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宸一惊,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便用手中的布巾沾了水,轻轻为他擦洗起来。白落星此时身体完全放松,宗宸的手指偶尔碰到他的肌肤,只觉得触手光滑而柔韧,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可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于是他强自收了心神,手中动作不停,心中却想起那两幅城防图来。
白落星将那两幅图取回后,便交给了宗宸,并道明其中的曲折原委。宗宸当时辨别后,竟然发现那人先前交出来的图才是真的,而最后被逼不过,给了白落星的却是假的。只是他那时忙于处置战后事务,无暇细细推测此人的意图,现在又想到此事,却依稀有了些眉目。于是开口问道:“星儿,那盗取城防图之人,你觉得他的武功如何?”
白落星不假思索,说道:“他轻功不如我。”
宗宸温和一笑,说道:“这个自然。就轻功而论,现今这世上,除了你师父,恐怕再没有人能胜得过你。”他略微思索片刻,又说道:“我只是觉得,那人拳脚刀剑上的功夫,似乎与你相差并不远,不至于最后如此仓皇落败。”
白落星细细回忆一番,说道:“果然,他颇像是未尽全力,好快快败在我手中,让我逼他将图交出来。”
宗宸说道:“这便是了!我后来又看了那幅假图,做得很是仓促潦草,应该是还未来得及修整齐备,便遭遇战事。”
白落星接口道:“他若直接将这未经修整的假图给我,恐我看出破绽,心中起疑,因此倒先给了我真的城防图。”
“而这真图以石灰水画成,沾水才显字迹。故而当时你一看是幅空白卷帛,便愤而抛下,再追上去要真的。”
“这时他便故意仓皇落败,让我逼他要图,他再以假图给我,以假乱真,我自然深信不疑。而他却要趁我走后,再去寻那真的城防图。”
“直到此时,一切还都在那人的掌控之中,只是那人如此心思诡谲,机关算尽,却没想到会突降大雨,将这图淋得笔迹尽显,而又恰好被你看见,捡了回来。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那人如此心机深沉倒还罢了,”白落星迟疑片刻,又说道:“他后来竟突然问我是否姓李,不知是何用意。师父为我取名叫做白落星,我也不知自己原本姓什么,难道真的是姓李么?”
宗宸闻听此言,才真正大吃一惊。白落星此时正坐在浴桶中,宗宸转到他对面,蹲下身子与他对视,说道:“星儿,你真的是姓李的!”又自言自语道:“只是那人是谁,他怎地竟会知道?”
白落星吃惊道:“我原本竟是姓李么?你又怎么知道?”
宗宸缓缓说道:“星儿,你确实是姓李的,乃是原来南唐的皇室子孙,那李后主正是你的叔祖。家父当年受人之托,将你收养在家里。后来只因你父亲一心想要反宋复国,牵连了你,你这才被人追杀。这些都是家父在世时跟我说的,不会有假。”
白落星听了这番话,呆呆愣了半晌,方才怅然道:“原来如此……”
宗宸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来由的一阵心疼,直想要将他拥进怀中好好宽慰安抚,却是什么都不能做,只得又将那澡巾拿起来,一边慢慢为他擦洗身子,一边柔声说道:“星儿,过往皆浮云。如今你在这世上已没了亲人,日后我便如亲弟弟一般待你。”
宗宸正满心忧虑间,却见白落星转过头来,对他粲然一笑,叫道:“小瑜哥哥!”
宗宸即时愣在当场。
白落星又笑道:“兄长,你日后还要多疼我些才是。”
宗宸正色道:“这是自然。”
不一时白落星洗完了澡,只是他原先的衣袍被大雨冲淋得满是鲜血,早已不能穿了,于是宗宸便找出自己的一套里衣来,拿给白落星穿上。他二人身高相仿,只是白落星身材修长,宗宸却要略魁伟些,因此白落星穿上他的衣裳便略微有些宽大,在宗宸看来,竟显出些许柔弱的意味来。
宗宸让白落星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就用他用过的水草草洗了一回,便盘膝坐在他身边行功,却是久久也不能入定。窗外渐渐泛起了青白色,宗宸借着天光,久久凝视着白落星,只见他睡颜十分恬静,一呼一吸间,深沉悠长。此时宗宸心中一派安定平和,只盼这一生每天都能见到白落星,与他说笑,与他对饮,与他切磋武艺,甚或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上一眼便好……宗宸想到这里,矍然而惊,心说我怎么竟然会这样想?怎地竟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我这是在期待什么?难道我竟是……喜欢他!?
一霎时宗宸心中有如起了暴风骤雨,波涛翻涌,思虑万千。一者契丹屡犯边境,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自己身担重任,又怎能分心去想情情爱爱之事;二者白落星乃是须眉男子,自己喜欢他已是异数,又怎能指望他也来喜欢自己;三者退一步讲,即使自己与白落星互生爱慕之心,但两人皆为男子,这世俗礼法,又岂能容得?
宗宸思虑前后,心绪愈加烦乱。此时已是旭日东升,天光大亮,他沉静地看白落星,心中不但丝毫没有情动时的欢欣雀跃,反而渐渐泛出酸楚的滋味来。
白落星因此番颇有些劳累,再者又受了伤,故而睡得很沉,一觉醒来时,已将近正午时分,宗宸早已到军营去了。他在床上坐起身来,抚额回想适才的梦境,只觉得清晰明了,历历在目。他梦到幼时的一个夏天,宗宸趁府中的人都在午睡,带着他悄悄从角门溜出将军府,两个幼童竟然来到城郊的树林里玩耍。宗宸爬到大树上掏鸟蛋,蹚在小河里摸鱼虾,白落星像个小尾巴般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稚嫩的童音叫道“小瑜哥哥小心!”二人一直到日暮时分方才玩得尽兴。回去时白落星走不动了,宗宸便背着他走,走着走着却迷了路,又遇上大雨,淋得精湿。等将军府的家丁找到他们时,天已全黑,两个幼童依偎在城墙下,蜷缩着瑟瑟抖成一团。
这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以前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此时白落星在脑中细细回忆,渐渐想起了一些零散片段,想起这次回去后,宗宸被父亲狠狠责打一顿,自己也因淋雨病了一场。此后不久,便出了事故,他被宗宸的父亲派人护送去北地,临走时与宗宸依依不舍,流着泪说道:“小瑜哥哥,我长大了一定回来找你,你要等着我。”
当时那个小小的幼童却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八年,十八年后再见,已物是人非。
第12章:反目成仇
白落星这次在破虏关一直住了十几日,直到肩上的伤愈合得差不多了,才回玉仙山去。他自此行之后,往破虏关走得更加勤了,每次逗留的时间也更长了些;而且自那晚得知宗宸就是他幼时的小瑜哥哥后,在他面前愈加率性而随意起来,有时甚至从他碗中挑自己喜欢的菜来吃。宗宸虽然心中对白落星情愫暗生,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对他温和宠溺,更甚于往日。
倏忽间数月已过,这年夏末时节,白落星又赴京城。他原本是想再到晋王府去,带两坛玉沥酒回破虏关,却不巧正赶上一条流言在茶楼酒肆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丽阳公主倾心于宗宸,不久前曾亲口说过,除非是宗宸那样的英雄豪杰,否则她宁可老于宫中,也是不嫁。
白落星无意中听得,虽然难辨真假,心中却着实不愿意宗宸去娶什么公主,只想要他一直像现在这般,与自己饮酒论剑,笑谈天下,多么的快意洒脱。但回头想来,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宗宸乃朝中大将,家中独子,又岂有一生不娶的道理?更何况白落星与那丽阳公主曾有一面之缘,觉得此女豪爽磊落,通情达理,全不似平常的那些皇族贵女娇贵蛮横。再者丽阳公主身份尊贵,宗宸若娶了她,在朝中必然势力大增,如虎添翼。白落星回程时,一路上如此这般思前想后,虽然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快,但也觉得这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白落星带了酒到破虏关时,正是黄昏,宗宸恰好从营中回到府里,见了他心中欢喜无限。白落星因来得多了,与宗宸的部下也都渐渐相熟起来,因此便说道:“难得我今日带了好酒来,不知唐二哥他们是否空闲,都邀来一起热闹一场如何?”
他的话宗宸自然没有异议。破虏关中宗宸与众部下都是轮流值夜,于是便派人去叫了今日没有轮到的几位,又吩咐厨下多备菜肴。不一时几个将官相继来到,有唐二宝、俞志忠和另外三个与白落星相熟的。白落星第一次来破虏关时带的就是玉沥酒,当时分了给宗宸随行的十几人一坛,这五人中有尝过的,一直念念不忘,没想到今日又能一品佳酿,个个欢天喜地。白落星知道这几人都是豪爽汉子,便让撤下杯盏,一律换了大碗,当下众人一面谈天说地,一面豪饮起来,笑语喧哗,直欲将屋顶掀翻。
宗宸看着他们几个摇头笑道:“这玉沥酒千金难求,却被你们如此牛饮,真是暴殄天物。”
今晚邀来的几位都是宗宸的嫡系,私下里以兄弟相称,交情极好,当下唐二宝便说道:“大哥,你这话却是错了。若是用那杯盏来喝,还没尝出滋味来它便没了,岂能如现在这般畅快?”他说着端起一碗酒来一饮而尽,众人轰然叫好。
白落星拍掌说道:“唐二哥真是爽快人!男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本就当快意情仇,洒脱随性,若是处处羁绊,缚手缚脚,岂不白来世间一趟?”
众人都点头赞道:“极是极是!”
宗宸听他此言,不由得心意微动,转过头看时,只见白落星神采奕奕,光华耀目,因饮了几碗酒,白皙的双颊上被酒意熏出两酡浅红,在他看来别有一番风情。
几人说笑间转眼便饮了小半个时辰,两坛玉沥已是涓滴不剩,宗宸于是又命人取了一坛自己府中窖藏的酒来。此时白落星已至半酣,他本是与宗宸并排而坐,这时转过身来变作面对面,问宗宸道:“宗宸,你可见过丽阳公主赵晴么?”
宗宸好生奇怪,心想怎地没头没脑的突然问了这样一句?他回想片刻,答道:“我少年时有一次随父亲进宫,无意中见过这位公主一面。”
白落星狡黠一笑,问道:“觉得如何?”
宗宸如实答道:“丽阳公主不矫揉造作,不刁蛮骄横,直爽泼辣,人所共知,莫说身为公主之尊,即使生在普通人家,也是难得。”
正在饮酒笑闹的几人听他二人谈论丽阳公主,便都止了喧哗,认真倾听起来。
白落星哈哈一笑,说道:“这便是了!宗宸,你与那赵晴果然是知己。我这次进京,听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丽阳公主亲口说过,你是这世上少有的英雄豪杰,誓要非你不嫁,否则便一生都不出阁。宗宸,你这是要被招做驸马了!”
众人纷纷起哄,都道:“恭喜恭喜!”
其实此事宗宸已经知晓,他在京城安置眼线已久,早已向他禀报过了。他对白落星虽然生情,但却从未有过期待,可是此时看他的态度,心中还是不由得有些怅然,当下淡淡说道:“市井传言而已,不足为信。”
这时俞志忠说道:“大哥,我看此事不假。不久前我回京城探亲,也听人这样说过。此事若是不实,如此传言,大碍公主声誉,朝廷为何不闻不问?”
余下的几人都点头称是。
其中一个叫曾启山的副将,酒量最浅,此时已有八分醉意,只见他通红着脸膛,突然哐当一下,将手中的酒碗放在桌上,含糊着说道:“丽阳公主……便又怎样?未必有白少侠生得俊俏。白少侠若是女子,这般武艺高强,才色双绝,与咱们将军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唐二宝拍手笑道:“极是极是!”但看其余几人都没有动作,只是偷眼去瞟白落星和宗宸两人,于是便也讪讪的收回手来。
宗宸生恐白落星动怒,待要出言安抚,却见白落星站起身来,绕到自己身后,俯身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笑道:“曾大哥你好生偏心,为何要我是个女子?我偏要你们将军做个女子来与我相好!”
众人这才轰的一下笑开。
这一番笑闹,直到夜半才歇,除宗宸外,众人皆有醉意,被他派人一一送回。
白落星自小在玉仙山长大,那里除他之外都是女子,因此极少与人如此豪饮,此次喝得尽兴,也是醉意深沉,蹒跚着被宗宸扶到客房。宗宸给他解掉外衣,扶着他躺在床上,又用布巾沾了水,轻轻给他擦洗手脸,心中一派安乐。
白落星此时脑中有些恍惚,还在想着丽阳公主,却又忽而想到自己师妹秋紫漪。想到师妹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对她却是半点男女情意也无,不禁心下歉然,口中便喃喃说道:“师妹……对不起……”
白落星只这一句话,宗宸满腔柔情登时冰冷。他还以为白落星是与师妹闹了别扭,这才酒醉中还要向师妹道歉。又想到白落星曾经说过,他觉得这世上最美貌的女子便是自己师妹,不但清丽绝俗,而且性子温柔娴雅,谁若娶了她,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宗宸越想越是心中黯然,暗道他二人果然情深意笃,我到底还是妄想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将白落星颊上的一绺黑发拂到耳后,又为他盖好被褥,坐在床边凝视良久,这才怅然离去。
这年深秋时节,落叶无边,万物萧索,白落星又到破虏关。
此时正是清晨,朝阳初升,天气清冷。白落星来到宗宸的将军府,只是还未进门,便听得院中沸反盈天,仿佛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他赶忙进去府中,这才见到原来是宗宸部下的一干将佐,个个心急火燎,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相似。他心中奇怪,待要询问,还未开口,却被众人呼啸一声围在垓心,个个怒目而视,呛啷呛啷刀剑出鞘之声不绝。
上次与白落星一起饮酒的一个副将曾启山满怀悲愤,双目含泪,厉声叱道:“白落星,我们将军待你情深义重,你却下毒害他,还出手将他打伤,当真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如今还敢再来破虏关,果真是当我们兄弟如无物么!?”
白落星大吃一惊,问道:“宗宸受伤了么?他怎样了?”
这时唐二宝闻声从房中奔出,说道:“你这厮,伤了我们将军,却还来假惺惺的装模作样!奶奶的,我们弟兄武功虽不如你,可也不能任你如此欺侮了去!”说着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喝道:“弟兄们并肩子上,为我们将军报仇!”
“且慢!”旁边一位副将俞志忠,与白落星也是相熟,说道:“弟兄们且慢动手,我看此事有些蹊跷,查证后再处置不迟。”
白落星道:“我刚刚才到破虏关,却为何执意要说是我伤了宗宸?你们有何凭据?”他闻听宗宸受伤,心中焦急,当下握紧宝剑,面容冷峻,沉声说道:“我要去见宗宸,你们都让开。”
唐二宝道:“你打伤宗将军是我与曾启山亲眼所见,你见我们到来这才仓皇逃走,如今还有脸来问!”
曾启山道:“正是如此!现今你却还想再去谋害将军。”他振臂大呼道:“弟兄们一起上啊,拦住这个贼人!”
登时群情激愤,众人各持兵器,呐喊一声向白落星扑来。俞志忠还想上前劝阻,只是没人理会。
白落星眼见这场争斗在所难免,当下长笑一声,傲然道:“就凭你们,也想拦得住我?”
第13章:金草引魂香
白落星在破虏关被众将围攻,眼看诸般兵器加身,他也不拔剑,就将那泓影剑带鞘舞动起来,只听叮叮当当之声连绵不绝,已将众人的兵器格开。白落星之所以带鞘用剑,只因那泓影削金断玉,着实太过锋锐。他无辜受冤,心中虽然愤懑,却也因了宗宸的缘故,不愿伤他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