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叶微微一笑,“小人主要的工作并不是表演吧。”
蓝眠玉垂下眼,拿起毛笔继续书写,一面回答:“凋叶,泓泉对你一片赤诚,你可以不接受,却用不着刺激他、伤害他,”
凋叶收起笑。“我无意刺伤他。”他冷冷的说。
“赏灯会,你不想出席也好。”他说。“省的我安排座次有诸多麻烦。”
“那就多谢少爷了。”他说,起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凋叶。”他突然喊住他。
凋叶停下脚步,回过头,“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不要跟雪星走太近。”他冷淡的说。
凋叶微微一笑,“这话,应该由您劝告四少爷才是。”
“出去吧。”他用相同的语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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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灯会当天,身为二老板蓝泓泉必须出席应酬,彩绘灯笼的蓝雪星当然也跟着出席,而采英则伴在蓝轩琴身边,参与宴会。
当天傍晚凋叶特别帮朱名好好打扮一番,和宛荷一同牵着他到了宴听门口。
“先生,你不进去吗?”察觉到他放开自己,身上的香气却不是往屋内,而是往走廊,他回头问道。
凋叶的笑声传来,“唉呀,二少在里面呢。”
朱名歪着头。他已经耳闻了蓝泓泉和凋叶的嫌隙。“二少爷不会在这种场合对先生发脾气的。”
“我可不是顾虑他发脾气,”凋叶轻笑道,“你快进去吧,朱名,记得好好的表演,知道吗?”说罢,香气慢慢的远离了。
宛荷牵着朱名走入宴厅,一如往常让他在大少爷身边就座。
蓝眠玉没有任何异状的拥着他,得意的向客人介绍他的可爱宠儿,并让他在宴会中表演。
已经习惯表演的朱名,即使连续唱了三首长歌,也不感觉疲惫,事实上,还感到有些骄傲。
虽然还很年轻,但是,眼盲与长期的练习让朱名对声音和音乐都十分敏锐。他已经慢慢的了解什么样的歌声可以使人沉醉,因此他也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让蓝眠玉丢脸。
经过表演以及用餐等招待之后,主人蓝眠玉便请客人前往花园赏灯。
或许习于以往的华美,此次风雅的灯笼使客人十分意外。
即使是倨傲的蓝雪星,听见三三两两在花园中漫步的宾客所说的赞美,也不禁感到得意。
蓝轩琴牵着采英,也在宾客之中。代表哥哥应酬朝中官员之后,他也放松下来,和采英有一句没一句的随意闲聊着,走到了凉亭附近。
“蓝尚书。”随着叫唤,还有迈开大步的脚步声向蓝轩琴走来。
蓝轩琴回头,然后低头行礼,“原来是五殿下,下官方才离的远,没能请安,还望见谅。”
五王爷背着手笑道,“省了吧,万一席上各人都给我来这么一个请安,可真累死我也。”
“见过五王爷。”采英也优雅的行礼。
“啊,采英,好久没看到你了,何时再来王府陪我下棋呀。”他笑着说。
采英知道五王爷生性平易近人,好开玩笑,也并非真的要自己过去,因此笑而不答。
然后五王爷转头看灯笼,“几天前你家兄弟俩,来王府赏灯,对王府灯笼的精致大肆赞美,可是今日一看,还是你弟弟画的灯笼高尚风雅的多了,蓝尚书,你弟弟这么会画画,怎么从来也没个名声?笔法工写兼杂,书法行云流水,恐怕父王的画师,也只有一二可及。”
“王爷赏识。舍弟平常不太出门,就只爱画画,因此外人不知。”他客气的回答,但他深知五王爷生在王家,对各种艺品,都是司空见惯,连他都如此评价,可见蓝雪星造诣非凡。
“只要让他作品予我一二,呈予父王,父王一定会倾心延揽,你说如何?”
“这是舍弟的荣幸,但只怕雪星个性古怪,冒犯了陛下。”蓝轩琴苦笑道。
“哈哈哈哈……你这不是多虑了吗?瞧瞧监国,总归父王就是让他保留着脑袋啊。”五王爷豪气的大笑,引来不少目光,“就这样吧,蓝四少这样太可惜了,进入宫廷和画师们切磋讨论,对他也不坏。”
“是,”蓝轩琴低头,“过两日下官遣人送去王爷府吧。”
“上个月你二哥带凋叶去我王府,怎么今天没有瞧见凋叶出来表演?”
采英一笑,“王爷,您喜欢朱名的歌声吗。”
“喜欢啊,”他笑道,“这跟凋叶又有什么关系。”
“朱名是凋叶的弟子,他恐怕是为了朱名,不愿抢了他的风采,才没有参加的。”采英笑道。
“好贴心的师父,你们四兄弟,哪来的福气,身边尽是这样玲珑细致的人?”五王爷笑道,指指画有人像的灯笼:“好个三美人,可是有四君子,恐怕要争风吃醋,再找一个来吧。”
“让王爷取笑了。”采英用袖子掩住嘴唇,笑眯了眼。
蓝泓泉与大哥坐在另一座较大的凉亭,和往来的商家主人聊着天,同时吩咐下人呈上美酒,好驱去秋夜的微寒,当然,蓝眠玉不忘命人帮朱名准备了热茶。
和几位客人讨论了秋日各种生意、和市场风声之后,话题随意起来。
“唉呀,我记得那位有名的乐伎凋叶现在也在蓝府吧,怎么今天没有出来,给我们演奏几首。”一名客人笑道。
蓝泓泉稳住了脸色,蓝眠玉则一笑,“凋叶我是请他来指导朱名的,所以他平时要不要表演,我倒是没有特别要求。”
“呵呵呵呵,”一位客人突然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蓝老板真爱说笑,,凋叶在蓝府就只是唱歌弹琴,没有……嘿嘿,我可不信。”
蓝泓泉听出他的意思,想起大哥果然跟凋叶有过情事,突然再度介意起来。
朱名有些不自在,但他识相的沉默,心中暗想二少爷此时脸色一定隐约发青,才明白凋叶真正顾虑,——因为客人中有许多是他的恩客,有些人下流起来可没个分寸,他要是出席,蓝泓泉一定更忍耐不了吧?但是实际上,朱名的猜测并不正确。
“欸,我信,蓝大少从不打诳语,”另外一个人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又哈哈大笑:“但是我要笑你了,蓝老板,这样人物在你府中,”他的手在空中比画着,“您还不趁此享受一番。”
“郭老哥说的不错,”第三个客人也笑道,“凋叶确实弹琴厉害,但您喜好此道的话,该去尝尝他真正的厉害之处。”
另一个客人接着说道:“就是说嘛,在下寻花问柳这么多年,凋叶这等风流姿色,十多年来就这么一个,您这么浪费?还是您毕竟比较喜欢小朱名?”说罢用手指指蓝泓泉,大笑道:“那二老板试试好了,尝过那种销魂以后你就会知道,在下也是不打诳语的。”
“哈哈哈哈,不只冯爷,我也可以做个保证。”
蓝泓泉霍然起身,“哥,我不太舒服,想休息了。”
众人似乎一愕。
蓝眠玉飞快的瞪他一眼,笑道:“你又受寒了是不?进去吧。”
蓝泓泉转身离开,蓝眠玉则随便拿理由搪塞客人。
咏梅居的二楼传出流水般的琴音。
前庭花园因赏灯会而稍有喧哗,但此处只有凋叶的演奏。
蓝泓泉悄悄推门而入,明亮的黄色烛火中,望着他投入的侧影。时如狂潮,又若荡水,他的琴音宛如他的人一般,令蓝泓泉迷恋神眩。
曲调渐歇,直至无声。
“请坐吧,二少爷。”他轻轻说道。
蓝泓泉走上琴塌,在他的身边坐下。“为什么不出席?”他望着凋叶放在琴弦上的手,“我以为,你这么重视身为艺伎的名声,应该不会放弃这样的场合。”
凋叶垂下眼,浅浅一笑,低声道:“因为我跟自己打了个赌。”
蓝泓泉不解的靠近他,“赌?”
凋叶没有回答,自顾自的弹奏起来,“少爷想要听曲吗?”
蓝泓泉望着他的脸,然后欺身过去,从背后拥住了凋叶,将脸颊靠在他随意束起的长发上,眼神流露出痛苦。
一直以来不管应酬客人遇见多厌恶的事情,他都为了家中事业忍耐或以智慧化解,但是,今天可以扯谎离席,真的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凋叶的过去,可是当事实迎面而来,他却那么难忍难堪。
那些人随意谈论和凋叶过夜的感想,显的自己特别愚蠢。
他在自己怀中的喘息呻吟,那些男人都看过吗?让自己欲罢不能的哀求呜咽,他们也都听过吗?
一想到这些,就令他难忍。
“赏灯宴还没有结束,您中途离席,不要紧吗?”他持续弹奏着,问道。
“客人谈起了你……”
“喔?”他的语调不高也不低。
“他们谈论和你过夜的经验,”蓝泓泉痛苦的道,“凋叶,凋叶,你不出席,是不是为了让我难堪?如果你在场,一定没人会说出这种话的。”
凋叶停下了演奏。
“我嫉妒的快发疯了!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曾经和你有过关系!”他低吼。
凋叶垂下眼,“而您也恨我,是吗?”
蓝泓泉扳过他的肩膀,迫使凋叶看着他,“我爱慕你、迷恋你,是因为你的美丽与才华,是因为你对我的缱绻情意,可是你对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吧!因为我们是你的恩客!”他的手越收越紧,凋叶皱起眉头,却不知究竟是因为痛或其他情绪。
“艺伎与恩客的关系本来就是如此缱绻暧昧,是您没有认清我的身分。”他说,“我取悦客人,换取金钱和礼物,因为我必须为自己的下半辈子打算,”凋叶别开脸,但是语调平淡,“您凭什么恨我?没有人会为我们烧尽自己一般的付出,最终,我可以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我愿意为你烧尽一切般的付出!”他痛苦的说,将他拥尽怀中,“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就此属于我吗?”
“少爷,”他仍然维持着平淡的语调,“宣称要为我这样付出的男人,并不是少数。可是他们一个一个都没能到最后。”
蓝泓泉发出近乎嚎叫的声音,“凋叶!”
凋叶抬起头,“当然,诚如您所想的,我一开始就并不相信有人可以做到,所以,我也并没有受伤和失望。”
蓝泓泉望着他面具般的美丽笑颜,“那么你为什么不曾想过要相信?或许付出一次真心,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那种付出,症结或许并非是因为他们做不到,而是因为你不相信,所以才没有人可以维持啊!”
“如果真的想为我付出,那又何必理会我是否相信?”凋叶冷淡的回答,“需要我相信,才可以实践的承诺,对我来讲,没有信任的价值。我连装做相信都懒。因为我卖的可不是谎言啊。”
他露出苦笑,“凋叶,做生意也是需要本钱的,不是吗?”
凋叶露出灿烂的笑容,“但是甜言蜜语并不需要本钱啊,少爷。”
“我不是在对你甜言蜜语!”蓝泓泉的脸变的铁青,“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甜言蜜语对你没有用处!!不要侮辱我!!”
“是吗?”凋叶笑的更深,“那您就证明给我看吧,我不会残忍的叫您真的自焚,但您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追求什么?不论如何我都会不顾一切的为你完成,”他抓着他的两肩,“告诉我,现在的你到底想要什么?”
“真是瞻前不顾后的承诺,”他讥讽,“万一我跟您说我想当皇帝,您也为我做到吗?万一我说我要摘星摘月呢?”
蓝泓泉脸色微微阴沉,“我相信你不会开这种玩笑。”
“当然,”他笑着回答,“我所想要的,比这个简单的多了,二少爷,我想赎身,您可以帮我赎身吧。”
蓝泓泉一愣,这个条件简单到他几乎笑出来,“我当然可以!”他拥住他,“我的老天,就只是这样,就只是这样,”他激动的说,“就只是赎身。我给你那些不就是要你赎身?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凋叶笑了,笑他的单纯。光是要赎身,有多少人捧着钱等着为他赎身?——等着为他赎身,然后摆布他。
“帮我赎身,然后放我走。”
拥着他的两只手臂僵住了。
“让我离开这里,自由的去任何地方,”凋叶在他怀中抬起头,“如果您做得到的话,那您的确是唯一声称爱我,且并非空口说白话的男人。”
“那么,”他压抑着某种情绪,故做平静的问,“你偶尔会回来吗?回来我的身边。只要偶尔,也许一年里的一两天?”
凋叶笑了,“您不是说,要为我烧尽自己般的付出吗?怎么会回过头来跟我谈条件呢?”
蓝泓泉沉默了,他像是在压抑、在忍耐一般的深呼吸着,不可置信的看着怀中的人,然后放开了手臂。“你太残忍了,”他乾哑的嘶吼,“你太残忍了!!你太残忍了,凋叶!!你太残忍了!!”他尖锐的大吼,“你要我让你离开,你要我让你从我身边消失!!!!谁会答应这种条件!!有谁可以答应这种条件!!”他退后了两步。
“真遗憾,”凋叶平静的说,“我以为,或许你可以做得到。”
“没有人做得到!!”他大吼。
“对,”他转过头,望着他的九弦琴,轻轻的说,“没有人做得到。”
他将他的话重复一次的时候,蓝泓泉一怔,他突然明白凋叶其实是失望的。
他并非毫发无伤。
可是这太荒谬了。
没有人可以宽容到这个地步。
“你还不如叫我自焚。”他痛苦的说。
“我不需要男人为我自焚。”他平静的说。“也不需要交换条件的承诺。”
“凋叶!”他伸出手抱住他,“我爱你,我真的爱着你,我做不到正是因为我爱着你啊!!一个爱着你的人不可能答应这种事的。”
“说的也是,看起来,不爱我的人才做得到吧。”他发出轻笑。“我想,您还是继续当我的恩客吧。”
蓝泓泉没有回答,他只是拥着他的肩膀。
凋叶默默的任他拥抱,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请您死心吧,感情之事,原就无法勉强,赎身离开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望,并非为了伤害您才说这些的。”
蓝泓泉沉默着,依言松开了手,然后起身缓缓的走向门口。
凋叶目送着他到了门口,蓝泓泉回过头,痛苦的问:“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凋叶垂下眼,“您若至今仍然不懂,问了又有何用?”
蓝泓泉听了,脸色更加痛苦。他转身离开,关上了门。
一面将琴收入琴盒,他叹了口气,望着九弦琴发怔。
其实他也早就知道没有人可以做到。
虽然是第一次要求爱慕者“帮我赎身,并让我离开”,但是,过往的爱慕者中,也绝对没有人能如此大方,他们全都希望为赎身以后,自己能与他们一生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