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切……也包括我吗?」
梧桐无言。
凤翔天深深的望着梧桐,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
「我知道了,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不会强留你,我自己说过的话,我不会反悔。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的,不是吗?可是……」他闭上眼:
「我绝不相信,你离开会是最好的方法,一定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一定有的……现在,我还暂时想不出来,但,等我想到时,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
梧桐动了下,睁开眼,凤翔天也于此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两人相视良久,梧桐才开口,轻声道:
「是吗?」
「你等着吧,梧桐,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的,总有一天……」凤翔天深深望着
「那……」他闭上眼。
「我,要走了。」
「嗯。」凤翔天点头,而后紧紧的拥住了梧桐——
几乎是同时的,梧桐也回拥住凤翔天,没有半点迟疑。彼此像是要将对方揉入自己体内似的,紧紧的拥着,彷若一生一世都不愿分开——
当天晚上,梧桐离开了凤家,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
32.
一切,历历如昨。
明明是四年前的事了……为何记忆还是如此鲜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子,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但为何……至今想起来,这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那样的清晰,不曾因着时光的流逝而有抹灭残缺的迹象?
望着面前的男人,他发现自己竟只是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是怔怔的望着来人。过往的一切,那深埋在心中的记忆光景,如潮水般直涌上心头。而那记忆之潮……竟是汹涌澎湃异常,狂猛的冲激着……几乎让他站不住脚。
翔天……他真的……来找他了……
他可以感受得到,那深埋于己身胸膛中的心,正鼓动着疯狂的节奏,不住狂擂着……彷若要破胸而出一般。有力急促的心音充斥在他的耳边,声响之大,几乎让他震耳欲聋,什么也听不见。眼里,除了来人的身影,什么也映不下。
他望着凤翔天。他有多久……没见到翔天了?多久了?四年了吧?不算久,却足以让他一直牵念了好久好久……果然,不管再怎么信誓旦旦,誓言要脱离凤家,一旦真见到了他,才发现自己竟是什么也放不下,断不掉……断不掉啊……
四年了……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想、也不敢想。他若是时时牵数着翔天来找他这一日的光景,岂不违背自己彼时离开凤家的初衷?他是那么信誓旦旦,誓言要脱离凤家的啊……又怎能挂心着翔天?不能想他、也不敢想他,怕愈是想他,会让自己挂心的愈重,企盼他来找自己的想念也就愈深……他怕自己……会就这样痴痴的等、傻傻的望……希望愈深,失望也就愈大,不是吗?所以他不敢想,怕自己会因这……不知何时方止的想念而心失落成一片……
再次见到翔天,他应该高兴的,也许也该为了他突然的造访而震惊、而讶异、而不信、而惊喜……各种强烈的情绪纠结在心里,相互激荡的结果却是一片空白——他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想动作,却不知该怎么举止,只能看他;只想看他——
凤翔天凝望着他,唇边依然扬着一抹淡淡的笑,一如四年前他所熟知的温和,却多了几分自信与成熟,还有些许他未曾见过的沧桑——是这四年来的磨链使然,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他开口,低沉的嗓音温柔依旧:
「不请我进去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如梦初醒,慌忙退开身,有些仓促道:
「请。」
凤翔天跨步入内,他顺手将门带上,回身望着他英挺的身形立于茅屋中。原先,他觉得这茅屋因为是从猎户于山林间打猎时所搭的小屋改建而成的,因此虽然有些破旧,但还算宽敞坚固。但如今,翔天置身于此,这茅屋竟渺小得有若蜗居一般,几无容身之处。
凤翔天很自然的落座下来,一眼便看见那置于桌上的瓷杯。而他也看见了,心里,莫名的一动。那瓷杯……是他一时冲动买下的,没有任何理由的,也不知从何解释。也许,是因着自己对翔天的想念吧?尽管心里再怎么信誓旦旦,否决断认这一切,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依着最真切的心念而动。这瓷杯……就是再确实不过的证据,他心系翔天的证据。而现在,他只想尽快收起那瓷杯来。那只瓷杯那么醒目的放在桌
上,感觉就像是……将自己心中所有对翔天的思念尽数赤裸裸的在他面前剖析一般……
还来不及动作,凤翔天已拿起桌上那只瓷杯,细细赏玩着:
「这瓷杯……做的还算差强人意,虽然不挺好,不过上头的花纹倒是挺特别的——一只凤。但,仅有一只凤也稍嫌太单调了些,一般说来,龙凤相配,成双成对,方属常态,少有单作一只凤杯的。还是……你只买了一只凤杯?」
他撇开脸,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
凤翔天仰首看他。
「我不知道你改名了。我应该叫你梧桐……还是叫你看破呢?」
他一愣。翔天……他怎么知道的?
转过脸,讶异的望向凤翔天,后者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调回手中的瓷杯上:
「是个专卖些锅碗瓢盆的小贩告诉我的。他说有个面生却俊的不得了的客人,挑中了他的一双龙凤对杯却要求单买,而且只买凤杯,好生奇怪的很。而那客人的名字,就叫看破。」
是吗……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市集中,与自己交涉的那张热忱亲切的面容。原来……是他告诉翔天的……
「看破……」凤翔天望着他,低喃道:
「你,想看破什么呢?」
他无言的回望,半晌,才道:
「口渴吗?我倒杯水给你。」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不待凤翔天有任何回应,他已迳自转身入内。
看破……
曾经,他以为这一切都是梦。他在五岁那一年,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作了十五年之久的梦。但梦,总是会醒的,醒来后,一切,全成一场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有时,梦醒了,还会忆起一些梦中记忆深刻的片段,虽是浮光片羽,却觉得好笑。而他,醒来后却是什么也没有……仅余下一片失落的空虚,连可忆起充当笑谈的片段也没有。
所以,他要看破,看穿一切,破尽万物;看穿这一切浮梦的人生,破开所有心中纠缠难清的情思;看破这一切——但,直至他和翔天再度见了面,他才惊觉他和翔天之间一切纠葛缠结的牵思情念,竟是牵缠的如此之深,他根本无法看破——也无力看破……
他的名字……那原先加诸于其上的意义,似乎总是和真实的自己相对——从前,他是梧桐,但他却不若梧桐那般挺直坚强;现在,他是看破,但他却什么也看不破。他的名字,不啻是对自己最大的反讽。全都是因为翔天的关系……他的存在,让自己乱了一切……
端着一杯水,看破再度走了出来,来到凤翔天的面前,递给他。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茶,只有从山头流下来的山泉,将就一下吧。」
凤翔天望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水来,另一手却握住了他的手。看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凤翔天将那杯水置于桌上,而后伸出手,轻抚他的脸。
看破一愣。同样的动作……在他离开凤家的那一夜,翔天就是这样的……依然是那样有力的大手;依然是那样温柔的抚触;依然是那样熟悉的温度,即使已经阔别了四年,一切依旧,重复着……这个世间,就是不断的重复吧?
「你瘦了。」
肯定的语气,伴随着轻柔的抚触,充满了深情和怜惜。
看破回望着他,像是被蛊惑似的,他伸手轻探上凤翔天刚毅的容颜。他所熟知的俊容似乎也略微消瘦了些,但却益显出轮廓的英挺成熟。翔天……他似乎……也瘦了些。四年前自己离开凤家后,他有另寻他人来替代自己原先的工作吗?还是完全由他一肩挑?他一个人……很辛苦的……
「你……不也是?」他轻声回道。
凤翔天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拉住他的手突然一使劲,看破尚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已被拉入他怀中,坐在他腿上。他连忙想起身,凤翔天却一手圈住他的腰,另一手搂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看破怔了下,而后,不再挣扎,微倾首枕在他的肩头上。凤翔天也倾首和他的相抵,许久,才低声道:
33.
看破一愣。翔天……他爹娘去世了?怎么会?那么温和待人的凤老爷和凤夫人……
他知道,凤老爷的身体微恙,因此在翔天弱冠,接掌凤家之后,便和凤夫人迁居到别苑去以调养生息。但现在乍闻他们去世的消息,还是震惊不已,太突然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应当是在自己离开凤家之后吧?那翔天……他一个人……一定很难过吧?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离开凤家一个月之后……爹染上了一场风寒。因为爹年事已高,身子又因长年操劳而积劳成疾,终至药石罔效的地步,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而娘……因为心伤过度,在爹百日之后,也追随而去……」
看破的心一痛。那个时候……他不在翔天的身边,翔天他一定……很难过……
心……有些痛,感同身受的痛……
「那个时候……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你,我想见你,只想见你……对于爹娘的死,我反倒……不是那么在意。应该说……在你离开之后,我心里所想的,就只有你。我想见你,想离开凤家去找你,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守丧三年,不得远行。但在这守丧的三年里,我眼里看的是爹娘的灵位;嘴里念的是超渡的经文;心里想的……却还是只有你。我……其实是个心口不一、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而且……还是个不孝子……」凤翔天苦涩的低语充满了痛苦。
看破闭上眼。翔天……他那时的心境,不就和彼时的自己一样吗?对爹娘的去世同样不在意,真正在意的只有对方……真要论不孝的话,他才真的是……不孝子呀……
「娘她……在临终之前,还一直念兹在兹、惦记着我尚未成亲这件事……对于无法在临终前见到她孙子一面,始终引以为憾。我让娘含憾而逝……这般不孝的行径,即使天打雷劈也不足惜。可是……我不想勉强我自己,不想去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成全了娘的遗愿,却让自己痛苦,也让她痛苦……我,是很自私的,凡事只为自己想,只为了自己想要的……即令犯不孝之行也无谓……你,会厌恶我吗?这般自私的我?」他望着看破,微颤的语气里是不安……也是害怕。
看破睁眸,望着他,眼,同他一般微湿。他摇首,靠在他肩上,轻轻的伸手,回搂住他。他,有些颤抖……
「我以为……我可以找到解决之道,可以找到一个最完美的,解决你四年前所说的一切问题的方法,一个比你离开凤家更好的方法……可是,我找不到;我想不出,我只想见你,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其他什么都不管……别再说我自私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吗?四年前……我就是不够自私,才会让你离开凤家,让你离开我……所以,我决定要自私一些。在我守丧三年期满后,我便离开了凤家来找你,找了你一年,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你了……」
他埋首在看破的颈间,道:
「知道吗?当我看见你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心……好像停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到这屋里来的,我只想告诉你,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我丢下凤家的家业不管,就只为了找你、想见你……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自私,你一直要我不能这么自私,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还是……只想见你,如果……见到你,也许更能找到……解决四年前你所说的一切问题的答案,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容易多了吧?」
看破再度闭上眼,紧紧的搂住他。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想着对方;一样的感到自己的自私;一样的为此而感到痛苦……就是因为都一样,所以才更加的痛苦呀……为什么……他们以前从未发现到这一点呢?
虽是闭上眼,泪水却依然泛滥了眼,而自翔天埋首着的颈间所感受到的,也是湿热一片……
34.
夜,深了。
该是熄灯就寝的时候了。看破打算将床让给翔天睡,自己则到后边灶间的柴堆上睡,要不,在地上铺些茅草,睡在草堆上也行。虽然这样会有些冷,夜里,山上向来
凉意逼人,自己这身子平时睡在床上都受不了了,更遑论是睡在冷硬的柴堆、草堆上。但……他应该是可以撑住的。他告诉翔天他的决定,却遭到凤翔天一口回绝。
「不行。」
「为什么?」看破不明白。这样,才是最合宜又不失礼的安排不是吗?不然翔天还想怎么安排?
「你睡在柴堆、草堆上,你的身子会受不了,很容易受寒的。床还是由你睡,我去睡柴堆。」
「我身子没这么差。再说,我可以生火取暖,不碍事的。」
「是吗?」凤翔天扬眉,抓过他双手握在自己掌中。原本冰冷的手握在温热的掌中,益显得冻寒无比。他拧起眉来:
「手明明都冻僵了,还说身子没那么差?你生火取暖,那暖度不够的。到了半夜三更,火堆一灭,届时会更冷,你会更受不了的。」
「我不要紧的。况且,你是客,我是主。以客为尊,岂有作主人的让客人睡柴堆、草堆之理?」翔天……他的固执还是同四年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呀……
「那,我到外头睡罢了,荒郊野外露宿一夜。这样,我不是客,你也不为主,可以去睡你的床,就跟平常一样。」
「翔天……」看破有些无奈的低喊:
「你露宿荒郊野外,很危险的,夜里常会有些毒蛇猛兽出外活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要人命。而且,夜深露重,山里更冷,你会着凉的。」
「那你要我睡床上,让你去睡柴堆、草堆?让你一个人在那受寒,比露宿荒郊野外更睡不安稳。」他依然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