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叶愣住了,手里的花纸“搓”的一声滑落在地上。
“直接赎你,你肯不肯那是一回事,他是不愿你带着亏欠和感激,才接受他的感情。”他苦笑道,“所以我说,他这样费心,就是为了让你不觉得亏欠,客人送艺伎礼物那是寻常,所以他才一个劲的送你礼物。”
凋叶的眼中闪过狼狈,想起那天自己说他作践自己,蓝泓泉一阵青一阵白的表情。蓝泓泉差点儿他就冲口说出了这般送礼的目的,可他终究是忍住了。有些心意说出口就成了邀功,即使受了自己误会,他也不愿明说,那也罢了;迂回着只为了不要自己感到亏欠和感激,那更是凋叶从没遇过的事,别说那些声称爱慕他的追求者,哪个恩客不是卖自己一点好处或恩情,就想摆布自己?
想到自己赎身后的打算,复杂的心思在凋叶心中千回百转,蓝泓泉以为赎身后还有机会可以打动自己……可自己,可自己……
他低身捡起滑落的花纸,却怎么捡起突然落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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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泓泉其实并没有死心,可事情又陷入了和之前一样的情况。
他要如何示好、如何继续?如何让凋叶不觉得自己在作践他?
因为凋叶是艺伎,所以对自己的自尊是否受损太过敏感,蓝泓泉恨他如此,可又怜他如此。
事情倒是在当家的做主下有了改变。
这日,和蓝府交好的商家遣人送来了请帖,是敬灯节的晚宴,可不巧和五王府的日期重叠了。
“王府那儿,我跟轩琴一起去,俞家的赏灯宴,你带朱名去吧。”
“哥不带朱名去?”
蓝眠玉微微一笑,“五王府的宴会我不能不去,可是俞家兄弟也不能随便应付,俞大爷很喜欢朱名,所以你带朱名去,替我赔个不是。”
“大哥,你只是要朱名避着绿狐吧。”蓝泓泉笑道。
蓝眠玉对他的揶揄不作回应,又说:“也带凋叶去吧。别让俞家有话说。”
“五王爷也很喜欢凋叶,为什么你不带凋叶去?”他不情不愿的道。
“别像个孩子一样,”蓝眠玉笑着说,“你前不久才带凋叶去过王府,所以我想是不用再带他去了。”
“大哥——”
“泓泉,你要是当真喜欢凋叶,总要去解开这心结的。”
蓝泓泉眉心打了几个折,“可我……”
“好吧,哥不勉强你。”蓝眠玉叹口气,“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时机,事后会后悔莫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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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当日蓝泓泉还是带着朱名和凋叶一同赴宴。
由于对方不但是蓝家经商的合作对象,也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凋叶特别打扮了一番,当他走向大门,准备上马车的时候,蓝泓泉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凋叶被他看的一时间不自然起来,“怎么了?”
蓝泓泉仍然看着他,像是初次见面一样仔细的看着。最后终于吐出三个字:“你很美。”
这三个字的热度,连站在一旁的朱名主仆都替凋叶脸热。
“是吗。”他极不自然的回答。“您太久没带我出门,没见我打扮起来了吧。”
蓝泓泉微微一愣,凋叶已经牵着朱名上了马车。
宾客大约有三十几人,敬灯节的赏灯宴会,通常在用餐、欣赏过表演之后,便会招待客人前往赏灯。
主持宴会的是俞家宝光商行的大老板俞隼游,而二老板与夫人则在席间应酬着客人。
朱名在筵席中表演了两首短歌,而凋叶除了为朱名伴奏,也在宴会的最后演奏了一次——应该是因为他是席上最知名的艺伎吧?蓝泓泉猜想。他不像蓝轩琴那么了解风月伦理。
宴会后众人前往布置了花灯的前庭赏灯。
然而朱名是看不见的,他让宛荷去伺候凋叶,独自留在通往前庭的走廊边。
身后,传来脚步声。
“今天怎么没有跟蓝老板去王府?”
朱名认出了这低沉的声音和温缓的语调,转过头,“俞大爷,”他行礼,“少爷告诉我,您很喜欢我的歌声,因为他不便拒绝王爷的邀请,所以让我来给他致歉。”
“原来如此。”他点头。
朱名笑着往下说下去,“也谢过俞大爷之前的礼物。”
俞隼游微微一笑,“那没什么,倒是你家大少爷,很宽宏大量呢。”
“宽宏大量?”朱名仰头,困惑的重复。
“因为一般人不会送礼物给家伎。”
“啊,应该是这样没错。”朱名用惊醒般的语气回答。由于他初啼后一个月就卖身于蓝府,有时候对这方面的常识,的确少根筋呢。
俞隼游的低沉笑声传进了朱名耳中,“所以,今天他让蓝二少带你来,我有些惊讶哪。”
朱名沉默了。他觉得自己听出了俞大爷未说出口的话。
虽然并不是情侣,但是主人对家伎多少会有一点独占欲——这样才比较正常吧?即使是基于虚荣心的独占欲也好,如果连这个都没有,那么,蓝眠玉对朱名究竟怀有什么样的感情呢?
他果然对自己没多少珍惜。朱名心中想着,垂下了眼。
方才在席上,凋叶替朱名挡酒,因此喝的比平常多了点。他早就不是陪酒的小艺伎了,久未多喝,此时有点醉意。
蓝泓泉挽着他的手臂,缓慢的在俞府的前庭散步着。
今年俞府的花灯,清一色是用半透明的薄丝制成方形灯笼,再于其上黏贴剪纸,烛火透过华丽的剪纸,投影成各种图案,下方装饰着流苏串珠,风一吹就轻轻摆荡着。
凋叶眯着眼,仰头望着蓝泓泉的侧脸。
『他也明知道你会卖掉、当掉;他就是要你把那些拿去换钱,好早点赎身作个自由人。』
这话是采英说的,是真是假毕竟没个底,凋叶如此告诫自己。
可是……
“怎么了?”蓝泓泉低头看他。
“没什么。”凋叶别开脸。
由于再度同行并没有预料中的尴尬和冲突,这让蓝泓泉放心下来,此时看见凋叶带着三分醉意,眼波一荡,蓝泓泉只觉得心神迷眩。
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有人迎上来攀谈,蓝泓泉不得不应付对方,凋叶垂着眼,望着他的袖摆、他挽着自己的手,要自己冷静一点。
客人要帮自己赎身,又不是没有过,有什么好动摇的?重要的是,重要的是赎身之后……
可是自己又凭什么要对方对自己这么好呢?酒意里凋叶突然质问自己。
这种时候就觉得自己竟如此令人厌恶……凭什么要蓝泓泉、凭什么要蓝泓泉为自己……
他抬头望着蓝泓泉的侧脸。
这么俊俏的一个富家子弟为什么至今还没有论及婚嫁的对象啊?凋叶有些迷蒙的想。
自己一定喝醉了,尽想一堆毫无关联的事情。
究竟他送自己礼物的目的是不是采英说的那样,还是要找个机会问清楚才是……
赏灯宴到了尾声,客人一一散去,蓝泓泉也领着朱名和凋叶离开俞府。
宛荷扶着朱名,等着二少爷和凋叶先上车。
蓝泓泉却突然道:“阿诚,解下一匹马来。”
负责驾车的家仆愣了一愣,“二少爷,您这是……”
“我和凋叶有事情。”他说,凋叶一愣。
——今天,一定要和凋叶合好。
阿诚只好解下一匹马,交予蓝泓泉。“二少爷,可是马鞍……”
“不用。”他说,“你先送朱名回去,跟大哥说我晩些就回去了。”说罢,他拉住缰绳,灵活的爬上了马背,又对凋叶伸出手,“凋叶,跟我来。”
凋叶将手交给他,在他的帮助下有些笨拙的上了马背。蓝泓泉用一手拥紧他,轻踢马腹,马儿小跑步起来。
“少爷,您要去哪?”夜风中,凋叶仰头问。
“去个可以谈心的地方。”他说。
凋叶是第一次骑马,他有一点儿不安,因此一手抓着蓝泓泉拥着他的手臂。
蓝泓泉注意到他的紧张,放慢了速度。
夜色中,马儿沿着京城运河边的大路前进,最后来到城墙边的小树林,运河没入了城墙下,仍然发出汩汩流动的水声。
蓝泓泉先下马,然后伸手扶凋叶,凋叶刚回到地面脚步有些不稳,撞进他怀中。
“这里是哪?”
蓝泓泉一手将马系在树上,牵着他往河边走去。“这是我以前玩耍的地方……有一阵子没来了。”
河堤旁有石子阶梯,但是他没再下去,牵着凋叶在树林边坐下。
凋叶不知道他带自己来有何用意,因此不语。
蓝泓泉只是将他圈进怀中,望着天空,沉默着。
流水潺潺,夜色如墨。
从他身上慢慢传来温暖的体温,和成熟男性的体味,凋叶微微挣扎,蓝泓泉任他拉开了些距离。
先开口的是凋叶,“采英说,您送我那些东西,为的是要让我早些赎身?”
蓝泓泉眼中闪过轻微的诧异,“我没跟采英说过……”
“是真的吗?”他目光灼灼的望着蓝泓泉的眼底。
蓝泓泉露出苦笑,望着他微醺而粉红的脸,“我要你赎身,也不是安什么好心眼。”他靠近凋叶的脸,“我是要你再也没有用艺伎的身分面对我的理由。”
凋叶躲开了他的亲近。
“凋叶,”他低声说,“和我合好。我已经快受不了了,你要和我冷战到什么时候?”
冷战?他什么时候和他冷战了?他只是要他死心。如果他可以不要再那样一厢情愿,如果他可以和自己就维持着艺伎和客人的关系,那么他们一定会相处融洽。
凋叶抿直了嘴唇。
“我爱你,凋叶,”
凋叶的表情变的更僵硬。
“让我对你好。”
凋叶几乎想起身推开他。
“凋叶!”蓝泓泉按住挣扎的他。“你就是这样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爱慕你的人吧?为什么?难道你想要孤独一生?难道你想要当一辈子艺伎?”
凋叶僵住了。
他靠近他的耳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是我好痛苦,对你的爱意无处宣泄,我好痛苦,难道你不想,就一次,试着接纳他人对你的真情?”
蓝泓泉的热息使凋叶有些迷眩,凋叶猜想多少是因为酒意。“二少爷,爱着我不会有结果的,我……”
吻轻轻的印在他的耳边,“我想要结果,但不会才刚付出就想着结果……”他将他拥的更紧,手掌抚触着他的长发、肩膀和背脊,“给我一点机会吧,拜托你……你不知道我忍耐的多苦。”
『他是不愿你带着亏欠和感激,才接受他的感情。』采英的话又如此在凋叶心中响起。
他身上的体味袭来。
凋叶已经分不清楚让自己动摇的到底是蓝泓泉的话语、采英的猜测、酒意,还是情欲了。
他挣扎起来。
但他的挣扎软弱而毫无用处,蓝泓泉攫住他的小嘴,狂热又饥渴的狂吻,舌尖侵略的舔舐着他的舌,吸吮着他的唇。
吻中传来浓烈的酒气。
酒意,情欲,或是那些微的动心,到底哪一个是理由呢?凋叶回应了他的吻。
这使蓝泓泉感到狂喜,他拥紧他,将吻移动到他的脸颊、眼角。
他们亲吻着彼此,身躯彼此厮磨着。
“凋叶……”他喘息着。
凋叶听到呼唤,暂时停下了动作,用手捧着他的脸,深深的凝视着那张脸。
然后,俯身吻住他。
不管是什么理由,凋叶的抗拒瓦解了。
意识到这一点,蓝泓泉将他拥的更紧,灼热的手伸入他的衣内抚摸他的身体,精神奕奕的男身甚至抵贴着凋叶的腹部,凋叶亦以相同的热烈抚爱回应着他;亲吻着他。衣物的阻碍使蓝泓泉不耐,终于动手开始剥下他的外衣。
肌肤接触到冷空气时,凋叶几乎是惊醒。他用力的推开了蓝泓泉。
“凋叶……?”蓝泓泉失望又不解的望着他。
“少爷,”他揪紧自己的衣服,低着头,“爱慕我的人,我一一拒绝了,您又凭什么得到特权?”
他的态度变化之快,蓝泓泉连收拾自己情欲的时间都没有,他狼狈不堪,有些恼怒的问:“刚刚是你默许我,为什么又来问我这些?”
凋叶紧闭着嘴唇,绷着脸没有回答。
“凋叶!你动心了吧?你对我并非完全没有感情,所以你刚刚默许我的求欢,表示你愿意给我机会,可是、可是现在又为什么——”他激动的抓住他的肩膀。
“少爷,”他轻声打断,松开揪紧衣襟的手,“我知道了,现在我是家伎,如果您执意要在这里、现在,作这种事情的话,”他伸出手,开始解开蓝泓泉的上衣。
蓝泓泉的脸变的铁青。他阻住凋叶的双手,“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作也可以,我要的是你给我一点追求你的机会!”
“所以,您凭什么要我给您机会?”
究竟是狂怒还是痛苦使他露出这种眼神,亦或者两者都是?蓝泓泉睁大眼睛看着他,“如果你不打算给我机会,刚才又为什么要顺势而为?你在玩弄我吗?”
凋叶被他问的一瞬之间有些无话可回,刚刚忘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善于狡辩,于是嫣然一笑,“我是艺伎,要任客人摆布,不是吗?如果不想摆布我,又何必强求我给你机会?这不是很矛盾吗?”
蓝泓泉怔住了。
没错,是很矛盾。可是,可是……
凋叶挣脱他的手,起身走向河边,“宣称爱我的人,都是一个样,嘴巴说爱我,心中却仍想要摆布我。”他回头看蓝泓泉,蓝泓泉哑口无言的表情对上他无奈又苦闷的双眼,“恐怕您也是差不多的,我真正想要的终究无法从你们身上得到。”
“你要什么?”他从地上起身,“凋叶,你要什么?”
凋叶微微一笑,笑的苦闷,却并没有回答。
他不想从蓝泓泉口中听见令他失望的答案。
第8章
敬灯节是十月十三号或十四号,前后共十多天,家家户户都会挂出美丽的灯笼,在窗户、门板上贴上剪花。像蓝府这样营商的家族,多半会举行赏灯宴会,宴请经常合作的商家、互有往来的官员贵族,当然也会请来不少艺伎作陪、表演,好娱乐宾客。
蓝府今年的灯笼是由蓝四少亲手丹青,一改往常的华丽繁复,蓝眠玉命人将之挂在花园中的曲廊、凉亭中,每当傍晚,蓝府花园就被点缀的风雅清幽。
蓝眠玉将赏灯宴会订于月中晚间。
宴会的前一晩,凋叶来到蓝眠玉的书房。
“请坐,真难得,”蓝眠玉放下毛笔,“有事?”
凋叶目光灼灼,“大少爷,小人有一个请求。”
蓝眠玉眼神微动。他知道蓝泓泉和凋叶并没有合好,这几天以来,蓝泓泉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也没有再唤凋叶去他的寝室。
“说吧。”
“赏灯会,请让小人不用出席表演。”
蓝眠玉凝望着他,“说说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