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们的说服再度失败,范皮奥不想破坏一名总理秘书该保持的优雅风范,强忍失控怒吼的冲动,转头看向监察长的潘辛。
「恕我无礼,请问这就是你们F基金会办事的水准吗?混乱的步骤,没有效率的决策……不但没替我们解决问题,还制造出更多的问题。」
当初总理请求F基金会的协助时,范皮奥曾表达过疑虑——光是以「慈善」两字作幌子,却专门吸纳受争议的高手,甚至是罪犯当作爪牙,就足以怀疑F基金会的诚信度了。
可是总理认为F基金会神通广大的情报网,人才济济胜过许多小国特种部队的SP(特级保镳),还有比本国的可信、效率更高,且弹性很大的后援组织——因应基金会成员们的需求,专门替他们解决危机——这些正是他所需要的。
于是总理无视范皮奥的疑虑,仍将这攸关自己生命的危机,全权委托他们处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辜负了总理的信赖。
「欧阳医师认为清洁工作有问题,你们则坚持没问题。那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总理在这儿虚耗时间吗?」
再过一会儿,途中自己替总理施打的营养剂=超短效镇定剂的药效,也差不多代谢完毕,即将清醒过来了。到时候自己擅作主张,联络夫人取得手术同意书的事,也将曝光。
范皮奥目前最担心的不是总理得知此事后,可能会大发雷霆地开除他。他担心的是自己的擅作主张,让总理对身边的每个人失去信赖。
得知自己长了脑瘤后,总理身边能商量的人已经不多了,倘若他连自己、夫人都不相信,总理将处于彻底孤立无援的状态中……范皮奥心头一缩,不行,自己也就算了,不能连夫人的信用也赔上。
「看样子我不能再容忍你的明知故犯了,欧阳医师。」
这时潘辛突然以超龄的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男子,遗憾说道:
「我个人欣赏你坚持信念的理想性,但是我有义务提醒你,你还在F基金会的保护伞下。你不听命行事的话,我们又怎能继续提供你保护?我最后再说一遍,请你现在立刻进手术房替总理开刀,否则……。」
后果自负这四字不必讲——在场的人都听得懂,来自潘辛的最后通牒。
关于F基金会,范皮奥还耳闻过另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据说,每一位基金会旗下组织的工作人员,都有不能曝光的把柄,掌握在基金会的人事部门「里F」的手中。
假使将F基金会比喻为一个小型国家,那么里F就是这国家里面的CIA,专作组织成员的情报蒐集、背景调查。
只不过基金会终究不像一般国家,可以利用个人对国家的向心力、忠诚心,对个人进行约束,甚至让情报员甘愿弄脏双手不求回报。为了确保基金会处理的各项秘密不外流,他们的用人政策便与一般机构大相迳庭。
除了彻底施行能力优先主义,一不讲究身家清白,二不谈论道德精神,三不分种族性别、贫贱富贵之外,还有此人能不能为基金会掌控——换句话说这个人有没有弱点握在基金会手中,就像被人制住了阿基里斯腱一样,听命行事、尽忠职守地完成基金会每一件交待的任务。
范皮奥觉得潘辛是在暗示欧阳医师,再不收敛他的固执,休怪F基金会要祭出非常手段。但不晓得……他有些好奇,在这名黑发医师冷静、知性的外貌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掌握在里F的手中?
「你说的,我明白——」
总算看到一线曙光了,范皮奥精神为之一振。
「请便。」黑发医师扬起单边唇角,莞尔说。
不过是唇畔荡漾出一抹微笑,那张平淡没有表情的扑克脸,瞬间活了过来,慑人惊艳。不止夺目,还带一股凛冽霸气。
看着这笑容,范皮奥胃部一沉,像挨了闷棍,他知道曙光战输了黑暗。
无论F基金会认为他们掌握住了医师什么致命弱点,显而易见地,那并不足以在医师身上系绳,让他们能够自由操纵医师如同一只傀儡。没有一个傀儡能笑得这样豁达、这样无畏,这样地……自在从容。
「你在挑战F基金会对手下的容忍极限?」潘辛艰涩地开口。
他摇摇头。
「你在赌我们会大发慈悲地放你们一马,或是毫无商量余地、言出必行?」潘辛眯细眼,再质疑。
他一脸意外。「你们会放我们一马吗?」
不知该作何表情的脸皱成团,潘辛拧着眉心说道:「假如你认为这样一个玩笑可以被接纳……」
「我作我该做的。」
打断少年监察长的话,医师泰然自若地说:「你们会怎么作,要怎么想,不是我的三言两语能左右的。我如果是你,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猜测与对话上——时间可不多了。」
这句话也同样惊醒了范皮奥,旁观两人的唇舌交锋看得入迷,一时间竟忘记最重要的事!
「够了。」欧阳医师说的对,我们各有立场,各有该做的事。再僵持下去,是全盘皆输。「我现在要把首相送回车上。」起码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小睡了一会儿。「你们内部的问题,你们自己去解决。」
范皮奥丢下这句话,走向术前准备室,准备将贝内德氏带走。手机铃声响了。这个铃声设定是……大小姐?安玛莉的脸孔浮现在脑海里面,跟着联想到的还有「麻烦」、「问题」与「更多的问题」。
叹口气,他不是很想接这通电话,但是事后自己很有可能面对更多棘手的问题——他按下通话键,「喂?」了一声。
「救我!范皮奥!——我被绑架了!!」
几乎在他一接起电话的同时,彼端传来震耳欲聋的尖叫、嘶吼,透过手机的小小发话孔,魄力十足地飙送。
23.真相
「请你冷静下来,小姐。」
第一时间的错愕过后,范皮奥边使眼神、作手势,要一旁的人去打电话给警方,一方面安抚着安玛莉。
「这通电话是绑匪要你打的吗?请让我和他们的首脑讲电话。」范皮奥打算先弄清楚绑匪的要求再说。
『不是。绑架我的——呀~!!』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请回答我,你还好吗?小姐!」
『安啦,她没事。我的听觉倒是快被她的尖叫声给谋杀了。』
电话的彼端传出了有点耳熟的男声,特别是他讲话的腔调,调侃人的口吻……在在刺激着范皮奥的记忆中枢。是谁?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
『我只是借一下她的手机接上车内喇叭而已。这样子讲话,大家都听得见,不是更方便一些。』
此时康厄安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他们已经报警,警方随时会赶到。
『噢,你们最好别叫条子。』男子彷佛长了千里眼,突然说道。
范皮奥冷冷地说:「为什么?因为你知道自己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吗?你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绑架我们家大小姐?说出你的要求。」
『唔嗯……嗯嗯嗯嗯……』
另一头连串的杂音,不难想像是意图讲话的安玛莉,被人塞住了嘴巴。范皮奥脸色更为阴沉,叱道。
「不许伤害小姐一根汗毛,你听到没有!」
『这个「虎霸母」就算受伤,也是她自己造成的——笨蛋,不要抢我的方向盘,你想找死呀。』
「夏寰。」忽然间站在不远处的白袍男子,跨步上前说:「把电话给我!」
范皮奥一愣,什么「夏寰」?可就在这怔忡间,手机已经被欧阳医师抢走,他按下扩音键之后,朝着电话劈头就骂:「你在搞什么鬼?丢下清洁工作,跑去绑架朗迪家大小姐作什么?手术都被你耽搁了。」
『别气、别气,宝贝。』口气甚为亲昵地笑说:『我好好地在作我的清洁工作呢。你没看到吗?』
「除非你有分身术,否则我看不出来,你怎么有办法一面在电话那头和我讲话,一面在这里清洁手术室。」
『我又没说我在清洁手术室。一场手术需要清洁的地方,可多着呢。你忘了吗?连动手术的人,也得里里外外清理干净才行。宝贝,你等着,我回去知后会亲手帮你清干净的。』
「少在那边五四三,你想被抓进警察局吗!」
范皮奥听着听着,霎那间顿悟了,这名声音似曾相识的绑匪究竟是谁。他转头与似乎同时间察觉,同样一脸讶异的康厄安说道:「为什么你们耗室F的人,要绑架安玛莉大小姐!!」
接下来约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整间办公室陷入七嘴八舌一片混乱。解释、说明、抗议与怒骂,人多嘴杂又无法归纳出是谁的责任,导致各说各话与相互指责的场面。
就在此时,沉默无声的白袍医师,额冒青筋地走到一旁拿出纸袋,用力朝里面吹气,然后——
砰!!
「安静!」
纸袋爆裂的巨响与简洁有力的喝叱,让室内的秩序迅速恢复。男子满意地将烂袋子丢进纸篓,回头继续与清洁工对话。
「马上把大小姐交出来。」
『嗯,没问题。我已经快进入德西奇大道,离那儿只剩半公里。』男人爽快地说:『我也等不及要摆脱她了,她一直动来动去,像个过动儿一样,让我无法专心开车。』
『谁是过动儿!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再度听见大小姐的声音,让范皮奥松了口气。等等,德西奇大道……离这儿只剩半公里?所以他们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也就是说,那名清洁工绑架大小姐,是打算带大小姐到耗室F吗?
「不行,你不可将她带到这里来!」
他们费了多大功夫,隐瞒大小姐老爷生病的真相,除了不想让大小姐担心之外,也不希望消息走漏。
「我并不想让安玛莉卡在对爹地的孝心,与对工作的热诚之间。倘若她知道了我的病,她必须面对记者的身份,与女儿的身份起了冲突之际,难以抉择的天人交战。」
贝内德老爷曾经对范皮奥这么说。
「如果这只是一桩绯闻八卦,她的正义感会让她做出正确的决定。假使她是认真地想从事记者这一行,假使她要以揭弊抓贪为一生职志,那么我的政治前途是她不必要考虑的因素。如果她突破不了『爹地的女儿』这个心中障碍,那么她永远不会是个杰出的记者,我希望她在变成一名得过且过的,没有中心思想的区区薪水小偷之前,离开这一行。」
范皮奥非常讶异。老爷骗过外界的耳目,连自己女儿也要骗的理由,有着「保护国家」的政治家良知,和「引导儿女」的慈父之心,双重的思虑在其中。
「手术成功或失败,无论那一边,我的性命都维持不了多久了。我必须用这有限的生命,替我最爱的人、最爱的国家,尽我最后的一点努力,到我咽气的那一刻为止。」
所以才透过安排,辗转让报社高层得知贝内德氏的「绯闻」,想一石两鸟地转移大众对他身体健康状况的疑虑,让大众认为贝内德是装病好躲避绯闻。同时也给安玛莉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亲手揭发父亲的弊案,会为她打开事业的许多扇窗。
这一切将会付诸流水。范皮奥恐慌地想:一旦让大小姐发现贝内德没有涉入什么绯闻,而是生病了。那么,不但老爷想替小姐上这宝贵一堂课的苦心白费。小姐也会产生自责心——对自己怀疑老爷的清白,对于将事业置于重病老父之前的纠葛,一切的一切,老爷不希望发生的最糟状况,眼看就会成真了。
「快停下来!快给我停下来!」
『很遗憾,我的车子没有煞车这种东西。』
『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你到底要送我去哪里?范皮奥,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不许说。不可以讲。绝对——
『你问错人了,大小姐。瞒着你的人,在电话的那一头。至于我,现在就要带你去看清楚真相。』
『你的意思是……范皮奥瞒着我些什么?范皮奥?范皮奥你在吗?你在听吗?范皮奥,回答我!』
范皮奥掉头,有了,他要将老爷带走。只要在小姐到达之前,带着老爷离开就行了,现在还来得及。
此时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入口处。
「……老爷?!」
药效已过的贝内德氏,扶着墙壁脚步迟缓地走进来。范皮奥立刻奔向他,扶住他的手臂。
「您还不能起身……您怎么自己下床了呢?护士、护士在哪里!」
「是你……给我下药的吗?」
范皮奥脸部表情一僵,脑中一片空白。「这、这个……老爷我……」
银发绅士即便刚由药物导致的昏迷中清醒,眼神依然犀利地,瞅着他。「回答我,是你给我下药的吗?」
范皮奥肩膀一颤。「……是的,老爷。」
贝内德氏久久不发一语,四周的人都感受到那抹严肃的气氛,连在扩音状态中的手机另一头,也同样沉默无声。
「辛苦你了,范皮奥。」忽地,贝内德开口,说:「我看,事情已经再也隐瞒不下去了,那就收手吧。」
「老爷……」范皮奥热泪盈眶。
贝内德给他一抹微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经很努力了,谢谢。」
泪水夺眶而出,范皮奥揪紧了老爷的手肘,尽管在众人面前,他也顾不得失态,低头呜呜啜泣。对老爷的心疼、对无法帮助老爷圆满达成最后愿望的愧疚,对自己即将失去最慈爱、伟大与包容的老板——悲伤得不能自己。
24.哭与笑
「你在骗我的,对不对!」
会议室里面,得知了一切真相的安玛莉,她的反应越过了半掩的门,清晰地传到外头一行人的耳朵里。
「老实地告诉我,你现在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放弃这次的独家报导,所编出来的故事。拜托,我保证不会生气,爹地……」跪坐在父亲的膝盖旁边,她不停地摇晃着父亲的双腿,说道。
「你已经是大女孩儿了,安玛莉。爹地相信你能冷静地面对这件事,妥善地处理它——」
「不!我不是!我不要做什么大女孩儿,我要当一辈子爹地的宝贝。你不能死,我不相信……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上帝不会这样残忍地让你得到什么不治之症。这不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断断续续哽咽的泣诉,最后终于演变成失控的嚎啕大哭。她仆倒在贝内德的膝盖上,哭得死去活来。
待在外面的,包含秘书的范皮奥、耗室F的成员,无不面色严肃、哀戚。即使身为医师,早已经看惯了生离死别场面的欧阳英治,也微蹙着眉心,难掩无语的感伤。
「……也就是说,我们全部都被老狐狸给耍了吗?」
唯独双手盘在胸前,倚墙而立的花衫男子,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
「人家说无女干不成商,但我看政治家也不遑多让呢。连面对死神的这件事,都在思考利益得失,该如何利用这个坏消息发挥最大的正面影响力……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更不必提他还发挥了奥斯卡影帝级的演技,真了不起。」
眼眶泛红、眼珠布满血丝的范皮奥,掉过头来,狠狠地瞅着他,说:「闭嘴。」
「别紧张,笨狗。我是在称赞你主人。」
「你没有任何资格评价贝内德氏,他对这个世界做出的贡献,不知道是你这个来路不明的败类的几百、几千、几万倍。你要是再批评他半句,我会打到你满地找牙。」过去冷静面孔不再复见,范皮奥表情激动、狰狞地冲着夏寰,竖指怒骂。
「哈哈哈……」夏寰耸耸肩:「对世界的贡献?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喜欢陶醉在权力欲的自慰快感里面吗?我可不,要打炮的话,我喜欢找个又紧又热,可以让我欲仙欲死的真正肉体。你就和你的主子,一块儿浸氵壬在你们对世界的贡献度中,爽到天堂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