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一个人的音乐可以包容这么多、这么单纯、直接的自然景致。
他的音乐所描述的情绪只是日出日落的生活、月明星稀的美景之中最瑰丽的部分。
而自己所演奏的只是青楼里的风花雪月,男女情爱、春秋秋冬花开花落,几近无病呻吟的乐曲。
如果那样惊人的音乐就是他的名字,那么自己的又算什么?
他咬住了嘴唇,“晚辈不敢。”
钟揽青望着他的脸,然后一笑。“好像吓坏你了,”他笑着这么说,抬起手腕弹起另外一曲。
凋叶抬起头。
《蝶恋花》。
啊,说的也是……《蝶恋花》是十多年前流行的诗歌,钟揽青应该比自己更加熟悉吧。
他不禁将手轻轻的覆上琴弦,加入了演奏。
钟揽青扬起眉毛。他所带领的演奏又徐又缓,轻柔的彷佛只是旁观者。就只是旁观者。
然而凋叶的,尽管压抑着,却并非如此。
当琴音歇下,凋叶望着自己的双手,“先生的乐曲中有的是广大的自然、天地、日夜,而凋叶会的不过就桃花蝴蝶,与自己的感伤这样而已。”
钟揽青微微一笑,“刚刚的第一首,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就叫做《无题》,它本来就是比较出世的曲子,你果然被吓坏了。”
凋叶沉默不语。
“凋叶公子,是你在操控音乐,还是音乐在操弄你呢?”
凋叶怔了一下。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我们应该表现的是作曲者的意念,还是自己的意念呢?”他低头望着琴,“我喜欢忠于作曲者的心情,但是谁又真正知道作曲者的心情?写作《蝶恋花》的柳凉和隐愁,到底是感伤,还是淡然旁观?”然后他微微一笑,“音乐是宽容的。我认为用音乐表现自己的感伤,没什么不可以。用音乐来表现对自然天地的敬畏,也没什么了不起。”
凋叶沉默了一会。
然后,他将手轻轻的放在琴上,“请先生指教。”
从指尖缓缓流泄出来的音韵,是和钟揽青的《蝶恋花》完全不同的《蝶恋花》。
轻柔同时又深沉、哀伤同时又企盼……
钟揽青闭上了眼睛。
凋叶将自己放入了曲中,但,不是蝶,亦非花,是望着这一悲剧,感同身受又故做澹然的哀伤诗人。
直到曲罢,久久,他叹了口气。
“好饥渴的《蝶恋花》。”
凋叶一怔。
钟揽青张开眼睛,转头望着他的脸,“要孤独多久,才会有这样的渴盼?”
凋叶垂下脸,“我也不知道。”
室中沉默了一会。
凋叶缓缓的低身拜下,“晚辈已经得到您的一曲,就不再叨扰了。”
康云讶异的看着凋叶。“凋叶,你不……不多请教先生一点吗?”
凋叶摇了摇头。
钟揽青也没有多做挽留,转头轻拨着琴弦,淡淡说道:“请务必再光驾寒舍,在下想交你这个朋友。”
******
玉芝楼的寝间。
“少爷……唔……”采英仰起头,露出白皙的颈,上面满是粉紫淡红的痕迹。他的手臂上还挂着里衣,没有完全赤裸。
蓝轩琴则是前襟敞开,腰带和长裤丢在地上,手拥着他的腰,正一点一点的埋入他的身体。
采英喘息着,拥住他的颈。
今天的蓝轩琴有点不对劲。
平时,他一定是要采英过去他的房间,而非在采英的房间做这种事。
而且他有一点心急。
后方的痛感让他眉头皱的更紧,但是采英忍了下来,没有发出痛呼。
“嗯啊……嗯……少爷……”完全进入之后,他发出诱人的喘息声,“嗯……”
蓝轩琴吻着他的耳边,没有说话,开始规律的动作着。
他的沉默十分反常……平时的蓝轩琴,一定会对他说尽所有肉麻氵壬秽的甜言蜜语,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害羞,才会觉得尽兴。
“啊嗯……少爷……啊……”采英咬住嘴唇,“唔……”
蓝轩琴低头吻住他,温柔的舔吮着他薄薄的红唇……吸吮他的小舌,熟练的挑逗着他。
这熟悉的吻使采英安心了点,放松了身体。
蓝轩琴一手抬起他的腿,然后深深的挺入,使两人更加密合。
“哈啊……”他伸出手搂住蓝轩琴的颈子,“嗯、嗯、啊嗯……好……”
蓝轩琴望着他迷蒙的眼神,不禁爱怜的吻着他的眼角,然后更加激烈的进入。
“痛!”采英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等、等一下、少、啊……唔啊……”
痛感夹杂着快意涌上,采英紧抓着他的肩膀,想要跟上他的节奏。
但是,蓝轩琴并没有顾虑他。在采英闭眼喘息的同时,他露出有些悲伤的眼神望着怀里的人。
终于达到到高朝之后,蓝轩琴慢慢的离开了他的身体,将他拥进怀中后躺下。
轻轻的吻落在采英的额头、发稍上,采英喘息着,好一会儿平静下来。
蓝轩琴帮他拉好衣服,搂着他闭上眼睛。
以往一定会说几句温柔情话的蓝轩琴,今天什么都没说。
采英苦笑着闭上眼睛。
再美好的事物,天天相见也总有厌倦的一天。
******
画舫中,凋叶独自抚琴。
琴声低沉缓慢,且时而间断,可以想见奏琴之人若有所思。
前两日,从钟揽青的住处回来后,他就将自己关在房内,像这样一面思考,一面抚琴。
钟揽青说自己“饥渴”。
为了什么而饥渴呢?凋叶没有立刻就得到答案。
比起爱情,现在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自由,可是,自由之外,自己还想获取什么呢?除去自由,自己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呢?
一个为自己燃尽一切的人吗?可是自己并不是那么相信爱情。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是那么相信。
自由,那是他虽然迫不及待,但是迟早会手的东西。
即使届时人老珠黄,或是孑然一身,但是,迟早他会赎身。
自己所渴盼的,让他演奏出饥渴的音乐的,是这样迟早会到手的东西吗?
现在,自己的确想要自由,然而,自由到手以后,应该还有什么是他所需要的、所渴望的吧。
凋叶陷入了自省自问之中。
得到自由以后,他并非没有计划。可是,计划有尽时,当他按照所想的游历、旅行之后,还有什么,可以占据他人生的全部,又不使他窒息、将他压垮?
门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凋叶,是我。”将滑门拉开的,是康云。
“康少爷,请进。”
康云在他身边坐下。
“突然来我的房间,有事吗?”
康云温柔又担忧的望着他的脸,“从钟先生那里回来之后,你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你没事吗?”
凋叶点点头,“请不用担心我,我只是在思考。”
康云望了他的手一眼,注意到他的指套缺齿并有着一两个锈斑,“你该换新的指套了,”他说着,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边,“你是不是在想,自己技不如人?钟先生当然技艺精湛,我也非常佩服。可是,对我来讲,你的乐声超越了所有,是最好听的音乐……”
对他的甜言蜜语,凋叶淡淡一笑。
他并非不喜欢别人赞美自己,但是,康云这番赞美来的不是时候。
如果不是知道,他对自己的热情爱慕只有“迷恋”可以形容,那么,刚刚的发言,应该可以说自己尊重的前辈乐师受到侮辱吧。
“我的确是有些闷了,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听到他有精神出去走走,康云露出了稍微放心的表情,“我陪你去吧。”他柔声说道。
两人下了画舫,沿着河堤来到河边的市集。
现在是下午时刻。市集里有着讨价还价的妇人、叫卖烧饼的老头、表演杂耍的妇女,面摊、包子摊、茶摊、油贩、菜贩……各种市井民生的样貌和京城的市集有众多不同。
凋叶感到有些新鲜,放慢了脚步,慢慢闲逛着,康云则默默的陪在他身边。
可惜这里的市集比京城短的多了,他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底。
市集的尽头是随着河道转弯的河堤,矮堤上有两颗柳树。
凋叶走到柳树边,望着眼前的风景出神。
远山空灵,近山翠媚。此时和凋叶只隔了一条河水的冬日山景,在阳光下并没有印象中的枯脊,耐寒的深绿矮木仍然生气蓬勃,连绵的山脉末端和河水一同消失在远方。
“饥渴”。
自己所追求的、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自过去到现在,自己所盼望的到底是什么?
“凋叶,”康云轻唤,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你如果有烦恼,可以告诉我,”
凋叶微微一笑,笑的苦涩。“自七岁起,我失去了父母,来到京城,遇见了紫织。”
康云垂下眼,静静听着。凋叶的过去,他只知道一部分。
紫织这名才华洋溢、貌美倾国的少女,虽然深陷红尘,却仍然温柔、善良,当时她的存在,就像凋叶唯一的亲人,是他生活中的明灯,在伺候紫织的那五年间,不但衣食无虞,又有这样亲近的对象,应该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吧。
其实紫织卖身后的那两年,他也过的并不算差,除去童年模糊的记忆,真正开始感到苦楚的,是在自己卖身为伎之后。
他望着河水叹口气。“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存钱,希望能够自赎。”
留连在许多客人之间,学着与他们维系着风雅浪漫的暧昧情感,让他们为自己付出金钱,自己越来越了解那些男人,要怎么让他们为自己砸下重金,凋叶已经驾轻就熟,甚至连如何用身体取悦他们都很了解,但那些都是为了赎身。
虽然客人之中也有人对自己怀有感情,可是,不论是谁,都无法接受自己想要离开的意图,如果自己不承诺他们爱情以及停留,他们就不可能帮自己赎身。
“就像蓝泓泉。”
“凋叶!”康云低声喊。
“我真正所渴望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的我想要的是自由,那些声称爱慕我的人,全都没能给我,你们宁愿看着我被困在那里,即使我必须被其他男人玩弄摆布,你们也不在乎!”他扭开了康云的手。
康云望着他的背影,“我……”
过了一会,凋叶才终于回过头,“对不起,我没有资格这样要求你,或其他人,”他露出苦笑。“或蓝泓泉。”他低声说,“……奇怪,他是再也不可能为我付出热情了,而我也不会被他打动,为什么我就是一直想起他……”他说着流下眼泪,“对不起,康少爷,我也不想要想起他……”
康云伸出手将他紧紧拥抱,“别哭……”他痛苦的说,“凋叶,别哭了……”
凋叶没有挣扎开来。即使在康云怀中思念着另外一个男人令他有罪恶感,可是,现在的自己无法独处。
一想到蓝泓泉对自己已经完全死心,他就痛苦不已。
明明那就是自己要的结果,明明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是无法为此开心?
难道自己真的已经陷的那么深了吗?
康云默默的拥着心爱的人,心中嫉妒痛苦交杂折腾。他花了这么多的时间、这么多的心思就是无法打动凋叶,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凋叶就如此挂心蓝泓泉?难道差别就在于,他曾在蓝府与蓝泓泉朝夕相处吗?
凋叶慢慢的停止了流泪,轻轻的挣脱他的拥抱。“对不起…章我不该如此,我不该在你面前如此……”
“为什么……”康云痛苦又温柔的低语,“你真的那么喜欢他?我连用金钱留住你表面的忠诚都做不到?”
凋叶终于抬头望着他,歉疚的望着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快乐吗,凋叶?”康云低声问。
凋叶犹豫了一会,缓缓点头。
康云发出苦笑的声音,“如果我做一件让你更快乐的事情,可以取代他在你心中的地位吗?”康云问道。
凋叶抬头,疑惑的看着他。
“你存了多少钱,还要多久才可以赎身呢?”康云突然改变话题,如此问。
凋叶沉默一会,“连同我的珠宝、乐器,和银钱,共七十四万两……”
“你要卖珠宝我可以理解,可你要卖乐器?”康云低头看他。
“我只要带着琴就好,先赎身再说,乐器可以再买。”凋叶抬头看他,坚决的说。
康云凝视着他的眼睛,“这样你还要存十年以上。”
“是的,少爷。”凋叶回答,但是丝毫没有畏惧和疑惑。
康云移开眼神,两人之间陷入久久的沉默。
然后,康云才缓慢又低沉的说:“我可以给你自由,凋叶。”
凋叶一怔,张大眼睛,完全醒了过来,不可置信的问:“您是认真的吗?”
“只要可以取代蓝泓泉在你心中的地位,没有什么不可以。”他说。“但是,要按照我的方式来做。”
“什么方式?”凋叶急切的问,揪住他的衣服。
“让我买下你。留在我身边两年之后,我就无条件的放你自由。”
凋叶怔愣的看着他。“你……”
“两年的时间,如果我再不能让你爱上我,我也就认了,”他自嘲道,“至少我是放你自由的人,你永远也不会忘了我的。”
凋叶对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让我忘不了你?”
“凋叶,爱情是会让人不择手段的。”他苦笑道。
他低头,“我……我需要考虑。”
“你可以考虑到我们回去之前。”
凋叶听了,突然冷笑一声,“你怕我去问蓝泓泉,能不能开出更好的条件?”
虽然他如此讥讽,但是这表示凋叶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和理智,反而让康云放心,“没有错,”他回答,“我不想给你这种机会。”
凋叶观察着他的眼神,寻找着是否有一丝的欺瞒,然后,他缓缓的问:“我要怎么相信你,两年之后你就会把我的身契销毁?”
康云知道他动心了,露出有些感伤的笑容,回答:“身契我可以交给张老先生保管,请他做我们的证人。你要留在我身边两年;两年之后我就不得拘束你——请他做我们这个约定的证人。或是,你想交给任何你信任的人都可以。”
凋叶不禁问:“你已经看见我对他如此思念,为什么还这么傻?”
“我傻吗?”他苦笑,“那你这么犹豫不也很傻?你还要存十年的钱,不,说不定十年还存不到,毕竟你也三十岁了,之后还会有这么高的牌价吗?你牌价最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说不定要二十年后你才可以赎身,但是我只要留你两年。”康云说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