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楚;”蓝泓泉说,“采英姓张,以后,不要再那么称呼他们了。”
主子语气还算平静,方寸的不安稍稍消减。“河港没有夜船……楚先生先在客栈宿下了,他跟客栈的人问了明天一早的船,大概要走水路去罗烟城。”
蓝泓泉点了点头。“嗯。辛苦了,你去歇着吧。”
方寸又吞了一口口水,“少爷……”
“不用担心我。”他说。
方寸尽管不安,也只能行个礼回去了。
蓝泓泉就这么站着,沉默着,直到天色慢慢的有些亮了。
他望着慢慢亮起的远方的云彩,然后终于转身,离开了书房。
走回寝室,他心里突然又想起那只发簪。凋叶回青楼的时候将他带回去,到底是真的舍之不得,还是为了在开市的时候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开出高价?如今想起来,或许两者兼有。
如此想着,当他跨入寝室之时,一愣。
凋叶心爱的九弦琴就放在他的桌上。
蓝泓泉愣住了,就这样怔愣的看着。
凋叶,凋叶,为什么就是不肯说一句你爱我,却偏偏把九弦琴留在我的房间?
九弦,久悬,你要我悬念你多久?多久?
他终于流下了眼泪。
我是知道答案,我是知道你爱我。可是,你终究不肯留在我的身边。
那与你不爱我,又有何异?
我终究不可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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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风月,曾红极一时的艺伎凋叶,终于卖身给守候他多年的康云后,又有谣言传出康家云由于父母不悦,最后还是将凋叶转卖给了蓝府二当家蓝泓泉。
有人说他深爱康云,不愿从蓝泓泉,投了水;亦有人说蓝泓泉最后放了凋叶。
除了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就再也没有这位京城第一乐伎的消息了。
第35章
“……南往已三日,素日入宴,难免酒肉,昨日大夫言忌燥少酒。禁酒实难,幸北方早凉,上京此时亦已秋风徐徐罢。离京三年,一年居北地,方知上京气候温良。北地歌伎甚少,想来是寒风干沙皆伤喉,亦不尚柔媚宛啭之曲。四五日前巧遇了俞爷,只问……”宛荷停了停,望了望坐在桌边的几人。
“遇见俞老板,怎么了?继续念呀。”蓝泓泉说。
“可是……”
“没关系,宛荷,先生要跟我说甚么两位少爷也没有不能听的。”朱名笑着点头。
这话说得蓝雪星心里开心,也点了点头,“就是说嘛。”
宛荷只好往下继续读信,接下来的语调是比较亲近的,甚至有些揶揄的,“四五日前巧遇了俞爷,只问朱名而不说绿狐……”
蓝雪星大笑起来。
“……原对朱名有几言相劝,但恩客不义云云,尔必自知,此不多言。”
啊,蓝泓泉苦笑着想,原来宛荷是看见这个不敢念的。
他心道这傻孩子,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文前注上要给朱名念念,所以他才和雪星一起来找朱名的,凋叶才不怕他知道呢。
信只到这,宛荷收起了信。
“好短的信,也不说说他人在哪儿。”朱名说。
“以往会说的,近来这几封信就只会说他南往北往,不知怎么了,”他停了一停,又笑。
“哥,你笑甚么?”
“我猜他是要回京城,所以才突然不写他在哪儿。”
“不会吧,何至于此?”朱名道。
蓝泓泉叹口气,“不知道,瞒我也罢,采英那儿也是。”
蓝雪星笑道:“二哥,凋叶就是估计你会去问采英呀。”
“三年,是该回来看看了吧,”朱名微笑着说,“先生对京城那股厌恶劲,差不多也该减了。”
蓝泓泉知道他是开解自己的郁闷,笑而不答。
其实他实在是有些忧虑。
诚然,自己没甚么音韵方面的修养,但他一直认为凋叶的演奏技巧和意境都是极高的,成为游方乐师,一定可以闯出名号来。
可这些日子以来,却没有听见甚么消息。京城是消息最流通复杂的地方,蓝泓泉也问过几位外地回来的朋友——特别是与凋叶去过相同地方的那些人,竟也都没听说凋叶。若不是凋叶还时时来信,还真怕是他有甚么三长两短。
莫非大伙儿都高估了他,凋叶竟没能成为大红大紫的乐师吗?
想到这,蓝泓泉又寻思,既然凋叶自己说他遇见了俞隼游,那么改日定要问问俞准游凋叶到底过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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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一个微风缓缓吹抚的夜,下人提着灯,引采英走入蓝府大厅的时候,蓝泓泉恰好走出来。
他笑着:“原来今天你要来呀,难怪轩琴回来的这么早,快去饭厅吧。”
采英见他往外走,奇怪的问:“怎么,你不吃晚饭?”
“我要出门,不好意思。”
“怎么会。去哪儿这么晚?”
“居龙坊的少东突然来京城,总得去表示表示。”他回答。
采英点了点头,“我进去了。”说罢便走了。
蓝泓泉则慢慢的踱了出去。
入了饭厅蓝轩琴即高兴的拉他坐在身边,让下人给他添了饭。
蓝眠玉齐了齐筷子,笑着说,“好了,可以开饭了。”
“下次别等我了。”采英不好意思的说。
“那有什么。”蓝轩琴微笑着给他挟了一筷子的菜。
“通玉商行怎么样?”蓝雪星问。
采英笑着回答:“挺好的。”
“其实在印刷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那里给钱多,又让上官少爷照应着,总是好些。”
蓝眠玉微微一笑,觉得弟弟的言不由衷很有趣。
就如采英料的,会写字在京城不难找事,虽然有些出身较低微的人也识几个字,但很多都是会读不会写,采英在城里找了几天就在一间印刷行找到抄书版的工作,也就这么作了三年多,前阵子蓝雪星辗转认识了绿狐的客人上官卫德,说店里缺个识字又能认货的伙计,蓝雪星又说与采英。
通玉商行刚立号两年,经手的都是些昂贵的南北货,薰香、工艺品、外族进来的奇异摆设、异国珍馐,甚至有玩赏的花、鸟等,每件货一次进来不超过十件,在京城的达官贵人间相炙手可热。采英当艺伎的时候有几个客人专门带这种东西进城,当时跟着见识过不少,虽然比不上那些当铺掌柜的见多识广,可通玉商行才立号这些日子,要找人录货验货,最重要的是这人得信的过,采英听了的当下就动了念头,后来是透过绿狐牵线,便辞了印刷行。
但蓝轩琴一直不太高兴这事,一来是采英找他商量时十分没有劝服的余地,二来是那儿难免会接触他过往的恩客。唯一的好处就是通玉商行离蓝府近,采英在蓝轩琴的软硬兼施下偶尔过来搭伙——蓝轩琴通常很有把握可以把他留下来。
“是好些呀,”采英笑着睨他一眼,“不知道谁还跟我生了好几天的气呢。”
蓝轩琴浅浅叹了口气,却是带着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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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数只画舫从窗户透出昏黄灯光,光点随着河水缓缓摆荡,宛如流萤。船舫隐约传来乐声与人声吵嚷,里头应该都是盛宴吧。
蓝泓泉所在的画舫却静的很,仅有琴声,厅中左右各有座位,主人则坐在上位,宴厅中央,是知名的琴师钟揽青。
他正以悠然而沉溺的姿态,奏着昙花吐芬般的曲调。
温柔而雅致的纤细旋律像是随着窗外吹来的凉风,抚过席中之人,那是使人感到十分陌生的旋律,缺乏贯见的风花雪月之感,或许是钟揽青由异国带回来的乐谱也不一定。
蓝泓泉闭着眼睛,想起那令自己思慕难忘的人。
三年已经过去了,凋叶遵守承诺,鱼音雁讯从未断过。
有时候在思念突然苏醒的深夜,他会回想着那些信,在心中描绘着他旅程的地图。
现在他离自己有多远……?宿在哪个商城或农镇?
蓝泓泉轻轻的叹口气。
钟揽青恰是曲罢。他抬眼望了望蓝泓泉,微微一笑:“蓝少爷叹气,难道在下的演奏令你失望吗?”
蓝泓泉一怔,陪笑:“钟师傅,你知道我是个俗人,评断你的演奏那是万万不敢的。”
“人对琴音的嗜好领略本就不同,有什么不敢的,”他微笑着说,转向宴会的主人,“龙老板,是吗?”
上位的青年点了点头,然后,又一笑,“揽青的曲子素净,蓝二爷若是喜欢欢快点的……”
“不,倒不是,”他回答,“在下叹气是因为钟师傅演奏的太美了,教我想起了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
钟揽青眉梢一动,“我知道了,您是说楚先生吧。”
他知道凋叶的姓。蓝泓泉知道凋叶拜访过钟揽青许多次,因此并不讶异,点了点头。席上几位不知道这位“楚先生”是谁,只以为是他们的旧识,倒也没多问。
“揽青,也请萍君出来如何?”龙老板笑问。
“萍君今天不太舒服,所以没有出来,”钟揽青回答,“让你扫兴了。”
蓝泓泉想起他拜访钟揽青的时候,钟揽青身边有一女童,“萍君”大概是她的闺名。有这样一个父亲,应该也是一手好琴,可毕竟如今是个少女,就算龙映河与钟揽青熟识,要人家女儿出来,却仍过于失礼,难怪钟揽青要推辞。
“顾着饮酒听曲,龙老板,您还没说,您突然来京城为的是什么呢?”一个客人问道。
“倒没什么,突然想出来玩玩嘛,”他笑着说,“合作这么久,总让诸位迁就我们居龙坊,来罗烟城谈事,现下我来京城拜访,熟悉熟悉,往后若有什么事儿当面好说。”
“我们去罗烟城总受龙老板盛情招待,怎么会是迁就?而且您今日摆宴河上,这是京城宴客常有的,看来您是对京城不能再熟了,”又一个客人笑道,“这么办吧,明儿我派人来接您,务必光驾,除了游河,京城还有其他好玩的呢。”
一人这么一说,其余几位也都争相邀请龙老板,龙映河竟客气的一一辞谢了。
晚宴后头,龙映河又招了几位随行的女艺人表演嫚妙的舞蹈,众人你来我往的客套、奉承、闲话,不知不绝已经十分晚了,龙映河又将客人留在船上过夜。
这船并不特别大,但是寝间格局安排的位置与其他船不同,靠近中间,不易感到船只晃动,蓝泓泉喝了些酒,又让下人提水来擦了擦身,便睡了,梦里只听见熟悉的琴音回荡。
那是凋叶走前的半个月,总在夜里奏的曲子。
他以为他会回来,他以为凋叶将要回来了。
那总是仔细描述见闻的来信,突然变得简短,突然对所在的城镇、所见的人事地物暧昧模糊起来。蓝泓泉推测这是因为他离京城越来越近的缘故。
多可爱的隐瞒,这几次的来信他总是一面傻笑一面想。如果自己愿意,问那送信的汉子一声,信从哪来的还会不知道吗?
但是,他却没有。
已经过半个月了,蓝泓泉为此辗转,也只能笑自己期待太深。
为什么要碰上钟揽青呢?蓝泓泉在梦中想着,如果没有碰见他,梦中凋叶的琴音不会如此清晰。
翌日清晨蓝泓泉醒的很早。
他洗了脸,走出寝房,甲板上一排栏杆,栏杆外河水摆摆荡荡,在清晨的阳光下绿波潾潾。
沿着甲板他往船首走去,那儿如一般的画舫,设置了坐台,其中一个已经有人在那了。
那人背对着蓝泓泉,白衣外披着一件薄青衫,头戴着一顶罩帽,帽子的黑纱把头脸都遮了。
蓝泓泉有些疑惑。
龙老板出游是请了几位艺人艺伎陪同,可昨天好像没有这样的人……
然后他觉得这背影越看越熟悉——
他睁大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对方微微转过身来。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脚步声。
“萍君!”
蓝泓泉一怔。钟揽青匆忙的经过他的身边,上前去拉住那人的手腕,看了蓝泓泉一眼,礼貌的点了个头,便牵着那人进去了。
蓝泓泉怔望着两人离开,觉得自己何等可笑,竟然将一个陌生人看作了他。
他后他又笑,原来不是他女儿吗?昨晚倒是错怪了龙映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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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蓝眠玉和蓝泓泉在自家店铺的里间吃饭。
“龙老板来京城做甚么?”他一面吃一面问。
“说是来玩玩,也不知到底想做甚么,大家伙儿的邀请全推了。”蓝泓泉喝了口汤。
“龙老板是个妙人呀,”蓝眠玉笑。
“哥哥你还没见过他吧。”他说。
由于初次商议合作之事,是蓝泓泉去罗烟城处理的,之后除了蓝泓泉主动问他,蓝眠玉一直都没有插手和居龙坊的合作项次内容。蓝泓泉处理得周全,几次有突发的变化也都收拾的不错,也因此蓝眠玉和龙映河没有见过面。
“嗯,也许趁这次见个面。”
“我派人去打听吧。”
“他不是婉拒了所有人?”
蓝泓泉微笑道:“投其所好,总有办法把人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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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泓泉推测龙映河婉拒所有饭局邀约,大概是怕喧闹应酬,所以来到京城一次把该请的人都请了个足。
于是他遣人去只说是喝个茶,不请艺人表演,也不摆宴,又说两家合作这么久,当家的想与他会面。龙映河果然爽快的答应,但是他不去蓝府,而请蓝眠玉去他的画舫一趟,也不把时间选在正午或晚间用餐的时刻,而是黄昏。
于是两日后的黄昏,蓝眠玉便与弟弟一同赴约。
人少,所以龙映河选在船首接待两人。坐台边摆了茶几,就只有一壶茶几个杯子,和一些果饼。蓝泓泉向来觉得他是个贵族似的人物,没想到原来喜欢从简。
见个面倒也没甚么,蓝眠玉见他当真从简,故收了平时应酬的模样,与对方简简单单的谈论着生意上的事,偶尔美言也不太过分,龙映河也客客气气的笑着应答,看起来是喜欢这样的。
对方有大哥伴聊,蓝泓泉不太开口,只是偶尔跟着应一两句话,甚至有稍微的分心。
黄昏的阳光映着河水金光闪闪,也照的船舫处遍是霞辉,几个打扮也十分素净雅致的下人上了两次茶,又添了些点心,天色暗下时,龙映河便开口:“二位老板不如留下一同用饭?”
蓝眠玉寻思对方的个性,维持一个君子之交应是最好,何况与他合作的事情有弟弟负责,也不用自己插手,便想推了。“原来没有打算在此用饭,就不麻烦了。等会儿家里还有点事必须处理。”
龙映河还要说话,这时,里头传出了旖旎温柔的琴声。
三人一时间安静下来,听了一会。
奏琴的应该是钟揽青吧?蓝泓泉心想,自己当真修养差劲,心里头想着凋叶,所以越听越觉得像凋叶在演奏。前几天也是因为听了钟揽青的演奏而梦见了凋叶的琴音。
“有人在弹琴……是那位钟先生吗?”蓝眠玉问。“如果是,那可久仰了。”
龙映河微微一笑,“不,这不是揽青,是萍君。”说着对身边的下人道:“请萍君出来吧。”
下人应了个是,便进去了。
一会萍君便抱着七弦琴出来,还是戴着那罩帽、穿着白衣青衫。他缓步走到龙映河身边坐下,把琴放在面前的矮几上,低声道:“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