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长,真不是人干的。
19.混帐
在手术前的准备室内,英治站在一张内嵌着大尺寸触控萤幕的桌子旁,贝内德氏的脑部断面影像,已经在萤幕上一字排开。
他在桌面上张开五指,再一收合,断面影像霎时重组回头部的3D造影,并且透过拇指与食指在立体影像上的扭动,影像还可作360度的转动。
无论是脑内微细只有毫米粗的血管,或复杂到令人眼花撩乱的脑神经组织结构,都详实地一如贝内德氏真实的脑内。当然也包括了,那颗他们已经观察了数个月的恶性胶质细胞肿瘤。
罹患脑瘤,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个不幸的消息。但是当初英治也曾告诉过贝内德,在他的CASE中,不幸中的大幸,他的肿瘤所生长的位置,可以进行外部手术切除,他们还有与之一搏的机会。
即使切除了脑瘤,也不代表疾病根治。实际上经过手术与放射线治疗患者在一年后的存活率并不高。可是什么都不做,放着不管的话,别说是一年内的存活率了,恐怕在往后的数个月内,肿瘤压迫神经所导致的种种症状,像失去视力、或不良于行等等,就会陆续发生,想隐瞒都不可能。
站在医师的立场,贝内德氏的病况已经刻不容缓,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英治点选右下角的资料夹,叫出了患者的手术模拟资料,轻触播放键,画面中的虚拟手术刀,便按照着英治先前演练的步骤,开始进行肿瘤切除。
望着刀尖避开重要血管与神经,顺遂地将肿瘤由相邻的血管处剥离,英治眉心并未随之松解。
脑部领域的手术,总是伴随着未知的风险,纵使科技发达的今日,可以透过脑部手术导航系统,降低发生后遗症的发生机率,但精准度并非百分之百。人体器官构造虽然大同小异,可是在所有器官里面,没有比人脑更讲究精细度的器官,有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手术是不是百分之百的成功,只能等到病人术后,睁开眼睛、说话的那一刻才见真章。
过去英治不是没有尝过,手术过程一切顺利,但是患者术后却没恢复意识,最后在植物人的状态下离世的苦涩滋味。
所以取得患者的「同意」,才显得如此重要。无论是主刀的他,或是患者自己,都必须透过签署那纸同意书,深刻体认他们即将共同面对生与死的搏斗,特别是患者还得为手术台上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作好与亲人诀别的心理准备。
沛可以为同意书是帮助医师卸责——法律上,或许。可是心情上,英治认为这未尝不是患者与家属,思考、感受与面对的一刻,是治病过程中不能也不该被草率跳过的重要阶段。
无论医师做出什么样的建议,要不要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医师手中的这一个抉择权,永远都是属于患者自己的才对——除非万不得已,病情危及而患者已经没有意识,否则绝不可被剥夺。
这是英治根深蒂固,不会动摇的信念。
「Dr.欧阳……」
手术准备室的门咻地滑开,康厄安带着一纸同意书走进来,将它放在英治的面前。
「总理已经在隔壁,护士们正在为他更衣、剃头。你也快点去做准备吧。」
英治瞅着那同意书上的签名——非常明显的,上面不是签着贝内德的大名,而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名字。
「这是贝内德夫人的同意书。」似乎看穿了英治脑中的念头,康厄安补充说道。
蹙起眉,英治扭头直视他道:「总理有能力自己签署同意书才是。为什么不是由他本人签署?」
「非常遗憾,总理在驱车前来本诊所的过程中,陷入了『昏迷』状态,无法自己签署同意书,因此总理的贴身秘书范皮奥先生,紧急请夫人传真了这张同意书过来。」
总理昏迷了?不可能,以肿瘤的生长位置来说,现阶段最多是引发轻微晕眩……英治灼灼的双瞳,几乎在康厄安的脸皮上烧出两个洞。但康厄安微笑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加油,我对你进入耗室F后的第一次手术,有很高的期待。」
满腹的疑问,英治没有浪费时间将它说出口,他知道自己只会得到一种答案。他们不会让他弄清楚总理的昏迷是真或假,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给了他「同意书」,他「必须」动这个手术。
你要怎么办,欧阳英治?
英治彷佛听见了命运女神抛出嘲讽的、挑衅的问句——
当不可动摇的信念,碰上前所未有的艰辛挑战,你是要迎战它、扞卫自己的信念?或是承认过去的自己不过是随口说说?
绷紧下颚,拳头一握。
——我当然不是随口说说的!
不能动气,哪怕对方吃定了自己捉不到证据,无法提出异议,也必须保持冷静。想要贯彻信念,一定有其他的方式……
蓦地,突兀的哆啦A梦主题歌在准备室中响起,喧闹的「按、按、按」,将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
英治正绞尽脑汁,试图找理由不动手术,直到取得贝内德的亲笔同意书,万万没想到某人会挑这种时刻打电话来。这尴尬的铃声,就和某人一样,总是让人下不了台。
康厄安噗滋地一笑,接着说:「你的电话铃声真是特别啊。你接吧,我先出去替你召集手术的小组成员。」
这下可好,现在他不只得说服康厄安,还得让小组成员接受这个合理的「说法」,暂停这场手术。
该死的铃声还在响个不停,英治翻翻白眼,接起它。「喂?」
『哟,你找我这位清洁工什么要事,亲爱的小治治。』
蛤?你这家伙是嗑了什么药,还是脑袋长虫吗?明明是你打电话过来的,为什么会变成我找你呀?
『喂,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胡扯,不要开什么玩笑——』英治冷然地斥责。
不等英治说完,夏寰插嘴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那么凶嘛。我知道手术室脏得要命,你非常需要我这位清洁工。不过你再怎么需要我,老子现在分身乏术——抱歉,宝贝,你得等我先解决了这边的漂亮妞儿,我才能过去帮你打扫。』
英治一愣。「你在说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了,小治治。不要担心,我的肉体即使和别人在一起,我的心永远都是你的,宝贝。』
往常的话,英治早已经挂掉这通电话了,可是现在英治狐疑地抬起眉。
这家伙难道在……替我拖延动手术时间?
『我保证会速战速决,以最短的时间解决她,所以你要乖乖地等我回去帮你打扫哟,小治治。顺便告诉你那些没耐性的伙伴们,他们不知道手术室哪里脏的话,可以自己去检查每个角落,清洁每一块地方。不过要是不小心漏了那个最要紧的地方没清洁到,进去的人因此集体染上了什么怪病的话……那,我会求老天爷保佑他们早日康复。』
通话结束了。英治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手机萤幕,心想:
「混帐」走到哪里都是「混帐」。
接着扬起唇角。
——谢了,你这个「混帐」。
他走出手术准备室,知道他与夏寰之间的对话,应该早已经透过了监听系统传入了康厄安他们的耳中。但他还是打算走过去,亲口告诉他们一声——因为他相信那是很值得一看的一幕。
英治非常清楚,作为一名道德高尚的好人,实在不该幸灾乐祸。
——幸好,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日,就让康厄安他们见识、见识,「欧阳英治」这号人物的另一部份真面目也不赖。
20.跟我走
即使今天起床的时间,已经比平常晚了两个钟头,但安玛莉坐在餐桌前,预备享用第一杯晨起咖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先打了一个大哈欠。
她嘴巴大张到足以吞下拳头的这一幕,刚好被端着早餐,送进餐厅的厨娘范琼安瞧见。她不高兴地抬高眉头,在她面前放下盘子,道:
「睡到近中午才起床,还在打哈欠?大小姐,您真是太不像话了。」
俏皮地吐舌。「抱歉,琼安。」
朗家上上下下,从老爷、夫人,到包含安玛莉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也不能违抗厨娘琼安的话——因为惹怒琼安,就得向世界最顶尖、道地的美味义大利面、披萨说掰掰。
如果你以为这不过是「麦当劳没开,大不了去汉堡王」的小问题,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琼安无与伦比的好手艺,是那种让你的味蕾得知了天堂,你就再也回不去凡间的名厨等级。对于舌头已经被琼安宠坏、养刁的朗家人而言,一阵子没吃到她煮的饭食,就彷佛身在地狱。
把琼安和自尊放在同一天秤上面,那么安玛莉宁可牺牲面子,也不想牺牲掉品尝琼安美食的机会。
「噢,你不并欠我什么道歉,大小姐。我一个只是看不惯年轻人熬夜的罗唆老太婆而已。我不懂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古老祖先流传下的美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得把日子颠倒着过。」
「琼安,好酸喔。」五官皱缩成一团。
「什么?这甜馅饼是刚烤好的,怎么可能酸掉……再说你根本没咬那块甜馅饼。」
笑觑着琼安,她说:「我是说你讲话酸溜溜的,不是馅饼。」
年届花甲,不过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的琼安,翻了翻她漂亮的蓝眼珠,然后瘪着嘴一手插腰,一手指了指安玛莉,用动作说:你这顽皮丫头!
她赶紧起身圈住她的脖子,亲了亲脸颊撒娇道:「我知道你为我担心,怕我忙坏了身子。你放心,我再有事业心,也不会做出为了工作熬夜,而丢掉健康的大蠢事。昨晚上只是一时……有些想不透的事情烦心,结果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而已。」
琼安脸上浮现些许宽慰的神情,回抱了一下她,道:「傻小姐。以后睡不着的话,来敲我的门,我替你煮一壶安睡的茶,保管你喝下之后,一觉到天亮。」
「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这么作。」配合天使般的笑脸。
她听话的表现,总算让琼安重拾欢颜,恢复日常的和蔼可亲。一会儿问她要不要添加咖啡,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再来一块馅饼,勤快地伺候她用餐。
说也奇怪,平平都是范家人,在琼安面前她可以像对待母亲、对待亲人一样,很自然地向她撒娇、开玩笑。可是假使一模一样的状况,碰上了琼安的儿子范皮奥,安玛莉知道自己一定会不由自主地端出主人架子,使出脾气别扭且任性的一面。
她记得小时候他们不是这样的,范皮奥和他们家人的距离没有这么遥远,如同琼安一样,大家和乐融融,同是家族的一份子。
可是就在自己迎接苦恼的灰色青春期,满脑子都是对这个充满矛盾、冲突的世界不满、对自己未来的不安,与对大人的反抗心。她无暇顾及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事、物,等到她发现时,范皮奥也已经默默地在他们之间,竖立起了主人与仆人之间的冷漠高墙。
虽然一手筑起藩篱的人是他,安玛莉并不认为他是唯一得负责的人。自己放任他那么做,等于破坏亲密关系的共犯。如果她可以成熟一点,而不是在碰了几次的冷钉子之后,便赌气地放任那堵墙越堆越高、越来越厚,直到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法拆除那道墙——或许他们的关系不至于这么冰冷、这么公事公办。
比方像昨天晚上,当她结束了连续好几天的盯睄和跟踪,累得像头气喘吁吁的老牛,好不容易回到家,脑中自然渴望能得到的是一抹「你回来了?」的温暖微笑、和「工作辛苦了」的亲切问候。
可惜那时候夜已深,琼安早已经上床休息。代替她等门,迎接安玛莉回家的人就是范皮奥。
安玛莉无法形容,门打开的那瞬间,自己看到范皮奥时的心情——
他没有臭着一张脸,事实上他什么表情也没有,淡淡地、疏远地,就像个尽忠职守的好仆人,说着:
「欢迎回来,大小姐。」
不知怎地,让人很火大。
「我回我家,有什么欢不欢迎的?还是你在嘲讽我太晚回来。」
「……」
他困惑的表情,让安玛莉更加失控。她将手上的公事包,文件袋全部往地上一丢,命令他「帮我拿回房间!」,就自顾自地踩着大步上楼了。
丢人现眼呀……以双手遮着脸,光是回想那一幕,脸颊烧红到不行。
完全是无理取闹。
睡了几个钟头之后,在大太阳底下,此时此刻的安玛莉可以心平气和地,承认自己昨天晚上刚进家门的时候,对待范皮奥的行为举止,不折不扣是个脾气暴躁、迁怒他人,令人讨厌的婊子。
现在的她很想给当时的她一巴掌。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在范皮奥的面前,表现得如此幼稚、像个白痴,你是哪根筋不对!
不。想这些也于事无补。自己白痴的举动让她想在地上打滚抓狂,可是她更不乐见的是范皮奥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那种无言地以态度告知你,因为你是主子,我是仆,所以无论你怎么作,我都没有意见的「顺从」,不是安玛莉想要的。
……那,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范皮奥怎么作?
安玛莉忿忿地拿起甜馅饼啃食。
酥香、薄脆的金黄表皮,与底下松松软软、富涵小麦天然滋味的夹层,与甜度恰到好处、微酸微带酒味的紫莓内馅,形成舌尖的华尔兹圆舞曲。一下子就抚平了细胞内的愤怒火焰,为了可口的食物而喜悦跳动。
她知道自己想要范皮奥作什么了。
「琼安,我爹地和皮奥呢?」虽然知道这个时间点,他们不太可能在家,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她想要他成为这块甜馅饼——表面脆皮可以一咬就碎,而里面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好滋味。
「他们一个小时前就已经出门了,由皮奥开车,载着老爷。我想他们应该是去国会山庄了吧。」
「……噢。」
见她大失所望的表情,琼安好奇地问:「怎么了?你有什么急事要找他们吗?」
「不。没有、我没事。」
她不能老实地跟琼安说:我只是要去跟你儿子道歉,并且拜托他作我的甜馅饼。对吧?她可不想吓坏老琼安。
「我吃饱了。」将最后一口馅饼塞进口中,安玛莉起身离开餐椅说道:「我今天约了多蒙医生见面。」得赶紧上楼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医生两字吓到琼安。「噢,我的老天爷,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不是,是有关工作上面的疑问。」
尽管她怀疑费维克拿的X光片是威胁用的道具,可查证一下总无妨。所以她约了朗家的家庭医师见面,想听听医生的专业见解。
见过了医师,接下来她还得进报社办公室一趟。
当初她一听见总编神秘兮兮的「内线消息」和自己爹地有关,就像只饿昏头的鱼儿,将饵食与钩子囫囵吞枣地吃下肚。究竟这条内线是哪儿来的?线人是谁?可信度有多高?她连想都没想过。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从总编口中,问出「线人」的身份——线人对记者而言,是另一种的命脉。但起码要逼总编拿出一点「证据」,证实这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才有追查下去的价值。
总之,今天会非常忙碌,没空在这儿蹉跎了。
「呼,原来是这样……我的好小姐,你别吓我呀。」拍了拍胸口,琼安动手收拾餐桌。
「是你太容易被吓到了。」轻挑地在琼安脸颊一亲。「多谢你可口的早餐。」转身离开。
琼安边嘀咕着她像长不大的顽皮姑娘,边端着碗盘回厨房。她才刚把脏完盘放进流理台的大水槽内,钉挂在墙壁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是门口的警卫打来的,他气喘吁吁地说了一件令琼安不解的事。她只好在围裙上擦擦手,再爬上楼去找安玛莉。
她敲了敲安玛莉的房门,打开它。「大小姐……」
已经换好了俐落的长裤,上衣的罩衫穿到一半,安玛莉讶异地回头。「琼安,我还在换衣服耶,你不能等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