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问君吧,”蓝眠玉用指尖敲敲桌子。
沐君将手中的玉笛放在嘴唇上。
他起了一个低音。
朱名点点头。
笛声又轻柔,又悠扬的环绕住了整个大厅,朱名轻启双唇。
“雕玉红栏诞真龙,琉璃瓦顶绽华光。尽日金衣银珠靴,春柳新绿秋枫黄。
眼鼻俊朗身姿长,智明慧真知来往。红颜倾倒少年慕,宝玉金锁却无双。
云霞簇殿登明堂,朝务朝政慕沉思。日替佳丽为宗代,教子偶叹何乐知。
余为功名上殿来,帝君钦点一十九。夜中揭榜宴众客,华灯醇酒红颜色。
圣恩加宠连三度,至此事君又十年。鹿角白纱灯如豆,忽觉龙颜寂寞多。
何愁盘中无葱耦,却欲树上黄枯果。问君可知臣心慌,子夜辗转折月光。
一卷黄帛朝廷动,红柱重楼皆飞凤。或曰瑶池断茎荷,或曰玉树空巢窠。
蜡泪捻尽龙烛灯,扪心三问君父臣。日日殿前白石阶,年年辣阳暗生黄。
臣辞恩宠君不怒,采玉不过是琢石。恍然一场雨洗云,枉读经卷竟不知。
红窗烛光到天明,无患独坐空愁思。尘世俗扰当仍在,伴君只到天尽时。”
这是一首长歌,因此只会唱一次,歌声过后,笛声也跟着渐缓。
大厅中沉寂了一会。
“你的歌声,”蓝眠玉轻声的说,“越来越好听了。”
“嗯,果然名不虚传呢,”沐君放下玉笛,也笑着说。“回头我倒要笑笑绿狐了。”
朱名僵了一下,“沐君先生,千万不可以!”
“唉呀,你紧张什么,”沐君掩嘴而笑,“我知道了,你怕绿狐嫉妒你!”
朱名不断摇头,“朱名实在担待不起,沐君先生,请不要开玩笑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改天我们也请绿狐来蓝府走一趟,琴瑟和鸣,龙争虎斗。”蓝眠玉说着,伸出手,“宛荷,扶朱名过来我这里。”
宛荷于是牵起朱名的手,引导他走到蓝眠玉的身边。
蓝眠玉拥着他坐下,“你怕什么?我也听过绿狐的歌声,”他的手指轻轻按着他的嘴唇,“嗯,只要挨过变声这段时间,京城第一歌伎的名号,他非得拱手让给你不可。”
他没有回答,但表情有些不安。
朱名初啼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卖身于蓝府,说到底,他会晋升所谓的“名伎”之流,也不过因为蓝府当家的为他花了大把的银票,直到前些日子他初次在那场近百人的大筵席上表演,才算是踏实的做了件“名伎”的事。
绿狐是京城第一的歌伎,长相也俊美无双,但是,个性却是出了名的恶劣。迟迟没有人将他买下,他倒也不太在意,一直住在青楼。朱名虽然已经是蓝府家伎,不需担心青楼艺伎之间的恩怨,却也知道惹上这样的人,绝对没有好事,不禁心想沐君究竟是开他玩笑还是有意讥讽。况且,就如凋叶所暗示,谁说他就会一生都是蓝府的家伎呢?是非少惹总归不会错的。
陪着蓝眠玉接待客人一会,又表演了三四首诗歌之后,蓝眠玉让管家送走了客人,遣退了宛荷和竹亭,将朱名留在聆雨楼。
四周沉寂许多,这让朱名感到有点不安。
他听见轻轻的碰撞声,知道是蓝眠玉将茶杯放在红桧木桌上的声音。
想着今天早上,凋叶告诉他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
『要撒娇而不抱怨,』他说,『他是个高傲且刚硬的男人,要应付他这样就够了。』
朱名轻轻的伸出手,碰到了蓝眠玉的衣服。手指触碰之处有绣边,应该是他的衣领。
“少爷……”
“嗯?”他低沉的应了一声。
他十分小心的将脸颊靠在他的胸口上,“您还在生气?”
蓝眠玉笑了,“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过忙了几天,你就以为我在生气?”他的手臂拥着朱名娇小的肩膀,“刚刚那些,也是生意上有来往的客人,秋季会有很多买卖要谈,所以我也忙呀。”
朱名安静的听着他胸口起伏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还有他啜饮茶水的声音,才开口缓缓道:“每天对着空气唱歌,真的好寂寞……特别是秋天的时候。”
拥着他的手臂轻轻的动了一下,然后,头上传来蓝眠玉温柔的声音:“这几天确实冷落你了。”他的轻轻的抚着朱名的背,然后,发出轻笑,“宛荷跟我告状,说凋叶讥讽你,将你惹哭了。”
朱名一怔,不知应该如何答覆应对。
蓝眠玉的声音又轻又温柔,“朱名不想当我可爱的小鸟儿吗?”
这句话落入朱名的耳中,如同刀剑刺入胸口般,令他痛苦。
但是他并没有沉默以对,“如果现在朱名只能是您的宠物,那朱名会称职的取悦您。”
“喔,那么将来,你想要当我的什么呢?”他的声音充满了兴致。
——『他对你有欲望。』
朱名深呼吸后,伸出手抚触着他的颈部,顺着手的动作找到了他的耳边,轻轻的说:“朱名的嘴巴,可以为您发出歌声之外的其他声音。”
蓝眠玉听了,愉快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拥紧朱名,“很好,非常有趣,”他高兴的握着他小小的下颚,将朱名的脸面向自己,“为我发出其他声音是吗?我很期待。”然后他也靠近朱名的耳边,“不过也许,今天可以先让你可爱的小嘴,为我做唱歌之外的其他事情。”如此说着,他用拇指轻轻的揉着朱名的嘴唇。
朱名一怔。
他的表情像是被吓坏了似的苍白又慌张。
“开玩笑的。”蓝眠玉松开他的身体,他的声音充满逗弄宠物后的愉快与成就感。“下去休息吧。”
说完,蓝眠玉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听见他关上了门,朱名觉得全身像是骨头被抽掉似的发软,热的像是生病一样,要是他看的见自己的脸,一定会将自己的脸埋在袖子里好隐藏住这种浓艳的红色吧。
好丢脸!
自己哪来的勇气对少爷说这种话?
真是丢死人了。
第6章
午间。
四少爷的画房里,满是墨汁的香味,那是介于木头和泥土之间的芬芳气息。
朱名安静的坐在四少爷的书房窗边。
凋叶也坐在他身边,悠哉的扇着折扇,陪着朱名。
雪星少爷在帮朱名画像,晾在另一张大桌子上的,是染上彩墨,刚完成的凋叶的画像。
四少爷长的瘦,完全是文人模样,皮肤也较他哥哥们白,大概是不常出门的关系。
“你可以稍微动一动了,”停了笔,蓝雪星说道。
他的声音温厚深沉,和大少爷十分相似。或许是因为,蓝雪星的母亲和蓝眠玉的母亲是姊妹。
朱名依言放松了肩膀,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我先勾边,明天再上色吧。”
“那小的明天,再带朱名过来。”凋叶说。
“嗯,”他点点头将小楷毛笔放在装有墨汁的陶瓷小碟上,然后笑道:“小名皮肤白,大概不用上什么色。”
朱名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这时门边传来敲门声,蓝雪星示意下人开门,是蓝泓泉。
“二哥。”
蓝泓泉看着弟弟,脸上堆着笑,“唉,原来美人全往你这挤了,嗯?”然后转头:“凋叶,我要出门,跟我一起去吧?”
凋叶微笑着,没有异议的站起来,“朱名,我先跟二少爷出门了。”
“嗯,先生慢走。”
凋叶与蓝泓泉离开后,室内只剩下朱名和蓝雪星,以及两名侍童。
朱名听见走动的声音,接着,感觉到蓝雪星在自己的右边坐下,轻轻的水声显示他倒了两杯茶。
“小名,喝茶吧。”他说,拉起朱名的手,将茶杯送到他手中。
朱名有些害羞。
和蓝眠玉在一起时,蓝眠玉会亲手喂他喝茶,他是当家的,也是买下朱名的人,朱名自然觉得没有什么,但平时,宛荷只会拿着茶杯,捧在自己举起手就可以碰到的地方,不会拉着他的手去拿茶杯的。
他捧着茶杯,啜饮着茶水。
“这是加入了蜂蜜的茶,你来之前,凋叶特别交代我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碰的,”蓝雪星将茶杯放在桌上,笑道,“唉,也难怪,你的喉咙可是宝贝呀。”
突然,两只冰凉的手指碰到了朱名刚开始发育的喉结,朱名被吓的猛然站了起来,撞到了桌子,“喀!”的一声。
“少……少爷……”他摸着自己的脖子。
蓝雪星声调微微提高,像是讶异,“吓到你了?对不起,你看不见,我这样一定吓到你了。”
朱名忍住惊喘,“没……没有关系,朱名太胆小了。”然后他扶着椅臂,慢慢的坐下。
“我很喜欢你的歌声,你现在可以为我唱一首歌吗?”
“少爷想听什么?”
“就上次你在宴会上唱的那首吧,嗯,叫做什么呢?”
朱名想了一想,上次在篮雪星面前唱歌,应该是……“您说的是《折黄花》吧,”
“好像是的,唱给我听吧。”
朱名于是清清喉咙,像当日一样,清唱起来。
他的声音是适合清唱的,反而不适合有太多伴奏。
按照着歌词唱了一次,正要返音唱第二次之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握住了朱名放在桌上的手,朱名一怔,起头的音发的岔了,他看不见,不知道蓝雪星是否发觉,虽然不安,却还是规规矩矩的把歌唱完了。
就听见蓝雪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没有放开他的意思。朱名知道大少爷本来就很宠爱三个弟弟,又对这个四弟尤其溺爱,顿时不知道该不该挣脱,要是让蓝眠玉知道了,他是会因为宠着弟弟,由着他去;还是因为他对自己动手动脚、自己没有抗拒而不悦?虽然他是家伎,可蓝眠玉总归是当家的。
幸而,不久之后,蓝雪星放开了他。
朱名松懈下来,想要说些什么驱散莫名凝滞的气氛,却听见蓝雪星打开门,冷冰冰的说:“宛荷,送你家主子回去吧。”
朱名愣了一下,只觉得这四少爷反覆无常,难以揣测。就这么在宛荷的扶持之下,离开了四少爷的白水居。
******
明月当空。
凋叶坐在马车里。
马车刚离开五王爷府,正驶回蓝府。
他的一手抱着琵琶,侧头看着蓝泓泉,脸上是他面具般的微笑。
“太美了,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动人的琵琶,以前总以为诗人写的是骗人的,”蓝泓泉叹息道,“原来真的有这么美妙的琵琶乐。”
“小的是第一次在少爷面前奏琵琶吧。”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嗯,不过我还是喜欢琴,”他说,“琴听起来总是比较缠绵,琵琶令我感觉比较似乎激情。”
凋叶微微垂下眼,“嗯,我也这么认为。”
蓝泓泉转头看他,有点讶异他附和自己。
他们并肩坐在马车中,凋叶空下的一只手就在自己的手旁边,蓝泓泉很想握住他的手,但是,他只是看着他的手。
开始同床过夜之后,只有偶尔揽着他的肩膀,甚至没有吻过他的唇了,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将他看作家伎了吗?不,应该说虽然知道他是家伎,但是他打心底觉得那只是他的职业,就跟自己的职业是商人一样。
凋叶似乎注意到他的想法。
自从那日以来,蓝泓泉确实表现出爱慕他的态度,除了三天两头嘘寒问暖送礼出游,还事事都小心起来,不论是想要亲吻,或是想要拥抱,一律以眼神先作询问,若自己装蒜,他便会开口。
“凋叶,”如凋叶所料他开了口,“我想牵你的手,好吗?”
“不。”他缓慢的回头,“不好。”
想不到蓝泓泉听见他拒绝,竟然笑了。“呵……”
“您笑什么?”凋叶不解的问。
“你总算拒绝我了。”
凋叶一愣。
“拒绝我,就是说你在我面前也可以不是家伎,而是你自己,所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
凋叶听了他的话,更加愕愣。
“凋叶,原来你这样的聪明人儿也会中计,”蓝泓泉笑着低头在他脸上偷了口香,又在他耳边低语:“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永远都以艺伎的身分面对我。”
凋叶瞪着他,“我只是……只是怕对您的请求照单全收,您会误以为我默许了您。拒绝又如何?被我拒绝过的人可多着。”
蓝泓泉仍然笑的灿烂,“我知道你不服,好吧,再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他伸出手轻轻的碰他的头发,低声问:“我搂着你睡,忍了好
久,今晚说不定会变成野兽,你选吧,回去你房间睡还是按照往例跟我睡呢?”
凋叶听出了话里头矛盾,眯了一眯眼,“全凭少爷的意思。”
“哟,不中计?”他笑的更开心。
“我是家伎,别说野兽,就是魔神我也听您的话伺候您。”他冷冷的说。
蓝泓泉听了,收起笑,“凋叶,”他低头认真的望着他的脸,“你知道我的真心,所以不愿像别的客人一样摆布你,你这是何苦?”
凋叶唇角露出嘲讽的笑,“您不当『别的客人』?”他强调那四个字,“可惜凋叶眼里,客人都是一个样。”
蓝泓泉望进他黝黑的眼睛里,“好吧,既然你偶尔可以如我所愿,不以艺伎的身分对待我,那我偶尔如你所愿就当个普通的恩客也无所谓。”他执起凋叶的手,低头一吻,“今天晚上,到我房间来。”
凋叶神情自若,“我知道了,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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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虽然蓝泓泉如愿的与他缠绵,心头却一直并不舒坦。
当天晚上,他就这么看着凋叶的睡脸,心中万分后悔。
如果没有一时冲动说什么“当普通的恩客”就好了,真不该受他挑衅的,现在,自己不是“爱慕者”而是“普通恩客”。
即使后来,他仍然搂着他睡觉,再也没碰他,却毕竟也没脸将这当作一种示好,要凋叶领情。
他琢磨着这局面,不知该作什么讨他欢心。毕竟是富家少爷,什么时候刻意讨好人呢?就连以往的恋情也都是对方示好低头较多。
过了这一夜之后,两人的相处就这么僵在恩客和艺伎的关系里头。凋叶对他不卑不亢,有任何要求几乎都不会拒绝,但相反的,蓝泓泉想更进一步亲近他,也没有机会。他恨恨的想,这就是凋叶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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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房仍然没有熄灯,蓝雪星放下画笔之时,已是深夜。
就着烛火,他望着趴在软塌上睡着的少年。
下午派人去找朱名来的时候,朱名似乎有些紧张,但之后他慢慢的不再在意自己的言行,对自己的随口闲聊不卑不亢的应答,大部分的时候则安静的坐在窗边。
睡着的朱名,呼吸安稳平静,两颊有淡淡的红晕,显的甜美,他走到朱名身边,伸出手指,轻轻的碰到了他的脸。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雪星,是我。”
他回头,走向门口,“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