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善思轻笑一声,“嗯……你没有接触过其他场合的乐师吧,还有舞者们。的确,乐师经常去宴会表演,或是替你们艺伎伴奏,不过也有游方艺人和像我这样固定在某一处表演的艺人喔。”他转头看看四周,“赭才堂的老板为了营造这里风雅的气氛,所以会雇用乐师,除了我以外,还有好几位乐师轮流表演呢。除此之外,有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即使不宴客也会请乐师去表演,或者请乐师当老师,指导子女琴、筝、琵琶等才艺。”他停了一停,“不过,京城是个繁盛的地方,才会如此,除了京城之外,游方艺人应该比较多吧。就像是画伎和棋伎,也只有京城才风行的起来。”
“原来如此,”朱名说道,“先生懂得真多。”
“呵呵,你只是还太年轻……蓝四少来了。”
“朱名!”蓝雪星喊。
“四少爷,”朱名站起来,“这是梁先生,是刚才表演的乐师。”
“你好,蓝四少爷。”梁善思也起身有礼的招呼。
“你好,”蓝雪星回答后,好奇的打量梁善思的乐器,“那是什么?琵琶?”
“是金鱼琴。”朱名笑着说。
“金鱼?好可爱的名字,”蓝雪星笑着回答,“原来如此,我还想怎么会有这种形状的琵琶呢,刚刚就是用它演奏的?”
“是的,如果蓝少爷喜欢,我可以再演奏一曲,”梁善思回答,并玩笑的眨眨眼,“就趁下一位乐师还没有来的时候吧。”
“好啊。”蓝雪星兴致高昂的回答,拉着朱名再度坐下,并表现出桅襟正坐的模样。“请吧,我们洗耳恭听。”
梁善思笑着坐下,将琴放在腿上,另一手轻轻的将弓搭上琴弦。
由于梁善思十分亲切,朱名和蓝雪星与他闲聊了不少乐师的见闻,等到离开时,已经过半个时辰,天色微微暗了下来。
“说起来大哥好像不常请乐师帮你伴奏。”他牵着朱名一面往前走,一面说。
“因为之前先生在的缘故啊,而且大少爷似乎认为我清唱比较好听。”
“小名唱歌不管有没有伴奏都很合适啊,”蓝雪星回头笑着说。
走出店铺外的时候,有一辆小马车停在门口,年轻的车夫看见了两人,即喊:“四少爷。”
“咦?锦郎……?”蓝雪星惊讶的喊,放开了朱名,跑向车边:“大哥、二哥?”
里头的人掀帘而出,“雪星,”朱名听见蓝眠玉的声音温柔的喊。
“大哥,你们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不去里面找我?”
“回家时我想起你说要来赭才堂,便绕过来接你了,因为掌柜的说你还在里头,我想你可能在挑货吧。”蓝眠玉回答,并对蓝雪星伸出手,“来,我们回去吃饭吧。”
朱名听见蓝雪星上了马车,有些无措,于是试着伸出手摸到马车的边缘,想自己爬上马车。
“朱名。”
这是蓝泓泉的声音,接着一只手拉住了朱名的手腕。“傻瓜,你自己上的来吗?来,起来,小心。”
“谢谢二少爷。”朱名说,在蓝泓泉的帮助下上了马车,坐在他身边。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对向的座位,应该是蓝雪星和兄长的位置吧?不时传来耳语似的呢喃低语,夹杂着一两声蓝雪星的轻笑以及蓝眠玉低沉的笑。
“朱名,”蓝泓泉喊他,并问:“赭才堂好玩吗?”
朱名心中叹息着二少爷的体贴,回答:“里面有人在表演,小人认识了一位乐师。”
“乐师?”
“嗯,以前好像曾经为小人伴奏。”
“为你伴奏的话应该是大哥雇用的吧,那也是去年的事了,凋叶来了以后不都是他替你伴奏吗?”
“是啊,因为过太久了,所以小人已经不认得了。”
对话如此简短的一来一往,一直到马车驶至蓝家府邸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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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叶望着摆荡的江水。他们已经从京城出发一天了。
康云雇用的这艘船,将顺着京城内的运河往南方到达罗烟城,因为到了那儿还要兼做招待的处所,因此他选了设置成小型画舫的船只,这种船在甲板的栏杆边都会设置坐塌,供客人欣赏河景。
康云从他身后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凋叶,还好吗?”
凋叶浅浅一笑,“我不是第一次乘船,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看看风景。”
“你以前曾经乘船?”
“嗯,”他点头,趴在栏杆上,“风景真好,江水一望无际,远山空灵飘邈。”
康云温柔的的望着他微笑的脸。“远山空灵,近山翠媚,等到罗烟城,那儿靠山,就可以知道什么叫做翠媚了。”
“呵,”他转头,“您答应我的,要带我去找钟先生。”
康云微笑着点头,“当然,我已经手书一封,派人先去投帖了。”说着,他靠近他的身边,嗅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凋叶。”康云低头轻轻的吻他的耳边,并将他拥进怀中。
凋叶默默的任他亲吻自己的脸颊、长发。
康云停了下来,望着凋叶出神的模样,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才让凋叶回过头,“怎么了?”
“你还在想他,是不是?”康云问道。
凋叶一怔。他别开了脸,“你无权过问。”
康云露出苦笑,“是的,的确如此,但我希望至少我雇用你的这段时间,你可以不要想着其他男人。”
凋叶望着河水,起伏摆荡的波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也希望。”
第24章
蓝眠玉以及蓝泓泉回到家候,和朱名、蓝雪星一起用晚餐。
待朱名和蓝雪星离开,蓝泓泉一面喝茶,眼睛则观察着兄长。
“你有话就说吧。”蓝眠玉也一面用茶一面说。
“哥,”他皱起眉头,“我不是反对你和雪星的事,只是朱名,你要怎么打算?宛荷不在,雪星应该要照顾朱名才对,可是刚才是我扶朱名上下马车的,雪星眼里头只有你,忘了朱名还算好的,就怕他将来又计较起你和朱名的感情。而且朱名的主子是你,你这般冷待他他一定有感觉,他还是个小孩子,不像我们可以很快的过去,他是会往心里去的。”
听他说完这么一大段话,蓝眠玉只是微微一笑。“你前头的话,不正解释了我为什么冷待朱名?”
蓝泓泉一怔。
“雪星的心眼儿有多大,你我心里清楚,如果我因为怕朱名难过,对他更为照顾,雪星又怎么能不介意?”他放下茶杯,“而且,朱名虽然外貌是个孩子,心里头恐怕比雪星大多了,现在他难过我冷淡,回头他会想通理由的。”
蓝泓泉仍然露出无法苟同的表情,“就算想通,他也不可能不难过的。”
“泓泉,朱名不能在我身边久留,这点我很清楚,就算我以冷淡的态度来维系雪星对他的友善,却不可能让他对我和雪星的关系平常以待,长久下来,他一定承受不住,我难道是这样狠心的人?你问我有什么打算,”他停了一停,“我是有所打算,但是,说不定朱名自己有自己的打算。”
“哥,你有什么打算?”
蓝眠玉叹口气,“我想让朱名和雪星,一起搬去拦春园。”
蓝泓泉讶异的望着兄长,“什么?”
拦春园是蓝家在京城中的另外一座院落,离蓝府布庄掌货铺只有一个转弯,虽然比原本的宅邸小的多,但是两个主子住进去,那是绰绰有余。
“雪星很喜欢朱名,所以一定不希望和他分开,而且确实,有朱名在,雪星变的比较活泼;另外一方面,我和雪星的感情,并不想偷偷摸摸的,过些日子我会派人去和家里的长辈说这件事情,那个时候,雪星不要住在家里会好些,所以我安排他们一起搬出去,拦春园也不远,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蓝泓泉抿紧嘴唇。
“如果你有任何不满,或是有更好的提议就说吧,不要臭着一张脸。”蓝眠玉温和的笑着回答。
“我没有什么好提议,”他说,“可这等于要把朱名困在蓝府一辈子。”
“他是家伎,原本就是如此,”蓝眠玉说,“从今尔后他的工作就是陪伴雪星,雪星虽然有些缺点,但只要离我远些,他一定会善待朱名,当个好主子。”他停了一停,“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是朱名将会困在『我』身边,对我的感情会使他难受,可是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我要负起照顾他的责任,最起码他要在我构的着的地方,我才使的上力,泓泉,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我希望你可以谅解我,我尽力的找到对他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将来他有机会遇见其他机缘,我也会尽力为他做最好的安排,只是现在,我只能如此处置。”
蓝泓泉重重的叹了口气。“大哥,我实在是……我不想这么说你,可是大哥,当初你不要买朱名不就没事了?”
蓝眠玉眉毛一扬,“不,你错了,泓泉,我并不是自喻为朱名的恩人,但是如果当初,我没有买下朱名,他留在青楼未必会过的比较好。”他停了停,“我错就错在当时不该引诱他爱上我。”
蓝泓泉低头望着茶杯。
指责兄长使的他感到尴尬,但是他认为这事自己无法不开口。就算自己不开口吧,那个有着家伎情人的三弟一定会在采英的央求下开口的,
比起那样还不如今天就和大哥说开来比较好。
然而要他承认兄长的自私之处造成今日的后果,他也没办法坦然的点头。
似乎是察觉了蓝泓泉的心情,蓝眠玉转头看他,安慰道:“不用歉疚,泓泉,你的大哥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蓝泓泉一怔,抬起头,只见蓝眠玉浅浅的微笑,眼神平静无波。
“过两天,等雪星从恋爱的心情中冷静一点,我再找他们来谈这件事,当然,我也会先私底下问朱名的意愿,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
蓝泓泉无奈的吐口气,“嗯。”
看他接受了,蓝眠玉又挖苦道:“你放心,不会让你对凋叶难以交代的。”
“哥!”
“说到凋叶,有件事情你一定有兴趣,”他说。
“什么事情?”
“罗烟城最大的商家居龙坊昨天送来了请柬,表示有生意想和我们谈谈,”他微笑着说,“能干的二当家,你可以替当家的跑一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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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云雇用的小画舫顺着运河航驶,第三天进入了两面环山的罗烟城。
高于平常的酬劳,当然是凋叶答应陪康云出城的理由之一,但是康云用以劝诱他的并非是金钱,而是住在罗烟城的知名琴师钟揽青。
据说钟揽青原本是外族奴隶,在外族汗王面前以一曲换得己身自由,回到天朝以后,定居在罗烟城。
来到罗烟城后他们并不去客栈,将暂时在船上起寝。
过了第一夜,康云立刻兑现他的诺言,带着凋叶去拜访钟揽青。
钟揽青住在罗烟城角落的小巷中,居所白墙红瓦,竹高过檐,干净、简单,清简但不凄凉。
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一名小女童。
“钟师傅正在等二位先生,请跟我来。”女童童稚脆嫩的声音十分讨喜,说完领着他们俩进入内室。
没有大厅,应该是大厅之处铺上竹砖,设了三处琴塌,其中一处是空的,另外两处各置七弦琴。另有一处桌椅设在上位处的琴塌侧边,显然是给主人坐的。
“二位请坐,我这就去请师傅出来。”女童行礼说道。
凋叶很自然的坐在其中一个琴塌上,康云有些别扭,坐在凋叶旁边。
一会儿女童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男子。
男子外貌约有四十岁,相貌端正,身形清长。
凋叶做势要起身,男子却轻轻抬手制止他,微笑道:“想必这一位就是凋叶公子,”然后转头,“这一位,就是康先生了?”说着,他大方的在琴塌上的矮桌边坐下。“我收到了康先生的来信,已经盼了三四天了。”
“晚辈久仰钟先生盛名,因此央请康少爷带我来拜访,冒昧了。”凋叶低头行礼道。
“我这儿没什么人在走动,有客人来,我很高兴,”他笑了一笑。这时,小女童捧着茶走了进来,分别给三位都倒了茶。
“这是喜儿,”钟揽青指指女童,“喜儿,这两位是凋叶、康先生。”
“两位好。”喜儿躬身行礼。
“喜儿,你先进去吧。”
“是,师傅。”喜儿又低头行礼,转身进去了。
“她是您的弟子?”凋叶问道。
钟揽青摇了摇头,但是,也没有多解释,挪动身体到了琴塌边,露出笑容,“我没有什么专长,就是喜欢弹琴,听说凋叶公子是京城第一的乐伎,一定也琴艺精湛了。”
凋叶浅浅一笑,“只是青楼里的浑名,哪算得了数。”然后他低下头,“晚辈今天来,拜求先生赐一曲净听。”
钟揽青望着桌上的七弦琴,瞟了凋叶一眼,“琴声就是我的名字。在我报上名字之前,先报上你的名字吧。”
凋叶微微一怔,难为情的道:“晚辈不敢。也没有带琴。”
“既然喜欢琴音,而到我这里求奏一曲,就是非常喜欢弹琴,那为什么不带?好教我一曲换一曲。”钟揽青看着凋叶问道。
“晚辈喜爱音律,并非独钟琴音,更不想班门弄斧、显的挑衅。”凋叶如此回答。
钟揽青笑了起来,“班门弄斧,是挑衅;钟家弹琴,只是交个朋友,”说罢他转头望着琴面,“好吧,是我想跟你交朋友,先报上我的名字。”说着,双手覆上琴弦,十指宛如舞蹈一般的动了起来。
一袭浪潮般的旋律突然笼罩了整个客厅。
琴声绵长与短促交杂,像是海浪的呼哮由远而近,最后涌上岸边,破碎在礁岩上的情景;之后拉高,像是夕阳下一只落单的雁儿飞过海浪翻滚的大洋之上,发出呼叫同伴的迷惑叫声;骤然低沉是突然来到月夜黑幕,间以隐隐虫鸣,月光下草木深长宁静无边;突然激昂起来,宛如夜里流星群炫滥的拖着长尾画过天际,再匆匆归于宁静;长夜之后,破晓的旋律由沉渐高,清晨冰凉的微风和露水压低了草沿,远处渐有人声,慢慢的走到了林中的是欲往河边洗衣的农村姑娘……河边流水潺潺清脆飞跃,落入水中的一枚花办随着水流越漂越远……
琴声慢慢的歇。
凋叶像是刚从炫目中回神,呆望着琴塌上的男子。
就连康云也从忘我中醒来。
“这就是我的名字。”他的手指轻轻的放在七弦琴上,转头看着凋叶,微微一笑,“换你了,凋叶公子。”
凋叶有些慌。
他听过的、最印象难灭的旋律,是紫织在一日冬夜为他演奏的《梅花赋》;当张老先生用颤抖的手指演奏他当年在宫廷中最擅长的《袖香辞》之时,凋叶也大受感动;绿狐的华美歌声、朱名清澈高昂的吟诵、教导他胡乐的胡族少年激情热诚的马头琴……他听过无数令他感动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