝这天下美馔佳肴,金小猫又是酷爱厨艺,每每创来新菜,自家却不识滋味,这何不是一种惩罚。
两个越见相惜,这烟花笑毒发,竟教两个越发要好起来。
这日小年白天,却是个极好天气,阳光柔暖,至夜,也不很冷,穿堂风都不觉冷冽。
方方食里亦是暖意和融。
堂内食客不过了了几个,却都是常客,各自要了酒菜吃食,或故友小聚高谈阔论,或一人独饮悠哉自在。
雁八愗刚把账本结过,按照惯例,自小年过后直至二十九,这些日子所赚银两单独列账,除却本金外便归了店内伙计均分,当做新年利是。
雁八愗最爱这些日子,是以这两天都是笑容满面,一张黑脸都泛着喜色。连这几日安北侯姜文忠仗着自家派头强占了天字三房地字一房二房三房都不计较了。以雁八愗个性,这等浪费,却是要说“侯爷自有住处,何必与行人争居?”的。
说起这安北侯姜文忠,却是该住在侯爵府的。只是这姜小侯爷被自家老娘念叨成亲念叨得七窍生烟,自家倒是觉得赚虞五宝
入军更有趣些,一看这条死鱼嘴毒心软地在方方食伺候病猫,不免也来凑凑趣,方方食不大,却也能多装下十几二十几人吧!
姜小侯算计得清楚,每日不刺虞五宝几句不舒坦,一来二去,两个不似个争强好胜的斗气冤家,倒像是一对儿笑口常开的腻友,只是都把计较搁在心里头,等着哪日捉出破绽好压一头。
更有甚者,姜小侯一把募兵司搬到方方食,虞五宝也把看诊之处也置于此。这两个暗斗,却是叫那些投军的得了便宜,吃罢喝罢,先在姜小侯那里挂个名儿,再在虞五宝那里查个体,十分便(bian)宜,更有,两个都是美人,春兰秋菊,各有风采,看着也赏心悦目,竟比募兵司本部招的军士还多些。若是再招女兵,只怕方方食门槛就踏平了!
这等事,莫说常人看了新鲜,连开封府里包大人对公孙先生啧啧称叹,直说这两棵柳树生得甚好。
待晚间打烊,按例金小猫该亲来祭灶,只因他不良于行,却是精简,叫麻厨子代替,熬了饴糖,净了灶台,上了馨香,祝祷灶王爷爷上天言喜,护佑来年。
祭祀过后,金小猫摧动轮椅,把雁八愗,小二子,六二,麻厨子,请来坐下,笑道:“各位辛苦!今日小年,便已入年!因今年事体繁杂,又有诸多麻烦,这利是么,七爷要提前发了。”
六二一听利是,两眼登时发亮,恨不得立刻趴到金小猫怀里蹭一蹭:“七爷最好……”
小二子把嘴一咧,露出一口小白牙:“是七爷真体贴!小二子正想着给红姐儿买个镯子呢!剩下的都与她买些年货!”
金小猫闻言打趣:“小二子这浑家还没入门,银子都叫人家管了呢!”
雁八愗也笑,手里把柜台里头的银角子银锭子都搅得哗啦啦直响:“可是!七爷这银子发得好!雁某就可去买那秋香坊的烈酒了!”
麻厨子嗤了一声,便揭老底:“怕不是为着酒,是为着那酒娘吧?啧啧,白肤碧眼,胡姬善媚啊!我说雁呐,可别美死了!”
金小猫含笑不语,自怀中掏出几个锦袋,都是鼓鼓囊囊的,分与诸人。
众人道了谢,又与金小猫道别,各自回家。
小二子守店,六二却是要把金小猫带回开合居的。金小猫执意回家,一是久不回家十分惦念,二,却是为着不日又要出门的自家大哥与刘长荆。
夜深人静,雁八愗叫六二前头赶车,自家吩咐小二子把店门反锁,这才跳上车。
金小猫仰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听得雁八愗上车,忽然开口问道:“这些日子静养,却只在王爷王妃来得那日见过大哥,雁大掌柜,你可知我家大哥做些甚事才不得闲看看兄弟?”
雁八愗心头一跳,心道果然大爷说得对,七爷还是问了。自家想了想,露出一副为难面孔:“七爷,不是雁某不说,实在是大爷吩咐,这事不大,不必日日知会。”
金小猫似未曾听到,声线清幽:“说来也有近一月未见到大哥了!那虞五宝倒是来得更多些……”
雁八愗把嘴张张,却又把话吃了回去。
金小猫哼了一声,又如自言自语,低声一叹道:“纵使官家以后发了御旨澄明身份,小猫仍是大哥的小猫,十八年来未变过,倒是我那大哥,计较太多……又有什么主仆之别,这多年来,小猫何曾把大哥当做别人……”
“只怕大哥想不开,死守着那些笨蛋规矩……雁大掌柜想必也是这般思量吧?……”
雁八愗听得满耳,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握拳抵在唇边清咳一声,偏过脸看看车窗外。
夜幕深沉,星子很多,闪烁一如珍珠。
雁八愗难得惆怅,忽然也是一声长叹:“都是生前债啊!”
虞五宝推开窗,一阵一阵冷风吹入,倒叫他精神更好了些。抬头望天,空中一些微云都没有,只东小楼檐角挂着一弯月,星子都在远处热热闹闹挤着。
这也是祭祀已罢,虞五宝抱着药箱上了阁楼。
窗外月色清明,房内虞五宝却在一五一十寻找那些草药。
金小猫渡血之术不成,只得了自家两位外祖的十指尖心头血用草药一道做药丸子的消息。虞五宝因此烦闷至极,不由得又想起姜文忠口中明晃晃金灿灿的解毒胜药蜜雪蟾来。
这蜜雪蟾眼下便有,不过在襄王府里,实在是,不好得到啊……
只是想起姜文忠眼斜斜鼻孔朝天的模样,虞五宝越发闷气:“别处也没有,难不成真要为着药听命那猴子么?”
虞五宝拿手把脸颊拍拍:“也罢!近来无事,真该抽个时间跑一跑了!!”
“倒是真想吃一回小猫做得饭哪!”
第三十九回:金宅借住小豆丁
虞五宝思量已定,也不顾夜深,也不知会家人,在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就往方方食赶。及到了方方食,见店面已然打烊,心道金小猫定是睡了,也不惊动守夜的小二子,纵身跳上天字一房。
这窗子大开,倒是便宜了虞五宝高来高往,却教虞五宝心头登时生出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不觉口中嘟囔:“好在是我来,若是旁人,也不顾好门户,害了你也不知道!”
虞五宝越想越不是滋味,掏出火折点亮烛火,把呼吸脚步都放得轻之又轻,径自往金小猫床边去。
朦胧之中,虞五宝只见金小猫床上被子团作一团,心底又是一阵好笑,只觉自家这医术了得,先头金小猫双腿僵直,现下竟然能弯曲了!
虞五宝得意洋洋往前一凑,真真唬了一跳!这床上哪里是金小猫,却是那个来了又走的靖哥儿!
虞五宝气呼呼把被子一掀,露出靖哥儿白生生的嫩腿嫩胳膊,用手捅了捅靖哥儿的肚皮,肚兜上的老虎头也跟着颤了颤。虞五宝怒道:“小坏蛋,你真是阴魂不散呐!”
靖哥儿睡得正香,此时被虞五宝一指捅醒,十分不快,闭着眼扁扁嘴就要哭。虞五宝一把捂住这小祖宗的嘴,恶狠狠道:“不许哭!”
靖哥儿听这声音甚是熟悉,就把眼睁开,见是虞五宝,把眼睛眨巴眨巴,水汽汪汪的。虞五宝看着就想起金小猫那日酒醉,也是这般无辜懵懂的样子,心头之气又少了两分。
虞五宝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床边,有气无力说话:“小坏蛋,你如何又来了?”
靖哥儿翻身起来,挨着虞五宝坐下,小脸儿一时冻得冰凉。
虞五宝心有不忍,拉过被子与他裹上。
靖哥儿小手一伸,抱住虞五宝胳膊不放,小声音委屈十足:“叔叔杖杖,叫我来找爹爹……”
虞五宝哪里听得懂稚言童语,只当靖哥儿又被他家那有事儿忙的叔叔丢了,心头好生不满。只觉与我们素昧平生,就这么放心把个包袱丢过来,真真是一星都不客气!
虞五宝不是金小猫,他那不快却是露在脸上的。玉容黑沉,丹唇紧抿,桃眼死死盯着靖哥儿,长眉更是一跳一跳的,像是旁人欠他一顿绝妙席面似的。
靖哥儿小儿最是敏感不过,见虞五宝浑身阴郁,自家也往后退退,窝成一团就躲在被里,连头也不敢露了。
虞五宝见此,顺手一掌拍到那团子上:“还不出来!”
靖哥儿闷在被中,怏怏不乐:“找爹爹……”
虞五宝立时想起金小猫来,心道自家不过出山采药,一日不见,晚上居然就不留一言走了!实在不把自家放在心头,一时又觉得心酸不已。一听靖哥儿把爹爹挂在嘴边要找,这酸意便自心口直上,说出一句叫他自家都觉得汗毛直竖的酸话来:“你家猫儿爹爹,这是不要咱们了!”
靖哥儿在被子里头拱拱,又把小手伸出来,摸到虞五宝的手,一径儿哽咽道:“找……找……”
虞五宝叹了一口气,把靖哥儿自被子里头挖出来,给他把衣服穿好,又从壁橱里头找出那件兔毛斗篷给他裹上,认命道:“好……去找你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