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天……」看破几乎快无法可想了，但，他绝不退让，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翔天去睡柴堆、草堆。
两个人就这样各持己见的对望着，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角力抗争，谁也不放弃，互不相让。
半晌，凤翔天突然道：
「要不这样好了，我们两个一起睡，这样就不用争了，你觉得如何？」
咦？要和翔天同睡一床？
看破愣了下。这样……不就和四年前一样吗？还没来得及回应，凤翔天已起身，弯身一把抱起他便往床边而去。
「翔……翔天！」突然置身于半空中的不安全感令他惊喊出声，吓了一跳的他连忙紧搂住凤翔天，怕掉下去。
凤翔天把他抱到床上，蹲身在床边，替他脱去足履，自己也随后脱靴上榻。
看破有些怔怔的看着他的动作，他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轻柔的动作着……为什么呢？他不用这么做的呀……就是因为他这样温柔的举止，才会让自己……怎么也看不破……
在他怔忡之时，凤翔天已扶他躺平，而后自己倾躺上去。突然欺压上来的重量令看破清醒了过来，连忙伸手抵在他胸前，有些羞赧的低叫：
「翔天……」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和翔天同床，四年前在凤家，就曾和翔天同床过两次，照理说，他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但那是睡在翔天的床上呀！翔天的床，容纳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不会有空间狭小不便的感觉，更不会有多余的接触；但他们现在睡的这张床，大小仅余一人寝息，连翻身的余地都尚嫌不足。他们两个人要真同睡在这张床上的话，势必得如此相叠在一起，而他们之间的接触，亲昵的几乎无一丝空隙，完全的贴合……这么近的距离，令他……不太习惯，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是因为被翔天压在
身下，抑或是因为自己胸中，那莫名狂擂的心的缘故？
「我……不太习惯……」他抬眼望着凤翔天，轻声的低语带着一抹连自己都没发现到的哀求。
凤翔天深深望进他眼中，微微撑起身来，道：
「很难受吗？」
他点头。
「那……这样好了。」凤翔天说着，抱住看破一个翻身。只一下子，情势整个逆转过来，原本被凤翔天紧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的看破现在整个人全贴躺在凤翔天的身上，而他的双手搂着看破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对上看破撑身在他胸前，讶异的目光，凤翔天只是淡淡一笑：
「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嗯……」看破只是点头。这样……确实是感到舒服了些，没有原先那种被紧紧制住的不快感，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也消失了；但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们这样……似乎……有些奇怪，好像……不太对……但是哪里不对，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了？」
「没什么……」看破摇首，眼角余光却瞥见他环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有些不自在的道：
「你的手……可以放开了……」
「我怕你会摔下去。」他依然笑着，却多了几分淘气的意味。
这个人……他把自己当三岁小孩不成？谁会摔下去啊？
看破瞪着他，须臾，却也笑了。凤翔天伸手揽他靠在自己的胸前，轻声问道：
「这样，有没有觉得温暖一些？」
看破点头，闭上眼，靠在他胸前，侧首聆听着他有力规律的心音。好温暖……靠在翔天的身上，全身所感受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久违的温暖，毫不吝惜的传达给他。而在翔天的怀中，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的安心。而他强健的心音，和自己的同步跳动着；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一股莫名的暖意，自心底涌了上来，包围全身，一股他无法言喻的暖意……
这一夜，是他这四年来睡的最安稳，也最温暖的一夜。
35.
天，亮了。
明亮的阳光自瓮牖间洒入，均匀的照亮了室内的每一处，带来了满室的光明。但那明亮的阳光照在静阖的眼睫上，却让处于沉睡中的人影不耐地动了下。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挡住了那刺目的金光。
唔……这是什么地方？整个人彷若身处在一片温暖的汪洋中，随着波涛载浮载沉，随波逐流着……又要到那儿去呢？承载着己身的浪潮平稳地起伏着，冲激出一声又一声规律的声响……
咦？
看破猛然睁开了眼！整个人陡然自沉睡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抬起眼，却对上一双温暖带笑的眸子：
「醒了？」
看破撇开脸，有些尴尬的。啊……是了，他昨夜确实是睡在翔天的身上没错，但……自己怎会睡的这么沉呢？天都这么亮了……四年来，他从不曾起的这么晚的呀……
「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才醒的。」凤翔天笑道，对看破的举动倒是不以为意。
看破动了下，撑起身来，凤翔天也有了动作，坐起身来，同时扶看破坐在他对面，两人相对坐在床上。
阳光自看破身后的窗隙间洒入，透过他微乱的发丝，生出一层淡金的薄晕，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圈金色的光晖里似的。凤翔天抬起手来，轻轻地为他整理好发丝，看破因他的举动而怔了下，但并未拒绝，听顺着任他为自己整理着头发。
细细为他理好发丝，凤翔天凝望着他，轻声问道：
「看破……你愿意跟我回凤家吗？」
看破一愣。回到凤家？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四年前，他离开凤家，因为不忍翔天为了自己，而在面对凤夫人时感到为难；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存在，而使凤家的家业、翔天的名声遭到不实流言的打击；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自己过去十五年来，是以着一种关系暧昧，地位不明的特殊身分存在于凤家的。他不能容许自己明明是与凤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却还光明正大的待在凤家。他想留在翔天的身边，却又该以何种名目存在？名不正、言不顺，这是自己所不能接受的。而且……当时那般软弱的自己，再继续留在翔天身边，只会拖累他，为他添麻烦罢了。所以，四年前，他离开了凤家。
而现在，他又该如何回到凤家？四年前他离开凤家的一切症结依然存在，虽说凤老爷、凤夫人去世了，翔天不会再有面对爹娘而感到为难的时候了，但翔天……还是很痛苦吧？他为了自己，甘愿犯这不孝之行……而且，问题并没有解决。翔天也说过了，他想不出，他找不到更好的解决之道。那么，在这一切都没有解决之前，自己又怎能回到凤家？
他这样做……是不是很自私？把一切全推给了翔天，自己却什么也不做……这么自私的自己，回到凤家，待在翔天的身边，非但不会对他有所助益，只会害了他呀……
「我不知道……」
凤翔天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拉过他的手来握在自己掌中。乍醒的身躯虽还带着残留的温暖，指稍却是微凉的。他将之握在掌中，闭上眼，朗吟道：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看破震惊的看他。这是……曹子建的七哀！翔天他……为什么会突然念起这首诗来？
凤翔天睁开眼，和他震惊的眸光相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在在意、担心些什么。你所在意的那些事，其实我完全不在乎，我说过了，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们要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既然嘴长在他们的身上，就随他们去说吧。」停顿了一下，他又道：
「其实，在凤家，大家早就认可你的存在，把你当成凤家的一分子了。知道吗？四年前你突然离开凤家，很多下人都很惦记着你、关心你的动向呢，德叔就是其中之一，他担心你担心的可紧了。虽然你与凤家并没有任何实质的关系，只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但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了啊，这十五年来所累积下来的情分，已经比血缘还浓了，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家人看待了，不只我，所有的人都是。但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在意自己这名份不清的特异存在？这有什么不好？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可是，这些都是你所在意的，所以，我想试着为你解决这一切，让你不再担忧这些。四年前，我以为我可以找出解决之道，所以我让你离开，可是，我没办法。那个时候，我很后悔，我为什么不自私一点？如果我自私一些，就可以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强留在我身边，不让你离开我。现在，我还是想这么做，我想把你直接带回凤家，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可是，我知道你会更介意，心里会更难受，我不要你这样。所以，我们一起想，好不好？一起想出解决你所在意的这些问题的方法，好不好？两个人一起努力，绝对比一个人孤军奋斗来的好。就算现在想不到，回到凤家后，还是可以慢慢想，一定想的出来的，好不好？看破，好不好？」
凤翔天望着看破，后者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是泪湿一片……
36.
「抱……抱歉……翔天，我……我很抱歉……」他哽咽的开口，话语却已泣不成声：
「我……我很自私……我真的很自私……只想到自己的事，却把所有的麻烦都推给你……让你这么痛苦……我很抱歉，真的……可是我……我这么自私……留在你身边，只会给你添麻烦罢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我只会拖累你……真的，我……」
「不……」凤翔天伸手，拭去他的泪，捧住他的脸，望着他盈泪的面容，道：
「知道吗？因为你在我身边，才会有今日的我，如果你不存在的话……那我，就不再是我了。」
看破收住了泪，愣愣的看他。凤翔天又继续道：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个时候，你五岁，我九岁。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要你，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所以，我向爹提出了要求。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很庆幸，庆幸那天爹带我一同去收租；庆幸那天我遇见了你；庆幸我提出了那个要求。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简直不敢想像，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有了你，我才觉得，我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没有你，我……就不再是我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呀……凤凰捡尽天下众树，独栖梧桐，但若是……那株梧桐已不复存在的话，那么那凤凰……又该何以自处？终其一生只能独翔于九天，失去了它唯一的栖身之所，它该怎么办？我，也是啊……如果你不在我身边的话，那我……该怎么办？『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你是君，我就是那妾啊……你不在我身边的话，那我……该当如何？」
看破闭上眼，泪水，却是不受控制的泛滥成一片。凤翔天将他搂入怀，道：
「就算你自私……也没什么不好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吗？真要说自私的话，我也是啊……而且，我希望你能更自私一些，别去担心会不会给我添麻烦，我不在意的，因为……是你的缘故啊……」
看破紧紧的搂住他。他一点也没想到，从来没有……一直以来，他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去设想一切，却从来没想过，翔天心里的感受，只是一昧的给他添麻烦；一昧的将自己因胡思乱想而生的无谓痛苦和困扰加诸在他身上……他是多自私、多任性、多无理取闹的人啊？这样的他，连自己都厌恶的不得了，但为什么……翔天却依然能接受着他、包容着他呢？而且一点也不在意……为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依赖着翔天、需要着他的，却没想过……翔天其实……也是依赖着、需要着自己的……就如同自己……一样啊……
在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看破哭的凄凄切切。而凤翔天只是无言的搂紧了他，温柔的拍抚着，什么也没说。
回到凤家吗……
浸在山涧中的看破有些茫然的想着。
在屋后不远处有着一条山涧，涧中流着自山上潺潺流下的山泉，一涓细流，清澈见底。看破日常生活的一切用水就是从这里来的，沐浴净身也是于此。泉水虽沁凉，却不寒冷，置身在山涧中，通体的清凉使人精神一振，神清气爽，思绪也更加清晰，可以平心静气的好好想想。
在早上和翔天的一番长谈后，看破觉得，长久以来，那些一直郁积在心里的，纠结成团的迷烟障雾，全部都化开了，心头清朗莫名，不复有一丝阴影存在。而这一切，全都是自己自寻烦恼的缘故，才让自己困扰了这么久，同时也苦了翔天……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个道理，他也懂啊……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知道，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不去多想。他生性就是个好胡思乱想的人，明知不该去想、不能去想，却屡屡控制不住自己无边驰骋的思绪。想的太多的结果，是让自己痛苦莫名，徒增不必要的困扰。那忧天的杞人，大概也是和自己同样的人吧？
不该再胡思乱想的……但，一想到回到凤家这件事，思绪又不自觉的绕住了。
既然心头的一切迷绊都已解开，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凤家？翔天的心意已经表明的很坚定了，他要带自己回凤家；而他也只想留在翔天的身边，和翔天在一起。一切都已经准备打理好了，只欠缺自己点个头。但又是什么让他迟迟拿不定主意？
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心头，再度千丝万缕纠结缠绕在一起，但他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心中莫名的充斥着一股杂乱无章的感情，但那不知从何而生的纷乱感情，他却不知该何以名之，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里……乱成了一团，对于回凤家这件事，他不知该答应与否，在茫然之外，掺杂着的，是些许的……害怕？为什么？
害怕……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不确定感……但他因何害怕？因何感到不确定？又到底在害怕些什么、不确定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知道那种感觉……很明显……为什么？
37.
啊……他又在胡思乱想了，明明已经决定不再胡思乱想的呀……
摇了摇首，不再多想。看破自山涧中起身，上了岸，拭去一身湿淋之后，穿整好衣物，往前方的茅屋而去。
