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替贝内德先生工作的日子拉长,贝内德交给他去办的事也越来越多样化、该保守的秘密也日渐增加,倘若这时再加上公私混同……
养虎为患。
贝内德先生哪天要是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危及到他的猛「虎」,即使是亲如父子又如何?恐怕自己还是难逃被除去的命运吧?
所以,范皮奥刻意划分自己与朗迪家界线的决心,不曾因贝内德先生的一席话而动摇过。
「大小姐,你没事吧?」
因此在范皮奥看到安玛莉,出现在这个她不该来的地方时,他一边协助她从东方人怀中起身离开,一边脑子里面已经在进行着危机处理。
此时此刻安玛莉不是大小姐,也不是青梅竹马小妹妹,而是一颗棘手的未爆弹。
趁着气急败坏的她,冲着东方男子兴师问罪,误把对方当成杀手的时间,范皮奥向贝内德先生低声说:
「一会儿请您先进去,我负责将小姐带开。」
「嗯,交给你了。」
见多了大场面的贝内德先生,也是丝毫不慌乱地,耳语地回道。
范皮奥一颔首,然后跨前介入了安玛莉与东方男子之间,道:
「大小姐,这人真的是这里的清洁工没错。这一切是你误会了。」
还故意弯腰替男子捡拾起一罐清洁剂,交给对方,道:
「抱歉,先生。我家大小姐只是护父心切,不是故意要撞倒你的,请见谅。」
高头大马的东方男子挑了挑眉,扭转了东方人一向给人的拘谨印象,轻挑、轻浮地咧了咧嘴。
「告诉你家大小姐,下次对男人投怀送抱的时候,要温柔一点。像她这么猴急,还没骑上来,男人已经先被吓跑了。」
「噢,你这猪——」安玛莉涨红了脸。
「多谢你的建议。我会记得向你的上司传达,你的地板扫得有多干净,让我家大小姐差点滑倒的事实。」范皮奥在安玛莉的脏话出口前,抢先以皮笑肉不笑的讽刺挡了回去。
不料东方男人竟无视于他的嘲讽,嘴笑得更开,道:「谢啦,老兄。如果你能让那个硬脑袋的家伙,相信我有多么努力地当个称职的『清洁工』,我就大方原谅你的发情小猫,方才大吃我豆腐的那档事。」
「你说谁是发情猫!」安玛莉一整个抓狂中。
「你不喜欢当发情猫?好吧,那我换成马子。」
「噢,我的好老天!我发誓我要抓烂你的嘴,你这——」她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地画着十字架,翻白眼,指着天,随时都快气晕过去的模样。
范皮奥不怪安玛莉,马子这种引申为女支女都不奇怪的粗鄙言语,对一名朗迪家的淑女而言,可是鲜少入耳的不敬言词。
安玛莉愤怒的程度,也让范皮奥无从安抚起。
偏偏那名东方男子不仅做出一脸无辜状,彷佛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她如此生气,还缩着肩膀、两手一摊,火上加油地说:「嘿,你们义大利女人非常难以取悦耶!究竟要我讲什么,她才会高兴啊?母狗、母猴,还是母狮子?」
「我非杀了你不可!!」
双眼冒出火花,安玛莉张牙舞爪地冲上前。要不是范皮奥眼明手快地用双臂由后方环抱住她,她恐怕已经在东方男人脸上留下爪痕了。
「大小姐!」
当然,就算她真的伤了东方男人,那也是男人自找的,范皮奥丝毫不同情。
但是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不是闹事的好地点,一如捅了蜂窝最后被螫伤的还是自己,眼前守住贝内德先生的秘密,是范皮奥的第一要务,只好让安玛莉委屈一点、安分一些了。
「不要阻止我!你听见他说什么了!」
「我知道。但是跟这种下等人计较,有失您的身份,大小姐。我会直接向他的上司抱怨,今天您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什么?不,我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问父亲……」
被范皮奥原地抱起,安玛莉挣扎地说:
「爹地,你来这里做什么!回答我,外界谣传这里是东方人开设的性招待所,是真的吗?你要是问心无愧,就让我和你一起进去,进行采访!」
「安玛莉,回家去吧。」贝内德叹息着,朝她挥一挥手。
「不,让我跟你进去!」眼看自己被抱离了门口,离父亲越来越远,安玛莉生气地嚷着:「放我下来,范皮奥!」
噢,不行、不行。
范皮奥在内心朝着她说:
直到我亲手将你抱上车,确保你无法上楼去闹事之前,我都不会松开这双手的,大小姐。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爹地的狗了?不惜妨碍我采访,也要帮爹地遮丑吗?我对你失望透顶,范皮奥。我以为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原来我错了!」
范皮奥苦笑着。
安玛莉的指责与其说是伤了他的心,不如说是让他更笃定,自己要和朗迪家的「老板们」保持距离的这个决定,是再正确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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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内德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自己的宝贝爱女被贴身秘书架离了现场。
他知道这并不代表一切已经「落幕」,反而意谓着,接下来自己必须面临更大的考验——回家后,得接受女儿打破砂锅问到底,比那些国会议员更不好应付的种种质询。
现在后悔送她到大学去念什么传播,也来不及了。
记得安玛莉告诉他说,她想成为一名记者时,当时身边的资深顾问,曾建议他说服安玛莉改念政治系,或是经济系都好,以免将来她的事业与他的政治圈子,产生利益冲突。
但他最终没有反对。因为那时候的他过份自信,骄傲地认为自己从政三十年,一向问心无愧,就算教养出了一个以当狗仔为志向的女儿,也对自己的政治生涯毫无影响——相对地,也许还能博得开明父亲的好名声。
但没有想到这草率的念头,这么快被推翻,命运女神狠狠地赏了他一巴掌。
范皮奥,安玛莉就拜托你了。想个好一点的理由,让她松手吧!
怀着对女儿的愧疚,以及对年轻贴身秘书的满心信赖,他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贝内德先生。」
彷佛算准「不速之客」已经远去的这一刻,白色大门蓦地开启。
里面走出一名眉目俊朗、身着淡蓝上衣配黑长裤的青年。看见那张散发珍珠般白皙光泽、眼鼻之间飘荡着浓浓亚洲风情,令人安心的脸庞之际,贝内德不由得放松了神情,露出温和笑脸。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欧阳医生。」
「我们正在恭候您的大驾,请进。」
贝内德点点头,边往屋内走,边到:「你们的这位清洁工可真了不起,竟能一下子就转移了我女儿的焦点,我的秘书才有机会架走她。想必你们平常一定经常作各种训练来应付这些突发状况吧?佩服、佩服。」
「多谢您的称赞……」
医生的唇角抽搐了一下,黑灿灿的瞳底两簇火焰摇曳着。
「我等一下会再和我们的『清洁工』好好地谈谈,一定会再更加强我们『人员』的训练,让他应付得更妥当、周全一点。」
贝内德觉得那一瞬间,他在医生的眼神中看到了杀气?不过下一瞬间那双黑瞳再度恢复为静穆无波,他想他刚刚应该是看错了。
「呵呵,明明已经表现得很不错了,还要再加强?你们亚洲人不愧是些工作狂呀。」
『嘿,听到没有?小治治,人家都这样称赞我了。你也给我一点奖赏嘛,我要的不多,用你的嘴帮我ㄅ——』
医生微微一笑,当着清洁工的面,砰地将门关上。
3.义大利的男人都是……
「放我下来!你不能这样对我,范皮奥!」
宛如一袋马铃薯,被父亲的贴身秘书扛出了建筑物的拱形入口外,安玛莉的嚷嚷声既没有引起骚动,也没有招来任何的救兵。
这时候,沿路不管她是不是叫喊到喉咙都快沙哑,对她的「命令」一概充耳未闻的男子,突然「应你所求」地将她卸下肩膀,彷佛他也巴不得快点摆脱她这个大袋马铃薯一样——安玛莉的内心刮起了不知是怒或恼的龙卷风。
「啪!」
双脚才站稳在地面上,她立时赏了他一记耳刮子,打得他脸都歪了。
表情显示他对此早有觉悟。范皮奥缓慢地转回头,口气不愠不火地道歉:「我为我方才的行为,镇重地向你致歉,小姐。」
「哼。」
算他聪明,没将爹地搬出来当成自己踰矩的藉口,因为这只会让人更火大。
安玛莉气呼呼地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衣服,用手耙一耙乱发,再狠狠地一瞪他,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子阻止得了我。今天我不采访到爹地,我是不会回去的!」
范皮奥没有回答她,他正忙着拨电话给原本已经驾车离开的司机,要他再将车子开回来。
安玛莉见有机可趁,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个掉头便要重回那间神秘兮兮、谣言中的高级政商名流接待所(=耗室F)。
但范皮奥一边讲着电话,一边迅如闪电地「咻!」牢捉她的手腕,不让她溜走。
安玛莉也不死心,一会儿扭动手臂,一会儿伸腿踹他,想尽办法要挣开他的捉握。两人于是在大街上无声地拉扯、拔河——年轻男女在大马路上拉拉扯扯,在民风保守的地区或许会引来警察的关爱目光,不过在这儿……赢得一两个羡慕你们小俩口打得火热的口哨声的机率,远远高于你见到条子的可能。
安玛莉不期待英雄现身救她这位美人,她相信女人当自强,于是祭出了五爪功,往范皮奥的手背上一抓——
「啧!」范皮奥吃痛地歪了脸,手一松。
安玛莉拔腿就跑。
「嘿!」雄性遭受攻击时激升的肾上腺素,让范皮奥一时失去控制,任凭追逐与反击的本能驾驭着自己,几个大步追上前。
「啊噢!」
瞬间就被捉住不说,还整个人被推压在墙壁上,安玛莉吓得花容失色。
她必须承认在心里面,或多或少仗恃着「范皮奥再怎么怒不可遏,总不至于对我动粗吧!」的傲慢念头,才会先对范皮奥下手。
所以蓦然逼近的男人,雄性荷尔蒙勃发的激怒样貌,炯炯眼神里面少见的熊熊火光,让她一瞬间惊觉这些年来和他们家人保持距离的范皮奥,已经不再是当年和他们同住、一块儿成长,总是跟在他们朗迪兄妹身后,像个大哥哥般保护他们的那一个范皮奥了。
过去自己眼中就像是个影子、一个你不会特别去注意、且理所当然的存在,忽然变身为一个有血有肉、有脾气也有力量的「男」人。
——她吓傻了。
范皮奥从她陡张的瞳孔,明白自己惊吓到她之后,理智也跟着下降的血压又返回大脑。暗暗在心里对自己咒骂了声笨蛋,稍微放轻力道,但又不至于让她逃跑地,扣住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在主持正义,可是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让我今天必须不择手段地阻止你。安玛莉。」
她瞳孔渐渐恢复正常大小,紧绷的脸庞松弛了下来。
知道她正在吸收自己的「话」,范皮奥继续说:「你需要给贝内德先生一点时间。一切何不等今夜回家之后再说?我派司机送你回去,好吗?」
「我自己有车,要回去我自己可以回去。」显然已经回过神,安玛莉整顿着思绪说:「但是如果父亲在遮掩着什么不法的事,我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就放弃追问。你是知道我的,范皮奥,我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
「不。在我眼中,小姐,你就是公私不分,才会这么不明事理。」不客气地回道。
「什么?」一瞪。「你说,我、我什么地方公私不分了!」
「假使今天真的是一个陌生的记者到此采访,你想我还会只是『客气』地送她回家吗?你不知道像你这样突袭采访的记者们,日后贝内德先生的国会办公室,将会采取什么行动对付他们吗?未来不要说是取得任何有关总理,或执政党的独家新闻了。连你想近身采访总理,都不可能,因为你会被列入黑名单当中。」
要不是事态严重,范皮奥也不想把话讲得这么严厉。
「这些算是跑政治线的记者们,基本常识中的常识了。本来不该由我来说,但是小姐执意要故作不懂,我只好将一切摊开来讲。」
他以秘书的专业面孔,向安玛莉发出最后通牒道:
「您在此事上面,究竟是要以哪一种身份来询问贝内德先生,也请您好好地想清楚。有些问题,贝内德先生或许会回答他的女儿,但是他不必也不需要回答一名来意不善的记者。是您说您公私分明的,我希望您也能秉持这个原则……真正地……不要在方便的时候才依赖自己的家族之名……依靠一己之力,在自己的事业上交出一番成绩。」
如果说方才安玛莉的那一巴掌,打痛的是范皮奥的脸皮,范皮奥的这席话,恐怕是直接撕下了安玛莉的面子吧。
那一边比较痛,范皮奥无法比较,不过自己脸颊是红的,安玛莉的脸色倒是白了。
「让开!」
在深吸了几口气之后,安玛莉抬起下颚,道:「你要挡在我面前挡多久?」
范皮奥挑起了眉,送出无声的问号。
「今天的采访我可以放弃,但我不会放弃查个水落石出。我会靠『我自己的力量』,找出更多关于这个高级招待所的内部秘密。等我掌握更多事证,再向朗迪『总理』请教今日的一切。」丢下铿锵有力的宣言,安玛莉瞪着他。
看到她熟悉的倔强表情,让范皮奥忆起彼此关系尚未改变的那段日子——单纯、不涉世事的美好岁月——可惜那种好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默默地放下手,让开。
「我明白了,我会将您的意思转达总理,郎迪小姐。」
安玛莉送给他一抹眼神,掉头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结束这出师不捷的一次采访,暂时撤退了。
范皮奥叹口气,虽然不知道贝内德先生满不满意这样的成果,起码——今日贝内德先生回家后,不需再应付女儿棘手的询问,能多出一点休息的时间。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这可能是他眼前最需要的东西。
望着安玛莉驾驶白色小车上路离开之后,范皮奥推了推黑框眼镜,也跟着转身返回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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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玻璃窗,可以清楚看到躺在巨大、宛如太空舱般的仪器内的患者。
「贝内德先生,现在请你尽量不要动,保持一定的姿势。你要是觉得ok了,可以开始,也请告诉我一声。」
坐在小型操作室内,一边透过电脑操控着精密仪器,欧阳英治一边透过麦克风向病人喊话。
银发绅士在仪器台上伸了伸手脚,作个深呼吸之后,道:「好。我好了。」
「那么我们开始了。」
太空舱发射出淡蓝色的光芒,前端部份开始向下移动,缓慢地将患者的头部吞入舱内。不久之后,CT扫描出的影像陆续传回了同步连线的萤幕这一端。比喝完一杯咖啡所耗的时间更短暂,脑部的断层扫描便已完成。
将影像储存起来,传回自己的电脑,英治关掉机器,自己来到检查室内。
「贝内德先生,检查结束了,你现在可以起来了。」
「呼……」从台子上坐起身,银发绅士抹了抹额际的汗水,道:「保持静止不动,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呀。真不晓得那些作假雕像表演的人,怎么受得了。」
英治从一旁取来面纸盒,递给他。
「噢,谢谢。对了,医生你假日的时候,有没有到哪里走走?我说的假雕像表演,只要你随便去几个观光客较多的广场,都会看得见。你看过了没?」
「还没有机会见识。」
「是吗?那你一定要去看看。那些艺术家的毅力真的非常惊人,全身涂抹上金铜色,或是白色的身体油漆,装扮得彷佛是活生生的雕像,然后突然在你面前摆动、变换姿势。带给不少观光客惊喜呢!」贝内德抽出一张面纸,擦拭着额头,神采奕奕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